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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菠萝头
【第三站】【参赛文】
【放浪漫谈】【菠萝头】
赝品－灵性者的自觉
人类线——外1（主线的十年前）
1.
纳提勒斯王都的秋季舒适，午间的风，犹如拂过肌肤的羽毛。
宪兵办公楼站岗的小兵头磕了一下，站着睡着了。
克里斯坐在办公室里，手指抠着下巴的伤口，还有点疼。所幸，已不再出血。
这个月第二次划破了，实在不习惯天天刮胡子。可惜宪兵队对仪容要求超乎想象，除工作能力外，每一样都有着明确规范。
这里，不比边境……
一个月前，克里斯还驻扎边境，他已习惯发硬的土色边境制服。渗透汗液的布料，是他们艰苦的见证。那时候，他看到瞌睡的小兵，就会从后面给屁股一脚。
如今，他坐在宪兵队的办公室里，身着黑色贴身制服，克制为第一要务。
他送了松领子，竖起的领口卡得难受，他知道自己要习惯。两个月后，他制服会变成了白色——这是皇宫武官的颜色。
不知道白制服会不会宽松些。
在母亲获得封爵之后，他的升迁之路也变得异常顺畅。
按照计划，两个月之后，他会填上一张申请单，正式调任至皇宫。克里斯今年刚满22岁，一切未免太过顺利。
他想做出些成绩，但大家似乎对他的未来十分清楚。上司分配的都是有结论的案子。做个记录，让对方签字，工作就结束了。
克里斯看着桌上的档案。
1个月前，一场大火烧了大半个街区。
一场大型事故，发生了命案，便升级为宪兵接手。所幸，犯事者已经认罪，并愿意支付大量保释金。死者的家人也获得足额赔偿，接受和解。
克里斯的工作，就是把人员口头确认过的写下来，让各方签字。
这将成为他进入皇宫前漂亮的成绩单。
2.
笔录室，两个男性已坐在对面。
犯事者是年轻的那个叫亨利。这是一对银行家父子。父亲位居子爵，家族经营着王都和艾斯卡罗特几家私人银行。
衣着考究的父子有着贵族常见气质冷感。他们并未面露哀伤，反倒像是压抑着不耐烦。
肇事者，火势起源处死者的亲属……都是他需要面对的对象
克里斯的工作是将信息重复，再由文员记下，交给他们签字，就可以打发他们了。
上个月20号，亨利先生受邀去和死者之一见面。死者夫妻经营香料和药材。到达之时，两位死者并未出现，接洽的是他们的儿子。
拜访的理由是收到通知，死者夫妇不再向银行借款。
亨利表示这和之前约定不同，需要重新和死者夫妇谈判。
死者儿子表示自己已起到告知义务，会及时归还借款，并请亨利出去。
二人起了争执，推搡中打翻桌上的酒精灯。打碎的酒精灯点燃了木地板，火迅速蔓延。
亨利一个人逃走了。
等亨利逃到街区上，身后的房屋已经燃起熊熊大火。亨利这才开始呼救，但火势太大无法控制，导致了数人丧生。
文员将信息写好，将笔录交给银行家父子。
“确认就签字吧。罪名是逃逸。”
克里斯摸着下巴的伤口。“原本你有机会救他们。”
“是个人都会怕火。”
银行家的儿子捋了一下刘海，越发不耐烦。“炼金能源灯盛行，他们却还用廉价的酒精灯。整个房间都快速烧起来，责任不光是我，但死了人，我只能自认倒霉。回到最后，还都是钱的问题！”
真想弄个酒精灯塞你嘴里。
克里斯并未作声，只是冷淡地看着他。银行家的儿子在记录上签字，确认再无他事，便丢下笔，转身走出了笔录室。
在王都，金钱大概率可以决定一个人的自由，尤其这个人是个贵族，尤其这件事只是一桩事故。
银行家会负担死者家属的生活和学费，老人直至死亡，孩子直到成年。
克里斯看着笔录，比对了附属资料。事实上，他找不到香料商夫妇被谋杀的可能。档案中有香料商进货单副本，细致清晰，贷款定期归还准时。银行家没有作案动机，死者是最好的借款人。
除了中止贷款，一切合情合理。
事实上，中止借款也合情合理。原因在后一份资料中提及，香料商打算中止部分香料采购，不需囤货，就不再借款，做生意再平常不过。
克里斯要再去一次现场，这也是工作。
他站在烧毁的楼中，漆黑的木地板嘎吱作响。他担心楼房坍塌。
火势从二楼死者儿子的房间蔓延，燃烧至走道、楼梯、厨房、客厅和别的卧室。香料商家的公寓全毁，浓烟流窜到街区上，并未被燃烧所及的片区也熏得灰黑。
死者，死于睡梦中的窒息。
克里斯记下了现场的情况。
一切都无异常，除了空气中似有若无的味道，像是香料，极为微弱。他想起死者经营香料，便也不觉得特别古怪。
再去拜访一下他们的儿子，这无趣的工作就结束了。
他想。
3.
