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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胎][文明重启队]司空图二十四诗品臆说 1

Synopsis

by 齐梁后尘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臆说


今天来给各位做这个讲座,我想讲一点新鲜的,永远不拿去发表的。大家都识字的,已经发表的或者将要发表的,讲也没什么意思。那不能发表的,就是没法科学论证的,纯属自己脑洞的,歪理邪说。我想给大家做一个不太学术性的讲座,还是讲点歪理邪说比较好。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说实在的我没有研究过。研究二十四诗品的也不少,但是我今天讲的是歪理邪说,我自己的脑洞,跟他们关系也不大。
一般民科的歪理邪说,爱谈结构问题,今天我就想谈二十四诗品的结构问题。诗品有二十四种,按理说大家应该很喜欢谈它的结构问题。但是好像也没什么人谈,大概是因为实在看不出结构。但是我自己的脑洞,给这二十四诗品归了一个结构。
谈司空图诗品,我想先谈谈钟嵘诗品。中古的诗品有两个,一个是南朝时候,钟嵘写的;一个是晚唐时候,司空图写的。为了区分起见,一般前者我们叫“钟嵘诗品”,后者叫“司空图诗品”或者“二十四诗品”。这两个诗品体例非常不一样,一般认为也没什么关系。但是我有一个脑洞,就是二十四诗品的结构,是跟钟嵘诗品的结构有关系的。
诗品,为什么叫诗品呢?这个“品”,就是九品中正制的“品”。那时候讲究品第人才,那么对于诗,也是可以用品第人才的法子品第的。后来慢慢发展,干脆就真用诗来品第人才了,那是后话。九品中正制是一种贵族的选举制,它的选举标准是贵族的标准。钟嵘的诗品,也是一种贵族的诗学,他的诗学标准也是贵族的诗学标准。
钟嵘诗品,我们知道他有一个“源出”的概念,按照这个“源出”,可以梳理一个诗人谱系图出来。钟嵘说的诗的源头,理论上有三个,国风、楚辞和小雅。但是实际上,《诗品》里出于小雅的,从始至终就一个阮籍,而且也没人是出于阮籍的。阮籍在《诗品》里是光荣孤立。为什么光荣孤立呢?因为这个时代,五言诗还没有占据“雅”的生态位。所谓“雅”的生态位,就是讲知识分子的特殊经验的。在钟嵘以前,五言诗刚刚从乐府里蹦出来,还不承担“雅”的功能。“雅”的功能,这时候还是赋承担着呢。魏晋以后还弄出一个四言诗来。六朝的四言诗,不是从诗经来的,是魏晋的诗人造出来的,就跟唐朝的五言古诗是唐朝的诗人造出来的一样,最是他们自我作古。魏晋以后的这种四言诗,也承担一部分“雅”的功能。最初弄出来,就是酬赠用的。五言诗不是用来酬赠的,不承担“雅”的功能。这个时代,就蹦出一个阮籍来,阮籍是特殊情况,你可以理解为他是穿越过来的,整个六朝,就他一个人的五言诗是小雅。所以作为一个系统来讲,你可以把这一个人忽略不计。那么在钟嵘的系统里,源头实际上是两个,国风和楚辞。
然后这两个源头,又可以进一步各自一分为二。把鸡零狗碎的人刨出去以后,国风和楚辞各自有两个正式的直接继承者。国风是曹植和刘桢,楚辞是王粲和曹丕。那这个是怎么划分的呢?
