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沈若水此来乃是代慕容蓝传话，说是一切都已妥当，请龙公子住进安排下的宅子，这几日好好指点那人武功。易景隆想起项白城离去前的笑意便苦笑不已，却又无法推托，跟了沈若水前去。那宅子与易家的宅子隔得倒是不远，从小巷中抄捷径，不过片刻可到。本是当年朱鹭夫人名下产业，易景隆少年时曾在这里住过一阵子，很是喜欢，后来在潭州打理易家分号时，也特意将自家的宅子购在左近。慕容蓝向他借了去，本以为是她自己要住，原来却是用来反方向的金屋藏娇。

沈若水笑道：“大小姐说这宅子是朋友出借的。在下与小厉这几日也同住此处，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小忙。”叩开大门，白发苍苍的老院公躬身笑道：“公子回来了。这位便是龙公子了？慕容家大小姐在偏厅相候。”

易景隆倒有十来年没来过这边的宅子了，深深吸了一口气，含笑道：“是。烦请老人家指路。”

穿过一进院落，轻轻推开院子的侧门，山墙那一侧便另是一番天地。厉昀正倚在院中那株抽芽不久的梨树下，百无聊赖把玩一支玉笛。看见两人来了，眼睛一亮，直起腰来笑道：“龙先生终于来了。”

沈若水含笑道：“龙公子好难找。”话音未落，慕容蓝轻轻迈出厅门，微笑施礼道：“多谢先生前来。”

易景隆苦笑道：“大小姐莫要这么客气，我实在有些不习惯。”看了看厉昀与沈若水，却见两人含笑立在一旁，似是已经见怪不怪。于是又叹了口气道：“大小姐莫非也向小城与丁崭见过礼了？”

慕容蓝嫣然道：“程先生与丁公子难道受不起我一个礼么……”回头笑道：“自己把自己难住了么？我认输啦，快出来吧。”

易景隆看看厉昀，后者撇撇嘴作了个对弈的手势。然后他回过头望向慕容蓝身后那个温和清秀的白衣少年，笑容收敛，忽然明白了慕容蓝为何对此人如此倾心。

这少年身量单薄，相貌其实也不见得十分出色，清秀的脸上总带着懒洋洋的温和笑意，仿佛对眼前的一切都又是无奈、又是宠溺，一双眼睛却清如秋水、亮如明星。自然不如项白城又或墨风烟那般容色逼人，更是根本没有丁崭身上的那种英挺精悍，却另有一种温文亲切的风度，令人忘忧。他手中尚拈着一枚白子，微笑拱手道：“一时耽于棋局未及迎迓，龙先生恕罪则个。”声音清朗柔和，但易沈厉三人都是高手，一听之下便已明白，这风采令人心折的少年，的确几乎不懂武功。

易景隆笑道：“哦？原来大小姐棋艺惊人么？”步入厅中。桌上残局已近分明，白子一条大龙被死死困住，早已无救。众人自然跟着他进来，慕容蓝笑道：“我快要输了，所以耍赖换黑棋。”那少年微笑不语，厉昀却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道：“这么一盘棋，大小姐你已经换过三回了。”

慕容蓝抿着嘴伸手拂乱棋局，笑道：“大家都别费这脑筋了。”

众人各自执礼相见。那少年原来姓楚，双名惟攸，是本城世家子弟，一年前与慕容蓝相识。不识武功的清贵世家子弟，与堂堂慕容家的本代当家主，因为一些小事偶然相见，一见钟情，就此私定终身。但慕容君远却一心要女儿招赘一个武功高强的女婿来光大门楣，唯恐这次比武招亲漏掉了少年英才，特地放出了家传剑谱失而复得的风声。是以才有江湖中少年子弟咸集潭州城，为了半月后的比武大会钩心斗角、大打出手。慕容蓝无计可施，这才向易景隆与丁崭求援。有这么两个大高手作后台，无论是偷天换日也好，暗渡陈仓也罢，即便最后不得不强行说服慕容君远，至少也多些底气。慕容蓝这么娓娓道来，声音清脆，吐属优雅，提及老父固执之处，却又有淡淡无奈感伤交织。楚惟攸含笑望着她侧脸，在慕容垂下眼帘时轻轻伸手出去，覆在她手背上。

慕容蓝苦笑道：“大致就是如此。即便大家联手起来作弊，惟攸也不能一场都不上。所以请了诸位来，是临时抱佛脚恶补的意思。实在失礼，先此谢罪。”与楚惟攸双双起立行礼。易景隆闲闲抓着棋盒中的云子，笑道：“何必多礼。楚公子日后教我下棋，也是一样。”