纳提勒斯王都学院，是历史超过百年的一流学府。
避免引人注目，克里斯换上了便服。资料显示，香料夫妇的儿子被安排在校区内的公寓。
克里斯按照地址，走入学院。
这所学院横跨两个街区，偌大的建筑群令人心生敬畏，它是这个国家文明的工坊所在。
他来到地址上的公寓前。
他看到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人正在逗一个孩子。孩子挥舞小手伸向年轻人，犹如小小的触手，未及之处，是年轻人手中的一块蛋糕。
年轻人将蛋糕凑近小孩。
约不到3岁的孩子踮着脚，拉长身体，几乎触碰到蛋糕……在几近触碰的一瞬，年轻人抽回了手，将蛋糕塞进了嘴里。
“太好吃了！”年轻人说。
那孩子的手停在半空，接着嚎啕起来。
那年轻人咂着嘴，“我好像吃到了草莓果酱，我最喜欢果酱了。”
孩子哭得尖叫起来。
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女士走过来，抱起孩子，狠狠瞪了年轻人一眼。
年轻人伸手跟孩子挥舞道别。
克里斯看到年轻人的侧颜，身材柔弱，仿佛一个青春期初的少年。
“吉米先生？”他说。
那个年轻人转过身，深棕色的前海长挡住了眼睛。脸上有一些伤口，成片连接，像是烧伤，部分痊愈，部分结痂，部分还能看见皮下血丝。
尽管面容遍布伤痕，他的气质却依然十分清爽。他望着人的时候，像一只安静的鹿。但克里斯不太喜欢他的眼睛，眼珠太黑了，黑到没有一丝光芒。
“是的。”吉米说，表情忽然变得紧张。
这丝紧张引起了克里斯的警觉。
“宪兵队的克里斯，来找你确认之前的笔录。”他自我介绍。
吉米怔了一怔，随之松了口气。
“哎哟，吓死我了，你看起来好凶，我还当你是那小鬼的爸爸呢。”他说。
吉米的公寓有厨房、客厅、书房和卧室。
他的习惯不错，客厅和厨房整洁，唯有书房略微杂乱。桌上摊着笔记本，胡乱丢着一些文具。
吉米走进书房，将书桌上的杂物一并收好，才重新走出来。
“抱歉，平时就我一人住，弄得有些乱。”
吉米泡了一壶茶，端出来放在客厅里。
克里斯看来，这是善于读书的学生，他已是18岁，看起来不过15-16岁模样。吉米自己也沏了一杯茶，凑近了，吹了吹热气。
克里斯看到他肩膀下垂，知道他放松下来了。
作为死者的儿子，未免太过平静。
克里斯拿出了写好的记录。
和银行家父子不同，为了避免触发情绪，请被害人签字之前，一般都已经整理妥当，不再现场口述。
吉米眼神中露出了一丝伤感，随之消逝下去。他回书房里，出来的时候拿了一瓶墨水一支笔。他端正地签下了名字。
克里斯收好了文件，拿起了茶杯。
两个人安静地坐了一会儿。
“你在盯着我看，你很好奇吗？”吉米问。
“嗯……”
克里斯被问得有些措手不及。
吉米将杯子放回碟中，“我没那么冷血，不再找点事情做，大概会疯的。”
“我理解。”克里斯不擅长安慰人。
“不想问我在做什么？”吉米反倒追问。
“如果你愿意说。”
吉米站起身，回到书房。克里斯听到抽屉打开和纸张的声音。
回来的时候，吉米拿了一叠纸。
这看起来像是学术文章，附加着手绘图和实验的记录，细致到用量和租借器皿的次数。
“我在整理自己的论文，运气好，可以提前毕业了。”
克里斯翻了几页，就放下了。“这个是做什么的？”他问。
“水龙胆萃取液。镇痛、麻醉使用。”
“水龙胆？”
克里斯在脑海中搜索者这个词语，他记得见过。
香料商的进货单
“实验物品需要自己准备？”
克里斯不确定就是进货单上的那些。
吉米笑了，扯痛了脸上的伤口，“当然，不然为什么辅修炼金系的都是贵族生？我的家庭也是堵上了大量财力的。”
克里斯不作声，他脑子里出现了银行家父子的脸。
“你用了多少？”
“今年是172朵。”
吉米翻开了后续的材料，指了指其中的记录，172朵的数量，以及萃取的次数，领取提炼溶剂的用量。内容精准清晰，和进货单如出一辙。
克里斯留意到有一张手绘的图片。
这是一株像是罂粟一样的植物，花朵形态优美，没有叶子，茎秆柔软，土下的根系看起来也十分纤细。极为符合王都盛行的精致美学。
“这就是水龙胆？”克里斯看到的标注。
“是的，生长在龙栖山脉。长在雪中，镇静效果很好。”
吉米指了指花瓣和花蕊，“镇静成分最密集的在这里，茎秆其次，根部没有，我们只用花头提炼萃取液。提炼溶剂由学校提供，按额登记领取。”