我们看国风系,曹植和刘桢有什么共同点呢?钟嵘对这两个人的评价,曹植是“骨气奇高”,刘桢是“真骨凌霜”,有“骨”,是国风系的共同点。所谓“骨”,就是儒家的人格。其实儒家的人格,应该是一种贵族的人格。孔子讲君子,其实就是贵族,孔子其实一直在教你,怎样做一个贵族。为什么贵族会比其他的人有“骨”呢?其实贵族跟麻瓜的根本区别,就在于贵族比麻瓜豁得出去。说北大精神是什么,那个校训,爱国进步民主科学,简称“爱进民科”,这个我是不认的,这个没有说到北大精神的本质。有人说,北大精神是“不怕牺牲”,这话我爱听,这个比较像北大人。什么“骨气奇高”啦,“真骨凌霜”啦,说人话就是“不怕牺牲”,再说人话,就是“豁得出去”。为什么北大人比较豁得出去呢,其实这是继承古代的贵族精神。今天北大清华的人,就相当于古代的贵族。贵族有一体,就是豁得出去的。为什么贵族要豁得出去呢?因为所谓贵族,就是被社会供养的一帮人。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但是社会供养着你读书,吃饭住宿都便宜,学费收一点点,然后由目前工资最高的大学老师来教你。如果你留校,继续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社会还继续供着你读书,还有工资拿,还会成为目前工资最高的大学老师。社会这么供养你,不是白供养的,你就像古时候荆轲他们一样,平时白吃白喝不干活,需要你的时候,就由你来做牺牲。当然我们不是荆轲,我们不是负责玩命的,我们是社会需要你出来说话的时候,你要出来说话,说话要豁得出去。牺牲有很多种形式,不一定是死了才叫牺牲,我点灯熬油地写一篇论文,包括今天出来做个讲座,也是一种牺牲。北大清华写诗的同学让我来做个讲座,我就愿意来,这也是一种不怕牺牲的精神,因为这个是我分内的事。   
有人说干嘛供养制,我们现结账不好吗?我们干的这手活儿,不是计件工,很多时候,现结账结不清楚的。你占用了比较好的社会资源,那么需要的时候,就是你去牺牲。另外一个就是,贵族比较有安全感,不是一天到晚担心没饭吃的。所以我去牺牲了,只要我不死,等我回来,该有我的饭吃还是会有我的饭吃。所以我不怕牺牲。当然不怕牺牲只是贵族的一体。除了不怕牺牲的贵族,也得有怕牺牲的贵族,要不贵族都去牺牲了,这个国家就完了。怕牺牲的贵族精神,就留给清华了。清华土木系的,起码不能不怕牺牲,说这个楼的结构,我随便设计,塌了没关系,死人没关系,我不怕牺牲,那就不行。贵族有的时候为了别人的福利,还是得算计,得怕牺牲,不怕牺牲和怕牺牲,是贵族性的一体两面。做事的时候要怕牺牲,写诗的时候表现的贵族精神,主要是不怕牺牲的精神,就是“骨气奇高”。钟嵘的诗学体系,就是贵族诗学的体系,钟嵘其实是偏爱国风系的,曹植其实是贵族诗学体系的最高代表。要成为曹植,首先你得“骨气奇高”。
这个“骨气奇高”不是你刻意表现出来的,刻意表现本身就是不高贵的,你自己没有贵族精神,你非要写诗表现自己“骨气奇高”,尤其让人看了难受。贵族精神是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你要成为曹植那样的人,才会成为曹植那样的诗人。
高贵的诗人,儒家的诗人,他最主要的表现,就是温柔敦厚,要节制自己的感情。所以钟嵘说继承国风的古诗十九首是“文温以丽”。“丽”是讲究辞藻,这也是贵族文学的特点。而“温”,就是温柔敦厚,就是儒家的人格理想。其实这个“温”,就是钟嵘说的曹植和刘桢的那个“骨”。其实就是节制感情。
而楚辞这一系,钟嵘说李陵是“文多凄怆,怨者之流”,李陵的继承者们,一个单独的班婕妤,开枝散叶的两个,王粲和曹丕,钟嵘都说他们善于表达感情,或者说直接表达感情。所以楚辞系的共同点,就是表达感情。尽量地去表达,不仅不节制,反而还可能夸张。
