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慕容蓝下榻的客栈，是城中最大最华丽的“云来栈”。取名的寓意是“客似云来”，用来描摹这几日客栈中的情形，倒也不差。

慕容家大小姐包下了客栈最东边的一个院落，项白城与丁崭在客栈店堂中吩咐店伙前去通报时，颇有一些武林少年目光灼灼盯着他们，大有跃跃欲试之意。片刻有慕容家下人迎了出来笑道：“哪一位是丁公子？我家小姐等候多时了。”众人的目光更是盯在了起立的丁崭身上。倘若目光可以杀人，丁崭大概已死了不知道多少次。

到了院落门口，慕容蓝亲自在门口相候。下人躬身退出，她静静立在院中，微笑道：“多谢丁公子前来。这一位我该称呼程公子，还是项先生？”

项白城淡淡道：“大小姐请随意。在下只是代厉昀前来访友的，沈若水公子可在此处？”

慕容蓝目中微有诧异之色，凝视他半晌，轻轻叹道：“若水公子正在此间……那么厉公子是无虞了？多谢先生搭救，慕容蓝在此谢过。”深深施礼。项白城微微侧身，却是让过了这一礼，道：“慕容家灵犀冷香可解百毒，想来沈公子也已经没事了吧。”

话音未落，左首厢房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沈若水已抢了出来，急急道：“厉兄已有消息？他……他现在如何？”忧虑担心竟然溢于言表。项白城心想这两人倒是成了知交，微笑道：“厉公子无碍。那下毒的人，想来并非冲着两位来的。”

沈若水咦了一声微觉茫然，项白城盯着慕容蓝缓缓道：“适才我与丁崭受厉昀之托前去为沈公子解毒，有人在客栈中伏击，在花家的‘花飞雪’上，淬了上官家的‘紫陌青丝’。”

他满意的看到慕容蓝脸色大变，微微一笑不再多言。却见丁崭微笑道：“若沈公子彼时尚在房间，只怕必然无幸……幸好大小姐已经将你带走，真巧真巧。”

沈若水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慕容蓝咳嗽一声，抢着道：“是我约厉公子与沈公子在客栈见面的。”

丁崭扬眉笑道：“哦？但大小姐见到的，是否只是中毒的沈公子，厉公子彼时却已不见？”

慕容蓝咬了咬嘴唇，道：“不错……我并未将灵犀冷香带在身边，只得将沈公子带到这里来。后来沈公子醒转，才知厉公子本来和他是一起的。”

沈若水道：“我倒下时，见厉昀接了一封书简，对我说‘沈兄放心，我这便去找解药’。后面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了。”

项白城与丁崭对望一眼，心中都已雪亮，缓缓问道：“大小姐约见厉沈二位公子，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安排？”

慕容蓝叹了口气，道：“不管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安排，我今日是从正门乘马车离开，只要有心跟踪，只怕谁都能知道……连累几位遇险，实在是万分对不住。”

丁崭笑道：“无妨。不过大小姐传书请托，到底是要在下帮什么忙，这便请示下吧。”就此转过话头，却仿佛方才险死还生的一场遭遇不过是梦境，丝毫不曾放在心上一般。

慕容蓝将两位客人让进主屋奉茶，遣使女去请厉昀。不多时厉昀便冲了进来，道：“沈兄无恙？”丁崭正在喝茶，突然别过头去，看来是这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

厉昀这才看见两人，过来道谢。他之前极是倔强，此刻却出奇谦恭有礼。项白城与丁崭多少都明白其中关窍，也不说破。众人寒暄几句，慕容蓝遣退使女，起身亲自关上门窗。四人都知道她有话要说，却见慕容蓝敛容振衣，堂堂慕容家当家主的身份，竟然一个大礼施了下去。

项白城眉头微皱，终于是受了她这一礼。他身份本与旁人不同些，被慕容家大小姐拜一拜倒也没什么奇怪。一旁丁崭也是毫不在乎，沈若水与厉昀却立刻跳了起来，道：“大小姐这是为何？”饶是厉昀年轻桀骜，也多少有些手足无措。沈若水心思比友人缜密，一边摇手道：“不敢不敢。”一边看了看若无其事的另两人，心中暗暗诧异，想不透对方身份。