克里斯在边境服役期间，曾驻扎过和龙栖山脉交接的领域。
他见到巨大的龙从头上飞过，嘶叫着飞过天空，带动巨大的气流。上面有骑士，他见过两次。一次是人类骑着红龙，另一次是暗夜精灵骑着黑龙。
他对那片土地充满了警惕。
克里斯看着水龙胆花的图片，想象着它们生长在雪中的模样。
“你有多余副本吗？如果有，能否给我一个。”
克里斯没把握吉米会接受。
“没问题。”
吉米十分爽快，“我上课和研究笔记都在，这份给你，我再整理一份就好。”
深夜宪兵办公室，小兵站着睡着了。
克里斯坐在办公桌前，这里早已更换为炼金能源灯。他对着论文上的数量和香料商的进货单据，两份字迹几乎一致。
他查了一些资料，进货单上有三种货物引起了他的注意。
第一种是常规的昂贵芳香药材，贵族和富裕的平民喜欢泡澡增加体香。他不知这种东西居然那么受欢迎。
第二种是水龙胆花，一年的用量刚好172朵。论文显示它们用在了实验室。
第三种叫“呜咽木”，只有1棵。克里斯不知道它是什么。
克里斯想知道它们卖给谁了，但回收的材料中没有账本，应该一场大火付之一炬。
他将资料放进了抽屉，上了锁。
4.
克里斯一早来到了办公室。
他将进货单上和论文的信息整理入了案卷中，他希望尽己所能处理事务。
然而，他终究觉得有什么不对。他放下了笔。
他脱下宪兵制服，将资料锁入抽屉。
他敲响了吉米公寓的门……少年穿着睡衣，揉着眼睛。
“宪兵大人，这么早？”
克里斯来到客厅，坐上了沙发。他将进货单放茶几上。“这似乎是你的字，所以来请教一个问题。”
他指了指那个“呜咽木”。“这是什么？”
吉米看着那两个字，不知是否没有睡醒，表情有些茫然，“是我的字没错。是那对父子给你们的吗？借款的时候，我们需要提供借款用途的依据，这个就是。”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克里斯问。
吉米打了个哈欠，“看起来像是精灵语或者别什么的，我不知道，我们家做的东西很杂，有人需要就帮忙找到，我也只是根据账本抄一下。不过，嗯……数量也不是很多？应该不常用，我以前没见过。我可以去图书馆查查，但不保证。”
克里斯点了点头。他面无表情，内心却十分失望。
案宗还有最后的结尾，所剩不多。他兴起了在大学内走走的念头，在这里求学是母亲曾经的期望。他知道自己永远不是这块料。
王都学院的钟楼传来三下钟声，已是中午时分。
他走过教学大厅，演讲大厅和花园。看到标注为“实验室大楼”的建筑，灰色花岗石的简约外表，和所有建筑群联成一体。
他看了一眼手中的文件，走了进去。
整栋建筑分割为几个公共炼金功能区，教师办公室、图书室、休息区和公共实验室。
实验室覆盖了好几个大区域。克里斯看了墙上的标识和记录，发现炼金系这门课程主要是用作选修，学杂费样式繁多。
不然为什么辅修炼金系的都是贵族生？
他想到吉米的话。
他走入一间实验室，几个衣着考究的学生正在聊天，一丝不苟的发型和略微女性化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贵族。克里斯走过去，介绍了自己的身份。
“我想请你们帮个忙，能否看一下这个？”他将吉米的论文副本递了出去。
为首的一个学生犹豫了一下，还是拿下了论文。他戒备的表情，令克里斯想到银行家父子。
那个学生扫了几眼后，将论文还给了克里斯。
“这不是那个平民小子的东西吗？我看他一直占用实验室到底在干什么呢，原来是在做这个。”他的嘴角略微勾起。
“试图通过这门学科爬上更高的阶层吗？”另一个学生说。
“诸神在上，贪婪有报应。”
几个学生爆发出了笑声。
然而，这笑声在他们的视线落在克里斯脸上时停了。他们的表情有些尴尬。
“走吧，去别的地方。”
他们离开了实验室。
克里斯望着实验室的门合上，心情更为低落。他无法确定自己的疑惑，纯属个人感觉，但这种感觉阻止着他完成工作。
他走过公共实验区。午餐时分，多数实验室空着，唯有一个实验室内有人。
背后看来，像是个高年级学生，穿着剪裁合身的灰色西装，像是个贵族的学生。
克里斯站在实验室门口，没有进去，也没有做声。他在犹豫，他厌恶世家子弟。
不久，那个学生却先开口了，“您在那里站了很久了，有事吗？”
他的声音温和有教养，令人好感顿生。
这种友好给了克里斯信心。