所以说,国风系的共同点,和楚辞系的共同点,正好是互补的。是把感情节制回去一点,还是拼命把感情释放出来,这是国风系和楚辞系的分野。曹植和刘桢是把眼泪咽回去,王粲和曹丕是拼命地哭出来。
那曹植和刘桢、王粲和曹丕之间,又是怎么分的呢?以“文”来分。曹植是“词采华茂”,刘桢是“气过其文,雕润恨少”。他们的区别在于,曹植有“词采”,刘桢没有“雕润”,曹植有文,刘桢没有文。他们的继承者也是。曹植的继承者,陆机是“才高词赡,举体华美”,谢灵运是“丽典新声,络绎奔会”,都是文词华丽的。刘桢的继承者,左思是“野于陆机”,还是在“文”上比曹植的继承者差。王粲和曹丕的区别也是。王粲是“文秀而质羸”,也是文,气不行,文行。他的继承者,潘岳是“轻华”,张协是“华净”、张华是“华艳”,都是华,都是尚文,当然气差一点。曹丕呢,是“鄙质如偶言”,是不文。他的继承者,嵇康“过为峻切,讦直露才”,应璩是“善为古语”,都是古直,也就是不文。所以王粲系和曹丕系的区别也是,王粲讲究文采,曹丕不讲文采。
这样,钟嵘的体系就划为四个象限。我们规定横坐标是风骨,纵坐标是词采。那么曹植是第一象限,既讲文采,又节制情感,这是最标准的贵族文学。另外三个象限都是他的变体。跟他一样节制感情,但是不讲文采的,就是第四象限,以刘桢为代表。跟他一样讲文采,但是不节制感情的,就是第二象限,以王粲为代表。王粲和刘桢是曹植的左右护法。既不像他一样讲究文采,也不像他一样节制感情的,就是第三象限,代表人物是他哥,曹丕,跟他对角线。所以曹植为什么那么爱曹丕呢,异性相吸嘛。
有一个段子说,曹操有一回出征,曹植和曹丕去送。曹植写了一篇特别漂亮的文章,曹丕琢磨着,我再写也写不过曹植啊,所以干脆一个字不写,就抱着曹操哇哇地哭。结果曹操反而觉得,曹丕这个人,感情很真挚。这个段子很好地说明了曹丕和曹植的文章给人的不同印象。曹丕哭的时候,曹植不难受吗?但是他不会哭,他只会把心里的难受变成漂亮的文章。而曹丕是跟他相反的。
钟嵘不喜欢曹丕,因为钟嵘的标准是贵族文学的标准,是以曹植为标准的。曹丕是跟曹植反着的,所以钟嵘反对。但是其实跟曹植反着也是贵族文学,用完全背叛贵族性来证明贵族性。这是第三象限的特点。第三象限这种诗,对曹植这种真正的贵族来说,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因为这是他最缺的。但是钟嵘不喜欢第三象限。甚至他给第三象限一个上品也没有,最高给到中品,曹丕也是中品,后来第三象限出了陶渊明,也是中品。
然后这四个象限的大牛,还都有继承者,就是钟嵘说的“源出”。我们稍有一点创作经验的人,都知道谁“源出”于谁是不可能的,一个人不可能一辈子只学一个人的。谁写出来都得是博采众长。那这个“源出”怎么理解呢?其实我理解,“源出”就是相似性,就是“填补了谁的地位的意思”。陆机源出于曹植,意思就是陆机填补了曹植的位置;谢灵运源出于曹植,意思就是谢灵运填补了曹植的位置。
在这儿我们其实可以引入一个“生态位”的概念,所谓“源出”于谁谁,就是占据了谁谁的生态位。所谓生态位这个概念,我引用一本科普读物的说法:
任何单个的主体的持存都依赖于其他主体提供的环境。粗略地说就是,每种主体都安顿在由以该主体为中心的相互作用所限定的合适生态位(niche)上。如果我们从系统中移走一种主体,产生一个“空位”,系统就会作出一系列的适应反应,产生一个新的主体来“填空”。通常新的主体会占据被移走主体的相同生态位,并提供大部分失去了的相互作用。这种现象类似于生物学上所谓的趋同(convergence)现象。[1]
六朝五言诗是一个复杂系统。在这个系统里,比如说曹植死了,但是大家仍然有阅读贵族文学、崇拜贵族诗人的精神需求,仍然渴望读到华丽而节情的新的作品,这就形成了“空位”。于是就会有年轻文人在成长过程中,继续朝这个方向去努力。于是无数年以后,陆机应运而生了,代替曹植来创作人们渴望的贵族文学,填补了曹植的“空位”。在陆机身后,谢灵运又取代了陆机的地位,也是出于类似的原理。如果这个类型的文学一直有市场,那么总会有新的诗人补充进来,于是就形成了文学系统中的一个“生态位”。