慕容蓝一拜既罢，直起腰来喜道：“各位都答应相助了。”项白城看看丁崭，淡淡道：“大小姐这阵仗大了些。有丁公子和那一位大少爷出手，只怕也就够了吧。”丁崭笑道：“他怎会不拖你下水。”慕容蓝苦笑着看看众人，眉宇间大有忧色，叹道：“老实说，即便各位都出手相助，慕容蓝对这件事情，还是不抱什么指望。”

厉昀首先咦了一声，神色大是不以为然。沈若水看看项白城，也是半信半疑。项白城仿佛没听到这句话一般低头喝茶。只有丁崭微笑道：“但即便如此，大小姐也要尽力一试。可是如此？”

慕容蓝点点头，道：“无论如何，不试一试的话，我绝不会甘心的。”

丁崭微笑扬眉，以示鼓励。慕容蓝咬了咬嘴唇，道：“我……我只是想拜托各位，今次的比武招亲，请各位暗中相助，让一个人取胜。”

沈若水啊了一声，笑道：“原来大小姐已有心上人。是何门何派的少年英雄，在下说不定也认识的。”他两天前才与厉昀因为比武之事口角以至动手，现在却说得轻松愉快心平气和，好像自己来潭州本便只是游山玩水一般。厉昀奇道：“令尊可知道此事？既然如此，为何要大张旗鼓比武招亲，令小姐为难？”

慕容蓝微微垂首，脸已经红了，低声答道：“家父……并不知道此事。那人……各位也绝不会认得的。他武功不好，也没有什么门派可言。家父那一关是绝对过不去的。只是想着倘若真的能比武取胜，也许还有希望。”

项白城淡淡道：“慕容君远自己武功已废，是指望你招赘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丈夫吧。即便此次侥幸取胜，日后慕容家若有麻烦，他要如何解决？”

慕容蓝抬头道：“那自然是由我来解决。我选的人，我嫁的丈夫，之后的结果，自然是我来承担。”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毫不迟疑，各人听了都不禁微微动容。丁崭道：“武功咱们以后还可以再练。不知大小姐这位心上人，武功走的是什么路数？临阵磨枪也好偷机作弊也好，咱们总得商量一个腹案在这里。”

慕容蓝踌躇不答，目光缓缓从座间四名男子脸上看过去，神情忸怩。她一直举止从容言语淡定，此时却像是难以启齿，又迟疑了片刻，才缓缓道：“他……认识我之后，觉得习武也颇有意思。半年前开始，在城里赵家武馆练气筑基。”

啪的一声，却是厉昀失手跌落茶盏。即便是堪称当世绝顶剑客的两位，脸上的表情，也多少有些轻躁浮动，啼笑皆非。

易景隆低头看着脚边的尸体，头顶的白梅花被风吹得纷纷落下，有那么几片沾到衣襟上，他也不理。

身边便是本城武林名宿，素来以道德武功为人膺服的前辈“醉东陵”凌若东，搓着手问道：“公子认为如何？”神情焦虑担忧兼而有之。易景隆淡淡看了他一眼，道：“是。一剑断喉，并未抵抗——并未来得及抵抗。”

凌若东大惊道：“果然？但萧秋离是当世名剑客……”看一眼地上的萧秋离，便说不下去，只是招手叫下人来装殓。易景隆缓缓举步向外走去，道：“萧秋离么……比起他的剑，他的确稍微太过有名了一点。但要这么一剑就杀了他，世上也没几个人能办得到。”看了看凌若东欲言又止的神情，失笑道：“不是我，我要杀他，不必用剑。”

凌若东苦笑道：“见笑了。然则公子心中可有腹案？有如此快剑的人，江湖中只怕屈指可数。”萧秋离是他世侄，这次前来潭州也是借住在他名下产业。如此横死着实令他既忧且怖，杀人者武功如此高明，杀萧秋离只用一剑，杀他也便用不了两剑。

易景隆站在小院门口，回身再望了一眼纷纷飘落的梅花，道：“这城中能一剑杀了萧秋离的人，据我所知大概有三个……但这三人出剑之时，都不致于无法控制剑气与杀意，以致伤到院中的梅花。若那第四个人武功真的如此，城里这几天，只怕有一场大热闹可看。”忽然又笑了笑，拍了拍凌若东的肩膀，道：“凌老伯大可放心，若我猜得没错，自会有大人物出手对付那人。就在本月之内，便会有一个结果。”

他温言安抚了凌若东几句，独自离开。在窄窄街道上刚走了几步，便停下脚步微笑。项白城从旁边的巷子里转了出来，道：“你怎么在这里？”