那个学生转过身来，是个和克里斯年纪相仿的年轻人。面容俊美，同样不具备男子气概。意外的是，他年纪轻轻，黑色的短发中却夹杂了部分白发。这些白发并未给他增添不洁之感，反而只是徒增了他的可靠。
克里斯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将论文递交给了那个学生。
“能帮忙看看这个吗？”
那个学生同样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克里斯留意他的表情，和之前的学生不同，他打开文件后，视线几乎扫过每一行。他一直表情平静，直到翻阅到水龙胆花时，蓝灰色的眼珠中透出一丝疑惑。
然而，他始终并未说一句话。
他将论文还给了克里斯。“水龙胆萃取液不是他的首创，他只是结合前人经验少量改进，将技术变得更为成熟。我觉得没什么问题。”
“那您有无其他给我的建议？”
克里斯用了尊称。
那个学生并未直接答复，只是微微一笑，“作者的事我略有耳闻。到底为什么您会如此执着于这份论文呢？他已承受了巨大伤害。”
克里斯沉默，他并不确认。
“作者是这门学科的未来之光。”
灰衣的高年级学生说道，“外族日渐式微，炼金术是我族长项，却也是建在无数灵性者的牺牲之下的。”
“灵性者的牺牲？”
“是的，炼金术是巫术中分离出的学科，是我们确认和掌握元素规律的学科。如何确认规律，是依赖于一次又一次实验失败，这些灵性者，便是对天生对规律有直觉的人，他们拥有旁人无法企及的天赋。他们会让这门学术跳跃式的发展，但失败的代价，往往也是他们的死亡。作为同行者，我不愿意看到他们受到伤害。”
灰衣学生彬彬有礼，克里斯却清晰感受到他的拒绝。。
“所以，您如果没有怀疑的理由，我也没有理由帮您。”
他将论文还给了克里斯。
克里斯坐在学院餐厅中，他在那里坐了很久。
他觉得自己好笑，觉得自己多管闲事。
这不是边境军的辖区，无需穷追不舍追逐越界者。这份案卷，分明是一份早有了答案的案卷。
学院的伙食颇为丰盛。
傍晚时分，这里开始供应烤蔬菜、面食和特色的秋季杂粮食物。酒水台也有酒类，只要出示学生证即可。
餐厅气氛融洽，用餐区众人混坐一起，以圆桌聚餐，每个桌上可以要上一个小火烛。
克里斯看见了刚才几个贵族生。
酒保为他们送上一杯酒，酒体无色透明，模样颇烈。那几个学生却故作挑剔道，“不要拿掺水的东西哄骗我们，以为我们没见识过吗？”
看吉米论文的那个学生，将火烛拿起，燃烧的烛头探入了杯中。
瞬间，杯中液体整个燃烧起来，不是一时杯子则爆裂开来。酒精以流质火焰流淌一桌，又迅速熄灭了。
那几个学生发出笑声，众人则面露反感。
这个场景惊到了克里斯，却不是因为害怕。
他走到了酒保面前，问能否给他一个酒精灯。
酒保翻了身后的柜子，找到一个，学院已更换了能源灯，酒精灯仅作备用。他将酒精灯交给了克里斯，里头酒精满满一瓶。
“吧台什么材质？”克里斯敲击了一下吧台。
“松木的，先生，我们上了漆。”酒保回答。
“易燃吗？”
“应该是，我们没有做过防火处理。”
“太好了！”
克里斯点燃酒精灯。灯头屹立火焰后，他将酒精灯狠狠地砸向了吧台。
瞬间，瓶子爆裂，接着大半个吧台燃烧起来。宛如刚才的场景，流质的火焰流淌了一片，这次面积更大。
然而，跟刚才杯子爆裂后一致，酒精在燃烧殆尽后，又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挥发速度之快，未能点燃吧台，即便是易燃的松木。
餐厅中用餐者集体发出嘘声，已容不得第二场闹剧。酒保将克里斯请出了餐厅。
事实上，克里斯也坐不住了。
炼金能源灯盛行，他们却还用廉价的酒精灯。整个房间都快速烧起来了。
银行家儿子的话在克里斯脑中。
不，或许不是这样的。
克里斯加速跑向了实验楼。
一辆黑色的马车停在实验楼外，灰衣学生正在钻入马车内。
“请等一下！”
克里斯叫住了他。
那个学生停了下来。“您好！还有什么事吗？”
克里斯调整了一下呼吸，“你问我理由，我来告诉你。对于你们来说，灵性者是我族之光。但对于我来说，平民也好，贵族也好，灵性者也有好，如果他们犯罪了，那犯罪就是犯罪！”
“犯罪就是犯罪吗？”
灰衣学生重复了这句话，随之沉默。
终于，他露出服输的表情。“明晚上这个时间，在今天的实验室碰头。您可以吗？”
5.