   那么,是否《诗品》中的每一条“源出”谱系都是在描述地位的迭代呢?我们能否进一步认为,每一条“源出”谱系实际就是六朝五言诗系统中的一个典型生态位呢?根据“源出”这条线索,我们可以画出《诗品》的文人谱系图:
file:///C:/Users/ADMINI~1/AppData/Local/Temp/msohtmlclip1/01/clip_image002.jpg
这里面阮籍是最孤独的,我们说过了。然后从先秦到建安之间,他有一个比较凌乱的谱系。但是从建安开始,这个谱系就变得整齐了。这四个象限,四个生态位,在每个时代都有它的代表人物,再也没有中断过。
第一行,是建安时代,四位开山的大佬。带星号的是上品。第二行,是正始时代,刘桢的继承人是左思,曹植的继承人是陆机,曹丕的继承人是应璩,王粲的继承人一大堆。讲文采不讲节制的这一体,其实比较好模仿,所以开枝散叶比较多。曹丕自己就不是上品,所以他的继承人也不是上品,其他人在正始的继承人都有上品。左思是上品,陆机是上品,王粲的一堆继承人,有的是上品,有的不是。
第三行,是东晋刘宋时代。只有谢灵运一个上品了。这也可以看出钟嵘对第一象限的偏爱。而且谢灵运还比较特殊,他不是从正始的陆机过来的,他是空降的。这个时候左思就没有后人了,第四象限就缺位了,也没有往下再传。到最后永明这一代,就只剩下张协的后人,也就是王粲的后人了,开枝散叶的这一枝,生命力比较强。
从这张图可以看出,这四个生态位是存在的,每一个时代,都有人填补进去。如果缺了,那可能是这个时代不再需要这样的人了。这就是我说的,“源出”,是一个生态位的概念。源出于谁谁,就是占据了谁的生态位的意思。
这四个生态位在六朝是有融合的,不过这不是我们今天要讲的问题。今天我说了这么多钟嵘诗品,就是要给大家看,六朝的这四个生态位。节情尚文,达情尚文,达情尚质和节情尚质。说这个,是因为我认为,这是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的基础。
我们用尚文还是尚质,达情还是节情,两个元素,划分了四个象限。如果我们引入第三个元素,那就是二的三次方,可以划成八个种类。我们周易的八卦,就是二的三次方。唐朝比起六朝,确实还有第三个要素要引入,就是“正”和“变”。是坚持六朝的传统审美,还是做新变,形成真的审美。这是第三个维度。加上正变,就形成八个卦限。
在生态位以外,我们知道,钟嵘诗品还有三个等级,上品,中品和下品。这三个等级,乘以八个卦限,得到什么呢?二十四。正好是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所以我的脑洞是,钟嵘的四个象限,加上正变,再加上钟嵘的上中下三品,就得到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
我们来看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的结构。这二十四品,我们把它写成三行,每行八个。我们观察一下,每一列的三个,其实是有共性的。拿第一列来说,雄浑、绮丽、委曲,都是要下力气写的,要很有笔力,很经营,与此同时又要温柔敦厚,不能露筋骨,需要的才华很高,也就是曹植的感觉。又比如第二列,冲淡、自然、实境,要你踏踏实实地写,以素颜取胜,不以脂粉取胜,都是陶渊明的感觉。
然后再从中间来一刀,切成两半,然后把后一半折过来。我们发现,后一半跟前一半也是有关的。比如后一半的“高古”,跟前面的“雄浑”是有共同点的,都是要境界高,笔力大。区别在于,“雄浑”是传统的审美,“高古”是变异的审美,就是正与变的关系。
