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登录

          
          
          

[暖胎][文明重启队]司空图二十四诗品臆说 (完)

Synopsis

by 齐梁后尘

第三列,也就是第二象限,这个象限人是最多的。尽量地去华丽,尽量地去表达感情,把感情表达得很过分,这是很容易被欣赏的一体,多数诗人也是这一体。第二象限直接孕育了后来的齐梁体,当然也就孕育了晚唐齐梁体,温庭筠李商隐他们。我们同学今天写诗,也主要是第二象限的多,第一象限第三象限,都太不容易达到了,第四象限,说白了还是不怎么美。所以大家容易选择第二象限。
第二象限的最高境界,纤秾。什么叫纤秾呢?用的是曹植《洛神赋》里的“秾纤得衷”这个语典,是“秾纤得衷”的省略。该瘦的地方瘦,该丰满的地方丰满,都符合要求。“秾纤得衷”,当然首先要有纤有秾,但是关键还是“得衷”。
那诗怎么纤秾呢?纤就是细,该细的地方要细,不要怕雕刻细节;秾就是漂亮,该漂亮的地方要漂亮,甚至该铺陈的地方要铺陈,不要怕漂亮。不管是雕刻细节还是铺陈,都是以物象为中心的,这是齐梁体的特点。以物象为中心,也可以写出最好的诗。纤秾的境界,是处于冲淡和沈著之间的,是非常高的境界。我们同学往这个方向去努力是没问题的。纤秾不是纤弱,也不是浮华,而是一种很精致的艺术追求。纤秾跟绮丽也不一样,绮丽是一种内心的强大,内心太强大了,然后外溢了,纤秾是一种精致的艺术追求。
司空图说纤秾:“乘之愈往,识之愈真。”用体物的功力支撑起高华的审美体验。“与古为新”,这个尤其是我们当代诗词渴望达到的境界,就是又不抛弃传统的审美范式,又在古人的基础上提供新的经验。用古的审美,去说新的话。用常见的字眼,创造新奇的搭配。这是可以做到的,而且是很高的境界。我们今天的校园诗词大佬,往往走的是这个路线。
如果你达不到与古为新的境界,那你可以先含蓄。跟有话直说不一样,你是有话先含着,用华美的文辞给蓄起来。含蓄跟委曲有点像,但是委曲是有一个很正大的意思,然后挽回来一点,含蓄往往是一点小心思,不好说出来的。委曲是一种修辞手法,这话我没打算藏着,只是在修辞上有一点布置,我藏起来一点,是为了更好地让你看见,你看不懂,我还不高兴。而含蓄就是一种思维方式,这个话我要藏起来,最好连我自己都找不到。
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一个字都不说,但是我这个不说,本身成为一种风流。“语不涉己,若不堪忧。”故意说点跟自己无关的话,“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但是说这点跟自己无关的话,说得好像不堪其忧似的。好像是替古人担忧,其实是有自己的寄托。所谓言在此而义在彼。“是有真宰,与之沉浮。”看上去说一个别的,其实是有自己要寄托的东西,要带着这个要寄托的东西,跟世间万物打交道。你不要看人家大佬东一句西一句,你也东一句西一句,人家是带着自己看重的东西在漫游的。
追求言外之意、象外之旨,这是中国诗学古老的传统。回避直接的表达,但是通过烘托、通过造势,来暗示你想要表达的意旨,这也是原始意义上的温柔敦厚,是诗教的正体。
司空图说,“如渌满酒”,好像酒倒多了,自然满出来一样。“花时反秋”,这个形容非常好。明明是花开的时候,突然有了秋天的感觉。我们今天的校园诗人特别擅长这个。而且我们明明是青春年华,但是经常写悲秋,这本身也是一种“花时反秋”。越是年轻人越是多愁善感,这是一种正常现象,因为年轻人的生命意识比较强烈。这是生命的自然阶段,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悠悠空尘,忽忽海沤。浅深聚散,万取一收。”世上的物象,就像漂浮在空中的尘土一样,像海上的泡沫一样,有浅有深,有聚有散,但是各种各样的生命形态,都归于一个造物者,在诗里,就归于一个诗人的主观意识。你可以使落英神剑,写物象写得琳琅满目。但是这些琳琅满目,还是要一个统摄,否则就变成杂凑了。
在修辞上,这一体的要求是“悲慨”。善于写悲,把话说得特别极致,悲痛得要死的样子。司空图说“百岁如流,富贵冷灰”,我们今天的校园诗人也特别善于写这种感觉。