灰衣学生来到实验室的时，比预想得晚了半个小时。
昨日晚上，克里斯问他的名字。对方请克里斯叫他“埃德蒙德”，并不提及自己的姓氏。
埃德蒙德身着一件考究的灰色风衣，衬衫外系上了丝巾。他戴了帽子，手提一个皮革制手提箱。这并非日常装束。他可能出了一次远门。
他不像不遵守时间的人。
“抱歉，来晚了。”但他不解释迟到的原因。
“希望昨天的论文资料，您还带在身上。”埃德蒙德说。
克里斯点了点头，和他一起进入实验室。
埃德蒙德挂好了风衣和礼帽，将手提箱放在桌上。
克里斯将资料递了过去。
埃德蒙德将水龙胆花的绘图抽了出来。其他资料单放成了一叠。随后，他打开了手提箱的锁头。
手提箱里装着一卷棕色，像是动物皮肤制作，颇有时间阅历的卷轴。
他将卷轴放在桌子中央，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展开，摊平……呼吸也变得绵长缓慢。
铺全之后，展现在二人面前的是宛如圆形环状吊灯的植物图谱。
花朵呈冰雪白色，根系却赤红如血。整幅图谱犹如一顶硕大的王冠，密布着蜿蜒着植物的根茎以及花卉，没有叶子，花茎和根系彼此绞缠束缚。
环形的根系上生出的花朵，竟然超过百朵，形状色调之优雅，犹如一群正预备起飞的水鸟。
如此庞大的植物，克里斯闻所未闻。
“它的名字是龙脊冠……像是传说中龙头上的环形犄角，因此得名。”
埃德蒙德说道。他用手指描着植物线条，一一指出它们的位置。
“根部，茎，以及……花。”
他的手指点到了花的部分，“更常见的名字，你已经知道了。”
水龙胆花。
“所以论文上的图是错的？”克里斯问。
“确实是错的。”
埃德蒙德拿出了吉米的手绘图谱，“根部，是错的。”
“所以，那天你就发现了？”
克里斯追问。
“事实上，我的疑点不在于错误，而在于错误的巧合。”
埃德蒙德拿起论文图片，在能源光下比对，“事实上，常规的图书馆中的水龙胆花图谱，非常简约，到根茎部分不会再往下画，因为之前从未有人研究过根系。但这张图片中，绘图精致，根系部分是被画出来了，虽然它是错的。”
“是否属于学术上的错误？”
埃德蒙德并未做声，他拿着图谱比对着卷轴中的图案，将手中的图谱，一朵朵比对着超过百朵犹如水鸟似的白花。
忽然，他的手停了，将图谱贴到了一朵上。
竟然重合在了一起。
“不，相反。我觉得，它是照着案卷描的，但根系部分，故意改成了这样。他故意画错。”
埃德蒙德的表情颇有把握。
“那么，这幅图谱有没有别的拓本？拓本就是错的？”克里斯谨慎地假设。
埃德蒙德摇了摇头，“这是铁幕城龙族使者的赠品，据我所知，只此一本，是皇家收藏的珍品。”
克里斯盯着埃德蒙德，他拿出了进货单。
“可以看看这个吗？”
埃德蒙德接了过来，一行行的看下去。视线停留在了“呜咽木”上。
“奇怪的名字……发音很像是龙族语中的一个词——谎言，据我说知，并没有单独叫这种名字的植物。或许我的判断过于鲁莽，但很可能，它真的不存在。”
谎言。
克里斯的脑中闪过了吉米微笑的脸。“图谱，您的卷轴和进货单……您认为他们之间有联系吗？”
埃德蒙德犹豫了一下，克里斯觉得他在斟酌。
“我认为他一次性购买了一整棵龙脊冠。172朵水龙胆和1棵谎言木是一种东西，为了某种原因，故意分拆。”
埃德蒙德终究选择了坦率，他的答案和克里斯的一样。
“我不懂他此举的目的。”
“我也无法判断，但龙脊冠的根部确实不是寻常的东西。”
“能说清楚些吗？”
埃德蒙德将龙族的卷轴卷了起来，小心翼翼放回手提箱中，扣上了锁。他叹了一口气，似乎有些疲劳。
“据我所知。”