所以我的脑洞,其实这三行,就是上品、中品和下品;前一半是正,后一半是变;然后每一小组的四个类型,分别对应钟嵘诗品的四个象限。这也就意味着,每一列的这三个类型,是会落在同一个象限的,所以它们之间会有关系。折过来的这一列,也就是另一个分组跟它对应的那一列,跟这一列也是落在同一个象限,也会有联系,只不过一个是正,一个是变。
这四个象限的分配,大概第一列是第一象限,就是曹植那种的,既有骨力,又浓墨重彩;第二列是第三象限,就是陶渊明那种的,第一列浓到极致,第二列就淡到极致;第三列是第二象限,就是王粲那种,文辞极为美丽,但是骨子里特别悲哀,不怕说过头的话;第四列是第四象限,就是刘桢那种,讲力道但是不讲文辞。然后第五列是第一列的变体,第六列是第二列的变体,第七列第八列,以此类推。
这个联系是我观察到的,我不知道司空图自己意识到没有,所以是纯脑洞。这种联系也完全有可能是自然生成的,不一定是司空图参考了钟嵘的系统。我只是发现了它可以这么归类。这个归类可以帮我们把二十四诗品串起来,也方便我们各取所需,指导我们创作。
接下来我们就一一地来看这二十四条。
第一条,雄浑。这是最高的境界,是第一象限的正体的上品,就相当于钟嵘诗品里的曹植,是一切最美好的存在。“具备万物,横绝太空”,无所不包,所以是最完美的,最高的境界。没法说了,什么好处都有。注意雄浑不是粗豪,不是你说两句硬话就是雄浑了,你除了雄,还得浑呢。你的声调很壮,中气很足,看见什么都是诗,从容不迫,但是又是自然浑成的,不露筋骨,这才是最高的境界。在唐朝,杜甫可以达到这个境界。晚唐的人其实最缺这个,晚唐人是越想雄,越不浑。
雄浑的境界不是你使蛮力可以达到的。雄是靠“积健为雄”,你先是像第四象限一样,追求力道,力道积累到一定程度,才变成“雄”;浑是靠“反虚入浑”,你善于用虚,有力道,也不是处处使力道,该虚的地方要虚,但是虚不是纯粹的虚,不是说两句漂亮话,而是靠不使劲,达到不露筋骨的目的,这就“入浑”了。“超以象外”,不用依靠形象,但是你是超越了形象,在形象之上,不是在形象之下,不是不会写形象。你还要“得其环中”,你的超越是在现实中得出来的。你写的很抽象的一句话,其实有一个特别具体的现实依据,只不过你说出这句话以后,这个现实依据就不重要了,但是你不能没有现实依据就瞎说。你要“持之匪强”,你拿一个很大的东西,怎么拿呢?反而不是靠使劲地拿。雄浑的境界,反而不见一丝勉强,好像你完全没有使劲,完全没有使劲,才能“来之无穷”。因为你是自然的,所以你好像永远没有力气用完的时候,没有一个结束的感觉。
如果你是曹植这个路数的,而且审美上也是保守的,但是你达不到这个雄浑的境界,那你就等而下之,追求这一系的中品,也就是绮丽。绮丽也是曹植这一路给我们的印象,没有雄浑那么高不可及,但是也是浓墨重彩。所谓绮丽,就是着了相的雄浑。绮丽你不是光文辞美丽就行,你的内在也得敦实。所以是“神存富贵”,绮丽也是要神的。要“富贵”,雍容华贵,而且这个雍容华贵不是体现在你的衣服上,衣服很贵不会雍容华贵,这个雍容华贵要存在你的“神”上。你“神存富贵”了,才“始轻黄金”,不用在意黄金,不在意,有也行,没有也行。绮丽不是让你说富丽话儿,不是让你写成至宝丹。写成至宝丹也行,但是至宝丹还不是绮丽。“浓尽必枯”,浓墨重彩到了极致,反而乍一看好像是枯淡的;“淡者屡深”,看上去很枯淡的,其实很深,这是经过了 艰苦的经营的。这其实就是从绮丽达到了雄浑。“雾馀水畔,红杏在林。月明华屋,画桥碧阴。”很明媚的意象,这是绮丽的感觉,不怕鲜艳,但是鲜艳得很干净,因为鲜艳不是抹上去的,是自己从生命中生长出来的。“金尊酒满,伴客弹琴。取之自足,良殚美襟。”不怕奢华,因为你奢华得很高雅。只要是满足你自己的,奢华一点怕什么呢?我们就是要敢于美丽,积累到了,你就可以美丽,不用非觉得枯涩才是好的。