慕容蓝入夜不久便告辞离去，沈若水去送。厉昀本想跟去，看见易景隆与楚惟攸坐下来对弈，心中好奇，留下来观战。他棋力不弱，下午之所以一盘棋看得百无聊赖，都是因为慕容蓝棋力甚差，楚惟攸又一味纵容，实在令人气闷。易大少棋力却是不同凡响，两人分先开局，寥寥几步棋便已看出旗鼓相当。双方略加试探便在一角展开针锋相对。几个交换下来易景隆的白棋虽将黑棋撞厚，却也抢到了下方大场。两人默契甚好，各自补了两手便简单定型，均觉棋逢对手，相对微笑。

棋盘上双方各自下得精彩纷呈，妙手层出不穷，厉昀在一旁看得也是兴高采烈。他计算稍差，用心看得久了渐渐跟不上易楚二人，微觉头晕。悄悄退出去定定神，却正好见到明月下一条人影大鸟般轻飘飘越过墙头。心念微转便已拔出长剑，喝道：“谁？”

来人似是扔下了什么重物方才缓缓自暗影中步出，若有所思的望着厉昀，秀美脸庞上渐渐展开一个嘲讽的微笑。

“听说龙易龙公子在此落脚。”顿了顿，扬声道，“大师兄，你不出来迎接小弟么？”悠然走向厅前。与厉昀擦身而过时仿佛挥了挥手，当的一声，厉昀新佩的长剑又已断为两段。

他又惊又怒，正要说话，那不请自来的青衣美少年在厅前回过身来，门廊下灯光摇曳，他一双漆黑的眼睛却澄明宁定，仿佛连光都静了下来。

“用剑指着我还能活下来的，你是第三个。”

厉昀心中一凛，但觉无限压力惊涛骇浪般涌来，呼吸一窒，体内真气自生感应，与天魔功力场相抗。他自幼筑基，修为甚是精纯，虽然功力尚嫌不足，却也没被墨风烟气势慑服。墨风烟见他如此倔强，不由有些意外，转动眼珠微微一笑，刚要说话，一枚白子远远抛了过来。

这枚棋子并未着力，准头却是奇佳，堪堪穿过两人气势相接那一点。墨风烟微微分神，厉昀突觉身上压力一轻，回过气来，咬牙再度行功相抗。魔教年轻的教主皱着眉伸手接住棋子，撇下厉昀迈进房门。

易景隆笑道：“贵客贵客，竟连风烟你也来了。”墨风烟偏着头打量了楚惟攸片刻，微笑道：“打扰了，两位继续吧。”手指轻弹，指间扣住的棋子飞到棋盘上，却是替易景隆下了一手。他手法高明，指尖回力用得恰到好处，棋子稳稳落上棋盘，就像是坐在枰前放上去的一般。

白棋本处下风，实地不足，厚势渐消，墨风烟这一子在边路强行打入，手段严厉，显然也已看清局势，只有横下心来屠龙一途。楚惟攸自然明白，当头扳住。易景隆眼睛一亮，笑道：“多谢风烟。”尖了一手。楚惟攸含笑垂首沉思，今夜以来第一次长考。

厉昀抢进厅中时，便只看到三个人各自微笑盯着棋盘，灯花毕剥，平和安静得恍如梦境。方才的惊心动魄剑拔弩张，被那一枚白子轻轻打断之后，竟就此消失于无形。

墨风烟低头细细察看棋局，蓦地发现一事，心中一惊，抬起头来盯着易景隆。易景隆却恰好也在看他，微笑道：“我正在想你什么时候会发觉……虽然有些可怕，但天才这回事，多少总是存在的。”

墨风烟冷笑道：“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却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搭上楚惟攸肩膀。真气迅捷无伦的在对方经脉内探察了一周，确信眼前这斯文少年的确说不上有什么武功。但方才分明应有白子被提掉，而楚惟攸面前并无被提掉的棋子；抛来的棋子全无内力，只是看准了两人间情势，这才奏效。虽说有些行巧，但这份眼力，也已令人叹为观止。

墨风烟静静收手后退，回头看了厉昀一眼，忽地展颜笑道：“妙极妙极，这里的人，原来全都有趣得很。大师兄方便的话，收留小弟几日如何？”