他说，“龙栖山是活跃的火山群体，虽然常年覆盖积雪，但它的地下流淌着大量熔岩。那里群龙盘踞，几乎是龙类天然的家园。龙脊冠根部常年扎根地下，接近熔岩，吸取蕴含了巨大的能量。”
克里斯脑中闪回卷轴中鲜红的根系。“水龙胆花可以用于萃取溶剂，那么根系呢？”他问。
“水龙胆花长在地面，龙栖山常年冰雪覆盖，炼金提炼元素取材于环境，它们能蕴含至高的镇静元素没错。”
埃德蒙德将错误图片放回论文中，按顺序整理好。“但根系我并不清楚。事实上，学院风气开放，但只允许提炼医用和食物相关的题材。提炼溶剂被学院严格管控，我们需要出示实物，才可以领取提炼溶剂，并在结束后出示成果，证明并无滥用。没有人可以凭空拿到溶剂。并且，提炼溶剂领取多少，也有规律可循。未被记录在册的东西，无法领到提炼溶剂，其一是无法判断危险性，其二是无法断言到底应该使用多少。”
克里斯拿过论文，翻过领取配额那一页——如埃德蒙德所言，就水龙胆172朵而言，几乎完全符合已有的标准。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外行人的问题。”
克里斯望着一串数字，“是否存在超越提炼规律，以单份的试剂，同时提炼出医用溶剂和至燃溶剂？”
埃德蒙德沉默了。
最终他还是点了点头，“温度和时间上有规律可循，炼金学术进步缓慢，就是因为溶剂温度和规律摸索太慢。每用提炼溶剂锻造到一定程度后，选择降温可以使提炼溶剂二次使用。但多数炼金者会报废溶剂，使用新溶剂，因为这样更安全。其实可以通过重复加温，进度把握得好，还可以重复使用第三次，第四次。”
“更安全的意思是？”
“提炼溶剂反复降温后，纯度提高，但它有个问题，纯度越高的提炼溶剂，没有控制好温度和时间，就越容易产生爆炸，危及生命。”
所有的疑惑连接在了一起。
“那你，你所谓的灵性者是否能做到这种程度呢？”
“我觉得做得到。”
克里斯知道自己接近了真相，他想要把假设变成现实。
“如何证明呢？”
埃德蒙德翻到了论文中的提炼器具部分。
“我们可以试试这个。”他说。
炼金实验室的提炼瓶是集体管理，集中在一个特殊房间内，每个人有分配到的小柜子。
管理人对埃德蒙德十分信任，在他说“我忘记带我的钥匙”后，他们便拿到了可以打开所有柜子的钥匙。
器皿小柜子以个人名字标注。他们找到了吉米的柜子。
论文中说到他使用了3个小瓶子和3个大瓶子，它们整齐地被摆放在柜子内。
他们拿出小瓶子检查，发现没有特殊。那三个大型瓶子则用黑纸包了起来，瓶口还带有软木塞子。
埃德蒙德在犹豫。克里斯则迫不及待拿起3个瓶子，打开了黑纸拔开了塞子。
他将鼻子凑近了瓶口。
这个动作吓坏了埃德蒙德。
他少有地露出强硬的态度，将瓶子从克里斯手中夺走。
“您必须要考虑到里面有剧毒物的可能性！”
克里斯才恍然觉得自己干了一件危险的事情。埃德蒙德询问了他一些身体反应，并让他做了一些呼吸调整，询问了反应后，才暂时确认没有异常。
克里斯分辨出了进入他鼻腔，吸入喉咙的味道……
和烧毁房屋中似有若无的香气几乎一致。
埃德蒙德提议找了一段易燃的麻绳，点燃了，丢入瓶中。
他们很快找到了素材。
瞬间，瓶子因为火源的进入而爆发出刺眼光芒，里面的气体轰然点燃，犹如炼金能源灯被瞬间打开。
瓶内整个燃烧起来，不一时，瓶壁似乎因为承受不了温度，炸裂了。
玻璃渣落在地上，却依然猛烈燃烧，仿佛瓶中残留的能量源源不断，它的猛烈，令埃德蒙德也面露惧色。
克里斯将剩下的两个瓶子，捏在了手里。
他并没有注意到，埃德蒙德的脸上露出了痛苦之情——他嘴角紧抿，眉目低垂。似乎深深失望，似乎欲言又止。
6.