如果你也达不到绮丽,那就再等而下之,追求这一系的下品,也就是委曲。所谓委曲,就是有话不能直说,要曲折一点。之所以曲折,不是因为不说人话,是因为你的感情太多了,要弯回来一点,就像袖子长了,折回来一点,反而比别人的短了。曹植是要节制感情的。你走曹植的路,需要你感情比别人深厚。你感情深厚,就不能让人一眼望到底,要藏起来一点。藏起来,又是要技术的,要求你在表达上有精心的安排,这也体现曹植这一系在修辞方面尚文的特点。
司空图诗品里的下品,基本上都是皮相层面的东西。如果你只会委曲,只会把话曲折了说,其实已经落了下品了。会委曲布置,不能成为一个单独的本事。你最好是拿下品做你的皮,中品做你的肉,上品做你的骨。比如你是学曹植这一系的,你就以委曲为皮,在章句结构上有经营;以绮丽为肉,文章写得富丽,要好看;以雄浑为骨,骨子里要高不可及,要有底气。
如果我是曹植这一系的,但是我不想认同六朝的审美,我想创新,那我就走高古这一路。高古和雄浑的区别在于,雄浑的意象是自然的,无所谓奇,无所谓不奇,但是高古的意象一定要奇。一定要说让人想不到的话。其实雄浑也要说让人想不到的话,但是雄浑说了让人想不到的话,也让人觉得,本来就是这样。而高古是让人觉得,还有这种操作?高古比雄浑更刺激一点,缺点是有点露筋骨了。这是韩孟派的路数了。杜甫就是雄浑,韩愈就是高古。韩愈是学杜甫的,但是他是变着学的。
如果你做不到高古,那么你就追求精神。有人喊口号,应该喊“孙中山精神不死”,他没文化,给喊成了“孙中山不死”,人家给提词,说是“孙中山精神不死,还有精神俩字呢”。他就喊“孙中山不死,还有精神呢。”就是这个“精神”。不那是“孙中山精神”的“精神”,是“还有精神呢”的“精神”。
你想不到那么奇的物象,或者说觉得韩愈那些物象口味太重了,你至少可以把物象弄得亮一点。“明漪绝底,奇花初胎。”花还是花,水还是水,还是传统的物象,但是你可以弄成清澈见底的水,弄成奇花,弄成第一次开。在传统里面加上清奇。“生气远出,不著死灰”,写出灵魂来,不是死于象下。“妙造自然,伊谁与裁。”这种也是求奇,也不是自然,但是达到了自然的境界,好像你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来一样。
这一体的最低要求,在行文技巧上的要求,就是“超诣”,最起码的,你造语要给人一个超诣的感觉。出语要清,我们今天说,要“仙”,有仙气,“如将白云,清风与归。”“远引若至,临之已非。”把那种若有若无的感觉捕捉到了,但是仔细推求,又不是能做分析的。“诵之思之,其声愈希。”出语很隽永,好像是《世说新语》里的高士说的话一样,让人玩味不已,但是又觉得,这话说得太绝了,我没法接。这是这一体最低的要求,你也不能光求超诣,那样会显得特别装。
以上这六体是第一象限的,属于最有贵族性的,适合高士,气质特别贵重,特别高古的人。
第二列,也就是第三象限,陶渊明这一系的。能达到的最高境界,是“冲淡”。“冲”就是“虚”。《笑傲江湖》里有“冲虚道长”,有“令狐冲”,令狐冲的老婆叫任盈盈,这是用了道德经上“大盈若冲”这句话,真正很满的时候,看起来好像是空的一样。令狐冲练吸星大法,是要把丹田之气排空的,所以他叫令狐冲。
冲淡的境界,就是陶渊明的境界。他把什么都看通透了,所以什么都不着急说,但是说出一句话来,绝对不会说错,一定是合于自然的。他既不安排章法,也不用华丽的修饰,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出来,他的魅力,就是他本人的魅力,那种通透,那种智慧,带来的个人魅力。陶渊明的诗,就等于是素颜。素颜不是不化妆就叫素颜,素颜拼的是底盘好。你有这个资本,平时保养得好,才敢素颜。你这个人往那儿一站,自然就有那种风度,不用再穿什么衣裳,说什么话。我们学陶渊明,要学的是他底盘好,不是学他不化妆。“脱有形似,握手已违。”这就是陶渊明自己说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如果你学陶渊明,但是达不到这个境界,那么你还可以追求“自然”。自然不是nature,不是一定要写山水的,自然是自然而然。冲淡是把丹田之气排空,完全的无我,你就是自然本身。如果你做不到,你至少可以有什么说什么,看到什么就说什么,这就叫自然。冲淡的境界,也是从自然的境界修炼过来的。