墨风烟今夜本与涵碧馆名花诗诗把酒言欢，被郭文东撞来纠缠，偏偏又夹缠不清，细细问了半天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恼怒之下拎了穴道被点的郭文东便来寻易景隆晦气。他本来任性散漫，行藏被厉昀叫破后随手将郭文东扔开，后来入室观棋，几乎把院子里还有一个人忘得干干净净。是厉昀先想起来他似乎抛下过什么东西，出去察看，才把郭文东又拎了进来。但墨风烟点穴手法怪异，他一时解不开，只得咳嗽一声，向易景隆求援。

易景隆怔了怔，大笑道：“原来你又来了。”推枰而起道：“公子好棋力，我认输了。”挥了挥手拂开郭文东穴道。楚惟攸含笑道：“承让。”自去收拾棋盘。墨风烟定睛看了他半晌，忽然过去伸手帮忙。

于是易景隆忽然心情大好，笑眯眯的对郭文东道：“你二师兄怎么说？”

郭文东苦笑道：“二师兄他说……”想要站起来，却因为穴道被制太久，气血不畅手足发麻，一跤又摔了下去。易景隆皱着眉伸手相扶，指尖轻轻搭上他手腕便已将他拉了起来，却觉手指一痛，一惊收手，郭文东终于还是摔倒在地。落地声音甚是沉闷，想必十分痛苦，他却欢呼起来，大声道：“伤到了！我伤到大师兄了！”

易景隆苦笑着看看指尖，一滴血珠正慢慢渗出来。针上无毒，但破皮见血，毕竟是伤了。回头看看墨风烟，那小鬼正别过脸去窃笑。郭文东兴高采烈的又站起来，挽起衣袖，露出腕上厚厚裹着的布条，几枚缝衣针针尖向外露出。这么粗陋的装置自然是他自己手笔，这点子却多半是墨风烟出的。果然郭文东得意洋洋的道：“二师兄说，其实要伤你，却也不难。”

厉昀不知郭文东来历，看得已是目瞪口呆。易景隆又是皱眉、又是叹气，瞪了墨风烟半天才道：“也好也好，我与小城各教一个，看谁进境快些。”

墨风烟将棋盘上最后一枚棋子收进棋盒，低头掸了掸衣襟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抬起头来，微微一笑。

“哦？如此说来，两位最近都要辛苦了。”

易景隆苦笑不答。他与楚惟攸对弈，本意便是要试探此人个性。一盘棋下下来已知这位楚公子堪称惊才绝艳，却太无执念，什么事情都云淡风轻的笑一笑便过去，寻常人的惊怖忧愁诸般情绪，竟似与他无关似的。诚然以他家世才华，想来世上本无难事，但随时随地如此温文微笑，却令人观之不似真人。兼之涉猎太广分心过多，亦是习武大忌。以他天才，若从五岁起开始专心练武，此时武功想必能与墨风烟并肩。但成人后方才开始练气筑基，不但永无可能上窥天道，还大有走火入魔的危险。

墨风烟似是窥破他心思，悠然道：“不过这位楚公子，即便自己不会武功，要装成绝顶高手的样子，似乎也没有什么困难的。横竖比武时只要作弊不被看破就行，我看这次来的这些蠢蛋，倒也不见得知道我们动了什么手脚。”

易景隆叹道：“你这么说也没错……”忽然抬头一笑，对郭文东道：“来，我先替师父教你几招武功吧。”

噗的一声，却是墨风烟忍不住笑了出来。厉昀摸不着头脑，楚惟攸目光闪动，垂睫微笑。易景隆果然出去，在中庭演练了几招剑法。厉昀心中好奇想看，强自忍住。墨风烟笑道：“去看，去看。”拉了两人出去。正好看见易景隆将那几招剑法使了第二次，收剑道：“好，你自己慢慢练吧。”

这几招剑法繁复之极，就连厉昀都看得晕头转向，郭文东如何能看清。就这么慢慢练，包准练到明年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正在那里苦着脸不知如何是好，易景隆却向楚惟攸笑道：“公子可看清了？”

墨风烟目光闪动盯着楚惟攸，却见他微一迟疑便笑道：“只怕有些地方不对。”过去接过长剑，慢慢演练一遍，居然丝毫不错。郭文东眼巴巴看着他练剑，心中拼命记忆。楚惟攸见他神情，一遍使完，又再更慢的使了一遍，笑道：“据我看来，这剑招后着纷繁，变化万千，但只要招式能使得流利顺畅，记不住那许多变化，似乎也没有关系。”

易景隆与墨风烟终于露出惊讶神色，对望一眼，易景隆笑道：“真应该让小城听听这句话……除了他还有人这么说，他一定高兴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