当克里斯来到吉米公寓时，他穿着睡衣，似乎刚起床。
克里斯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吉米却反应平静。克里斯预感他经知道了什么，但自己也已无需再过度伪装了。
“抱歉那么早打搅。”他说，语气冷淡。
“没问题，今天是休息日。”
吉米打了个哈欠，转身去厨房泡茶，“红茶？”他说。
“不用了，喝过过来的。”
克里斯的警戒心使得他不敢再碰任何的饮料。
吉米给自己倒了一杯，坐下后，自顾自喝了起来。
“我没有查到上次你说的那个词语，抱歉。”他说，脸上没有一丝歉意。
克里斯从手提箱中拿出了4粒从烧毁房屋的废旧木头上切下的木粒，放在茶几上。
“那我就直接说了。我找到一些新东西让你看一下，这是你的房间，走廊，你父母的房间，领居家……我从燃烧的区域上切下来的。
他将4颗木头一字排开。
“歪了。”
吉米将4粒木头排得更整齐一些。
克里斯不再思考他的动作是否挑衅，他指着这4颗木头，“你的房间，走廊，父母的房间，邻居的客厅……木质有差异。但其中三个有共同点，上面都沾染了一些非常规的东西，而同样被烧到的领居家则没有。能解释一下吗？”
“那么，什么算是非常规的呢？”
吉米靠到了沙发背上，身体的姿势放松，唯有黑色眼睛更多陷入前海的阴影中。
克里斯凝视着眼前人，这个少年不过18岁。
“就是你实验室的提炼瓶子中，还残留的那些……”
克里斯将瓶子收在宪兵办公室中。他胜券在握。然而，他依然希望吉米可以亲口承认。
“哦，你是说……火炽吗？”
吉米眯起眼睛笑了起来。“这是我给它取得名字，不错吧？”
“你承认了？”
“你不觉得那东西效果惊人吗？”吉米抠了抠自己脸上的伤口，部分已经结痂。
“换衣服，跟我回宪兵办公室。我正式逮捕你。”
克里斯站了起来。
吉米却还是坐在沙发上。“你有证据吗？”
“瓶子已在办公室，两个，作为证据逮捕你足够了。”
吉米抬了抬眉毛，“为什么你觉得还有两个？”
“因为3个里面都存在跟房屋内的至燃物。”
吉米笑得几乎倒在沙发上，“也就是三个你都打开了？”
克里斯觉得自己走错了某个环节。
吉米的口水呛到了自己，他捶着胸口，“火炽有个最麻烦的地方，见光见空气，几个小时内就会挥发殆尽。也就是说，可能在你们办公室的证物库里，不过是几个空瓶子罢了，里面不会有任何东西。”
他抬起头，看着克里斯，“接近了最终答案，却被告知考试时间结束。这种感觉怎么样？”
克里斯听到自己食指骨节的声音。
“作为奖励，我来告诉你事情的原本吧，虽然你们终究还是抓不到我。”
我很早就显露出炼金术方面的才能。
我和我的父母达成了一项交易，他们支持我在这一项上的实验，而这项实验终究会为他们带来大量的财富和名誉，远胜开一个小香料公司。
他们付出金钱，我付出努力。这是我们的共同目标。
火炽是配方成功，确实可以使得我的家族获得巨大的财富和名誉。然而过程之艰难，时间之漫长远远胜过我们的预料。
我的父母终究是太心急了……他们不是有远见的商人。
你们看到的火炽是准成品，依然存在缺陷，其中之一就是它的见光见空气后的高挥发性，它的威力惊人，但很难保存。
我在努力寻求突破……
然而，我的父母却提议中止，他们开始怀疑我，认为我的东西直到最后都只会是个次品。
在火炽的实验中，我的家族向银行借了大量的款项，我不是借款人，决定权在他们手中。我的父母决定终止借款。
我不会允许我的实验被中止。
我需要新的支援人，但我并不具备资格。直到我看到了那对银行家父子，在巨大的丑闻面前，一定愿意付出大量的金钱来让我封口。
于是，我将所有已经做出来的半成品，洒在了所有的地方。只等那个银行家的蠢儿子上门了。
后面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
“你父母的房间有这个，他们会没有发现吗？”
克里斯瞪着眼前的小子。
“哎呀呀，我还以为你认真看我的论文了呢。”
吉米耸了耸肩，“抱歉，当兵的可能根本看不懂……水龙胆花萃取液，除了镇静，还能让人陷入深度的睡眠呢。”