“俯拾即是,不取诸邻。”看到什么就写什么,不用再去兴寄啊,假借啊,用典啊。但是这也不容易,你要是肉眼凡胎的,看见什么就写什么,写出来那不一定是诗,很有可能是老干体。你要想“俯拾即是”,你首先要修炼你的眼睛,要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你要从生活中发现是诗的东西,然后捡回来直接放到诗里,就好。但是你不能什么烂菜叶子都往回捡,你要知道什么是诗。“俱道适往,著手成春。”首先,你得自己得了“道”,带着“道”往前走,然后拿起什么,什么就妙笔生春。这个“道”,就是诗的“道”。“如逢花开,如瞻岁新。”好像是花自己就开了,季节自己就更替了,那么自然。注意这个“如”字,自然不是真的自然而然,而是你作用的结果。通过你的剪裁,自然得好像本来就这样一样。这就是“无为”的境界。“无为”不是真的什么也不干,而是通过自己的努力,看起来好像毫不费力,但是,你要非常努力,才能看起来毫不费力。“真与不夺,”该是你的东西,怎么抢都抢不走,但是问题是,你要能发现那个该是你的东西。“强得易贫”,你抢来的东西,还是会很容易失去的。就像有的街头混混,突然中了彩票,得到一大笔钱,但是这笔钱不是他通过努力挣来的,他并没有跟这笔财富相应的心志,不知道怎么去管理财富,那这笔钱他还是拿不住,可能没两天就吃喝嫖赌花完了。写诗也是这样,如果你不是自然地写的,是硬憋出来的,硬去模仿人家那个自然,是不容易得到好句子的。“幽人空山,过雨采蘋。”自然和冲淡的区别在于,自然还是着相的,还是要依赖于物象的。冲淡是要把丹田之气排空,自然还要出去摘花,摘回来还要插花,然后摆得好像这些花是自己凑上来的一样。“薄言情悟,悠悠天钧。”淡淡地说几句话,但是说得非常入情入理,好像是老天爷说的话一样,那么自然,那么现成,无法反驳。这是自然的境界,也是很不容易达到的。
这一系在修辞上的要求,是“实境”。实实在在,有什么说什么。“取语甚直,计思匪深。”第三象限的这帮人,钟嵘给他们的评价经常是“直”。有话就直说。真能做到有话直说,也是本事。曹丕凭什么把曹植迷得不行不行的,就在于他有话直说。就是一种很清爽的直男感,好像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孩子,皮肤白白的,头发短短的,穿个白衬衫就出来了,不会喷香水更不会化妆,甚至于脸都不洗都行,自然就有一种魅力。“忽逢幽人,如见道心。”好像是在路上偶然遇见的,但是,你得是个“幽人”,你得有“道心”,所以还是得底盘好。“清涧之曲,碧松之阴。一客荷樵,一客听琴。”挑着柴在路上遇见有个人弹琴,好像很随便的相遇,但是能直击心灵,能一下子听懂他弹琴。“情性所至,妙不自寻。”这是这一体的好处。“遇之自天,泠然希音。”跟冲淡、自然最后达到的效果其实是一样的。
“实境”本身也不是一种好处,你光会实话实说,那也不是诗。“实境”是为了达到“自然”,甚至于达到“冲淡”来做准备的。