自古以来,生命易逝的感叹和死亡意象就在青春写作中占据重要的位置。青年人本来离死还远着呢,但是他刚刚脱离了小时候让爹妈管着的状态,刚刚体会到生命的美好,但是与此同时,他又面临着来自外部世界的巨大的压力,他这个时候在社会上还是弱小的,随时感觉自己会被碾压,会被毁灭。或者觉得活着太累了,想逃避,有的时候会干脆想,死了算了。这个其实叫做“死本能”。青春写作往往是死本能的体现,这个也是正常现象。
如果是在青年人缺乏话语权的老年社会,青年人对“死本能”的表达会受到严厉的压制。你要是写个死啊活的,别说不敢给你父母看,你老师看见了也会严厉扑打,说你写得不吉利。但是如果没有大人在的时候,我们自己写诗玩的时候,或者在网络上,写耽美小说,写古风歌词的时候,那就肆无忌惮了,甚至受到鼓励,越是写虐文,越是有人叫好。所以青年人的作品总是会表现“百岁如流,富贵冷灰”的主题。李贺被文学史推举为这种现象的代言人,而事实上,这种生命的悲慨同样会出现在多数福寿诗人的青年时代,只是不易引起人们的注意而已。像白居易这种人,他年轻时候也会写这种东西。只不过人在做到部级干部以后,或者成了博导以后,或者抱上孙子以后,就会把年轻时候写的这种东西删了,不能让小孩子看见。李贺只不过是没活到那一天,来不及删而已。并不是他自己写东西把自己咒死了,谁都这么写,也没都把自己咒死,大不了就是没咒死就把这些删了。
光悲慨也不成为一个好处,悲慨一定要跟纤秾的追求结合,在美丽的文辞里去悲慨。
有同学说我想文辞美丽,也想悲慨,但是我不想保守传统的审美。那么最适合你的一款就是洗炼。“如矿出金,如铅出银。”洗炼不是把色彩洗掉,不是不优美不华贵,而是从优美华贵里再去淘洗,呈现一种干净的美。这个就像晚唐许浑赵嘏他们那种风格。一方面他们不用温李那种艳字,就去写山水,一方面他们写的山水还是很唯美。不是韩孟体那种奇怪,也不是陶渊明那种枯淡。“超心业冶,绝爱缁磷。”就像炼金一样,是以提炼见长的。晚唐的很多唯美诗人,又不愿意像温李那样涂脂抹粉,就走这个路数。“空潭泻春,古镜照神。”既清又美,两不耽误。“体素储洁,乘月返真。” “流水今日,明月前身。”洁净,真,但是不失唯美。
如果你做不到洗炼,那你还可以疏野。就是把彩色去掉,单留下清,那就是姚合贾岛的路数。所以从温李到姚贾,是一个渐变的过程,温李和姚贾的中间态,就是许赵体,这三个流派,在实际创作中,特别是写山水诗的时候,是纠缠不清的。“筑室松下,脱帽看诗。”帽子都不要了,形象都不顾了,不要那些修饰了,王粲体那种很绮靡的东西都扬弃了。但是跟第二象限陶渊明还是不一样,说话还是要重一些,更多表现自己的个性,话还是会说得比较苦。陶渊明不会苦,姚贾体会有很苦的话。姚贾体的这种苦,内里跟温李体的那种悲慨还是一样的,还是下笔用力的结果。
疏野可以写一种很穷的生活,不贵族的生活状态,但是也不能叫嚣,不是大声说自己有多苦。它还是温李的变体,还是要温柔敦厚,还是要用物象说话。
这一体的修辞要求,是旷达。这种旷达,是“生者百岁,相去几何。欢乐苦短,忧愁实多。”首先是一种对人世的绝望,然后才是建立在绝望之上的超脱。超脱了之后,就不再去写绝望本身了,而是寄情于物象,写自己超脱世俗之外的生活。光旷达也没有意思,旷达要跟疏野结合起来,旷达是疏野的感情基础。包括洗炼,也可以表达旷达的感情。许浑赵嘏的怀古诗就很典型。一般是一联写山水,是洗炼;一联是咏史,是旷达。
最后一个象限,第四象限,刘桢、左思那一体,比较有寒素性的一体。以骨力见长,但是为了要骨力,甚至故意牺牲文辞,故意把自己弄成个糙汉子,就跟现在的摇滚歌手一样。
这一体的最高境界,是沈著。第四象限的魅力,是老男人的魅力,老男人一不小心就成油腻大叔,所以第四象限不容易写好,很容易写得油腻。第四象限的好处,是力量感,是老成,你没到老成的时候,不要去追求老成。生命是有不同阶段的,人家老男人老成,是因为人家到了老成的阶段,人家年轻的时候也是很青葱的。青葱少年变成老成男人,不是追求的结果,是到了这个岁数,自然而然的事。就像说郭靖,“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什么叫“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不是说你去追求为国为民,你就能成侠之大者,而是你到了侠之大者这个境界,自然就会去为国为民。本来侠不是为国为民的,侠的本质是捣乱的,但是你做到大侠,自然就有为国为民的事来找上你。人家郭靖年轻的时候也是个青葱少年,也没想为国为民来着。你就踏踏实实写诗,写到为国为民的那一步,自然就会为国为民,这事不能着急,不能加速,不能说我没到那份上,为了显得我技巧高超,就去写为国为民的事,显不了,只能显油腻。