“混账东西，真的能这样下手吗？”
吉米沉默了，随后很快恢复了轻松表情，“可以啊。”
他的头被重重按在沙发上，克里斯几乎是冲过去将他按了下去。
吉米有点透不过气，却还是保持着笑的表情。
“宪兵大人，您真是冲动得很呢……”
他的脸上重重挨了一拳。
“闭嘴！”
克里斯觉得火气钻出鼻孔。
“再动我一下，我就要去控告你了哦！”
脸上又挨了第二拳。
吉米灼伤的半张脸肿了起来，带血丝的伤口破了。
“好吧好吧……可最终我还是逃脱了呢，我能安然无恙地度过一切，银行家父子会继续资助我。现实中，我也只做过水龙胆的萃取液，那篇论文上的数据我在现实中都能找到证明，它们都自动替我证明一切。论文记录我做过的一切事情。”
“那幅画是拙劣的伪造品，论文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你这个畜生！”
克里斯将吉米半个身体都按进了沙发里。
“好痛好痛……那幅画可以说得上是赝品……但论文可是真的哦，我费了好大功夫才拼凑出来的。我申请的溶剂，我的器皿，我的实验时间，我都一一匹配，而且符合常理。你们无法指控我，因为没有证据，而我的论文中的信息却可以证明我做的事。我的论文是真的。”
克里斯觉得自己快要被打败了，他不想输。
他想到，离开之前，埃德蒙德似是而非地对他说过一段话。
炼金学者中的灵性者，是将生命交换规律的勇者。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他们都是这个时代的光芒，他们几乎可以预见到自己下一刻的死亡。所以留下每一步的记录，是他们身为一个灵性者的自觉。
灵性者的自觉。
到底是什么？
克里斯迷惘了起来。
“为什么，在第一次我出现的时候，要给我看你的论文呢？我没有问，你也可以不提。为什么你的容器需要用黑色的布包起来，如果你什么都不包，我们寻找到器皿时，也无法点燃它。为什么给我留下了那么多线索？你明明做到更好。”
克里斯凝视着被按在沙发上的少年——他有着深渊一般的黑色眼睛。
“因为你很像我儿时的一个朋友，他叫罗伊。”
吉米轻轻地说道。
克里斯呆了一呆，露出了恶心的表情，“怎么可能会有人跟你做朋友。”
“你说的没错，罗伊是一条狗啊。”
鹿一般的少年又爆发出了大笑，“可你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找到呢，罗伊。藏在树下的玩具，我丢到屋顶的食盆。你还是什么都没有找到呢！”
“你真是个……疯子！”
克里斯望着身下的人。
少年的脸在笑，眼睛却好像在叹息。
克里斯仿佛看到了一个独自在实验室中的孩子，默默记着笔记。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试剂的变化……装作不在意周围有没有人。
他的周围确实没有人。
黑暗中，他是一个人，他一直是一个人。
他抽泣了起来。
克里斯深呼吸着，他似乎发现了某个异常的位置，他觉得自己再次接近了某种答案。
“假货终究是假货。”
克里斯一字一句地说道，“器皿中的溶剂已经挥发，但有别的可以证明……”
吉米的笑容僵硬了一下。
这一丝变化，让克里斯有了信心。
他继续说下去，“火炽的萃取是真实存在的，剂量、温度、时间和方法，我相信只要你做过，它们就一定被记录了下来。”
“是的，它们存在，在我脑子中。”
克里斯感觉到吉米的肌肉收紧。
“不，身为一个先驱者的自觉，你们认为自己的生命转瞬即逝，你不可能不留下信息。”
“我说了，它们在我脑子里，我死了，就一切都没有了！我不愿意跟任何人分享！这是我自己的东西，除了我，没有人有资格拥有它们！”
“不，你撒谎。”
克里斯知道自己押中了。
“每一丁点的过程，甚至包括当夜大火，你都记录了。只要我能找到那个记录，就能证明你做的那些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