那么陶渊明这一体,要变化怎么变化呢?你就搭个屋子,就是“典雅”。“玉壶买春,赏雨茅屋。”看起来是茅屋,好像很朴素,但是你还得搭一个屋子,还得买壶酒来喝。第一象限说喝酒,从来不说酒是从哪来的,因为第一象限是贵公子,自然就有好酒伺候,到时候要酒就行,不用自己考虑。到这儿酒就是买来的,买酒,盖房子,都得花钱,这就是在自然之中,加一点人工的作用。你羡慕陶渊明的境界,但是真让你幕天席地要饭去,你又受不了,所以你就花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盖个房子,既跟他亲密接触,又不让自己太苦着了。陶渊明在现实中也有房子。“冲淡”是陶渊明的精神,“典雅”是陶渊明的形象。“典雅”是要有东西的,不能把丹田之气排空,要把你读的诗书放进去的。“书之岁华,其曰可读。”不是你有所会心就行了的,你要给写下来,要把你学的文字写进去。冲淡只能靠感悟,而典雅是有迹可循的,是可以和读者交流的。“落花无言,人淡如菊。”还是要无言,还是要淡。但是你无言,也要有一个落花在那里,淡,也要有一个人在那里。有一个典雅的形象给人看。这时候你的精神,还是神游在冲淡那里的,但是你给人展示的,已经不是冲淡本身了,而是冲淡的精神给你带来的美的形象。你这个人腹有诗书气自华,但是这时候,给人看的还是你。
如果你做不到典雅,那么你还可以缜密。什么叫缜密呢?在这儿不是你逻辑思维很缜密,论文写得很严谨。这儿说缜密,是指你没毛病。没有露筋骨,没有说错话,没有破坏自然的意境。一首诗写下来,营造一个浑融的意境,没有破绽。“是有真迹,如不可知。”你构思这首诗是有一个框架的,但是你写出来以后,要把这个架子完全包起来,好像没有架子一样。包得密密实实的,所以叫缜密。自然是剪裁了好像没剪裁,缜密是构思了好像没构思,方向是一样的。但是剪裁比构思,又高级一点。“意象欲生,造化已奇。”也是说自然的意思,意象是自然生出来的,自然生出来,就是奇的。“水流花开,清露未晞。”也是自然而然。缜密和典雅的区别是,典雅要搭房子,要有人工,搭出来的茅屋,本身就是一道风景。缜密搭不了那么好的房子,就要把房子藏起来。“要路愈远,幽行为迟。”越是要走得远,越是要谨慎驾驶。越是有奇妙的立意,越要把话说圆了。我们同学就经常有这个问题,意思很好,但是话说得不圆。什么叫说圆了,就是你这个句子看起来是自然的,是人话。最好是意思本身都是自然的,那叫自然,如果做不到,至少句子本身是自然的,这叫缜密。“语不欲犯,思不欲痴。”话说得没有毛病,没有语病,思维没有太过分,没有太穿凿。我们在诗思上求新,一定要适可而止,不能太穿凿了。“犹春于绿,明月雪时。”还是要自然,好像春天来了草就会绿,月亮照在雪上就会亮。春天来了,月亮升起来了,也是一个作用,但是这是自然的作用。这里面也暗用谢灵运的两句诗,“池塘生春草”和“明月照积雪”。这两句是本身也是自然的典型。
在修辞上,这一体的要求是“飘逸”。“飘逸”和“超诣”还不一样,“超诣”主要是要求你这话说得绝,说得别人觉得说不出来,所谓“终与俗违”,就像谢灵运一句话噎死你那种。“飘逸”不需要说得那么绝,不需要说出别人没有的意思,只要求你说得自然,无所凝滞。不会太执着于什么物象,被物象绊住,更不会被语病绊住,说得磕磕巴巴的。不会被物象绊住,也很重要。有的同学写诗会犯字,一个“月”字用好几遍,这就是被物象绊住了。
光飘逸也没什么好的,飘逸是很容易的,光飘逸还是显得装,没有实在的。飘逸的下面,一定要垫着缜密,如果能典雅当然更好了。典雅除了端端正正在屋子里坐着,也要带一点飘逸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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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8年F1赛事-世界观、暖胎及绕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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