老男人的那种力度,那种老成,表现为什么呢?最高的表现,就是沈著。沈著,就是不叫嚣。真正的老成人,他是不叫嚣的,油腻男喜欢叫嚣。所谓整瓶子不响半瓶子咣当。你千万不要看到那种叫嚣,就以为是老成。
“绿衫野屋,落日气清。”他的意象是疏野的,没有彩色,但还是有物象的。“脱巾独步,时闻鸟声。”去掉了雕饰,但是还是有点有意思的话告诉你。“鸿雁不来,之子远行。”这一句是仿古的,有时候没有物象了,他还可以靠那种古意征服你,不仅是古意,这种模仿散句的句子,古拗的句子,声情上本身就有一种魅力。“所思不远,若为平生。”不用去想那些刁钻古怪的东西,但是很深沉,他那种深沉的情感,可以把你漫过去。在感情的厚重和节制方面,沈著与雄浑是相通的。“海风碧云,夜渚月明。”有时候他的意象很大气,但是他的大气不是为了大气而大气,而是他的中气足。这跟高古那一路为了高古而高古,是不一样的。但是有时候,意象上是相通的,所以沈著这一体,接着高古那一体。“如有佳语,大河前横。”这是这一体的力度感,一条大河横在你前面,你绕不过去的,他那种气势,让你不得不向他屈服,去膜拜他。
如果你做不到沈著,那你就豪放。豪放也是这个路数的,如果你做不到沈著,把话都说出来,但是那个力度还在,那就是豪放。“观花匪禁,吞吐大荒。”男子汉大丈夫,想怎样便怎样。“真力弥满,万象在旁。”用你的力量去运用各种物象,一切都为我所用。“前招三辰,后引凤凰。晓策六鳌,濯足扶桑。”什么大话都敢说,反正人家一看你这个语气,就知道你喝醉了说大话呢。这些大话,一定要用喝醉了的语气送出来,才不可笑,才不油腻。
这一体的修辞要求,是形容。要把事物的形象尽量地写出来。能把事物的形象写出来,也是力度,是力度在修辞层面的体现。“如觅水影,如写阳春。”照着样儿都给写下来。“风云变态,花草精神。海之波澜,山之嶙峋。”各种奇异的经验都写出来。“离形得似,庶几斯人。”最好还是你不写它的形状,但是一写出来,就觉得很像,那这也是本事。
光会描写形象,虽然也是个本事,但是单用也不值钱,也得配合着沈著或者豪放食用。所以你不要看辛弃疾他们豪放,以为就是个粗汉子,这帮粗汉子,形容一个事情,还都形容得很像。你要豪放,也得有这个本事才行呢。
这一体的变体,就是劲健。劲健其实是介乎沈著与豪放之间的状态。“行神如空,行气如虹。”他不像沈著那么坐得住,他也是天马行空,大话狂话都敢说。但是另一方面,他又“饮真茹强,蓄素守中。”又拿着一点劲。他那个力道,使出来了,他再拿更大的力道绷回去。就像曹植把感情使出来,又用感情把感情绷回去一样。“喻彼行健,是谓存雄。”一方面他是“行”健,使得出来,一方面又“存”雄,存着一点力道。对力量有所控制,跟显得力量深不可测。
如果你做不到劲健,那你还可以清奇。力道不要了,我描述一点特殊的经验。“可人如玉,步屧寻幽。”去寻找新奇的经验,也要你自己先是个可人才行。“神出古异,”写很特殊的经验。“淡不可收”,没有了力道,就只剩下清了,这是在形容“清”的感觉。“如月之曙,如气之秋。”这也是“清”的感觉。
这一体的修辞要求,也就是写诗的最低要求,是流动。写诗最起码的,你要通顺,没有语病。“若纳水輨,如转丸珠。”从头到尾读下来,不打一个磕巴,该转折的地方又转折,读得很顺溜,这是最低的要求。最后顺便说了几句,说文脉这个东西很神秘,千载不绝什么的。

[1] (美)约翰·霍兰 著。周晓牧、韩晖 译:《隐秩序:适应性造就复杂性》。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  2011年8月版,27页。

全部留言

请登录评论!

暂无评论

全部留言()
  • 作者有话说:

    2018年F1赛事-世界观、暖胎及绕圈

确 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