易景隆笑道：“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说赌局胜负未分了……今天这一天真是长得要命，出的事和死的人都实在不少。萧秋离的伤口，我已经看过了。”

项白城微微扬眉，易景隆道：“单以速度而言，那人虽未及得上你，却已说不定比丁崭和风烟都要快上半分。”这句话他却说得笑嘻嘻的毫不紧张。项白城皱眉看了看他，道：“虽然得之迅捷，却失之轻浮，不但劲力控制不够得宜，还不能持久，可是如此？”

易景隆鼓掌道：“不愧是小城。”项白城冷笑道：“那人曾在长街以剑气向我挑衅，若我还不知道，也就可以去死了。”

两人略叙这一日的经历，各自皱眉沉思。项白城道：“风烟竟然亲自出手……”易景隆却道：“那花飞雪若是为你准备的，有一个人只怕脱不了嫌疑。”

项白城摇头道：“不是厉昀，那人退走时轻功比他好得太多。”又微笑道：“我想的是另一件事，于未然有没有见过萧秋离的尸体？”

易景隆笑道：“小城想的果然和我一样。那么今夜就拜托你了。”

项白城侧过脸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叹道：“你偷懒的本事又长进了……也好，难得人家把清蝉送来，你就如他的意留在店里看着吧。慕容大小姐那边也不用你费心了，丁崭方才已住进了云来栈，有这么一个保镖在，想来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易景隆本来的微笑忽然收敛，忽然退了一步，摇手苦笑道：“不要告诉我——”项白城已转身悠然离开，笑道：“你就好好当十天师父吧。若真的能在这十天里炮制出一个高手，易大少景隆必会垂名武林青史，震古烁今，阿弥陀佛。”

夕阳西下，易景隆在城南的秋云居吃过了他们的新菜“藠叫鱼”，请大厨出来请教了片刻，重重打赏众人之后独自离开。秋云居环境清雅歌女曼妙，自酿的青竹酒更是一绝，入口淡泊，再品却绵香不绝，后劲更是奇大。他步出酒楼时便已微醺，抬头看了看夕阳，眯起眼睛笑了笑，足下忽然打了个趔趄。

却恰好闪过旁边少年的飞身一扑。

那少年一扑过了头，不声不响的回手挥来，手中的短匕斜斜划向易景隆上臂。这么毛手毛脚的一挥，要是碰得到易大少爷半点衣裳，二十年来惨败在他手下的各路高手只怕会活活气死。众人惊呼声中，易景隆不着痕迹的自袖底轻轻弹指，指风拂到少年肘弯，匕首当的一声落地。自然有酒楼小厮们一拥而上将那少年按倒，掌柜的慌忙上来赔罪道：“龙公子安好？”这豪客数年来每到潭州必来光顾，派头极大，赏钱极爽快，要是因今日之事绝足不来，只怕就算即刻把这少年打包卖掉，也不够赔偿损失的。

易景隆挥挥手示意众人放那少年起来，笑嘻嘻问他：“有何贵干？”那少年眼睛闪亮亮的望着他，忽然跪下来大声叫道：“大师兄成全！”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

这一着倒是大出易景隆意料之外，皱眉道：“你说什么？”倒也受了他这几个头。那少年道：“程先生已经答应在下，只要按门规伤得了大师兄哪怕一根指头，便收在下郭文东为徒。”话音未落，又是几个响头磕了下去。

易景隆终于头痛起来，方才的酒意仿佛一瞬间全部涌了上来，按着额角呻吟了一声，道：“程先生……程白？”当然也知道自己这一问是白问，苦笑着又抢着道：“但本门门规……”一时间居然想不出什么好理由来搪塞，众目睽睽之下又不好撇下这小子就走。微一迟疑，郭文东又已大声道：“我知道本门门规，门下弟子均需风仪秀美。师父那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不用说了，小弟虽然不才……”抬头看了看易景隆，道：“小弟虽然不才，但自信比起大师兄，也不算太差。”

易景隆已几乎可以听到众人窃笑的声音，终于按住额角，又呻吟了一声。

“无论如何，你差得实在还远了些……要伤我那是没有指望的。或者去你二师兄那里撞撞运气会比较好，”解下腰间一枚玉佩，“拿着这个去涵碧馆找墨先生，便是你二师兄了。”

郭文东又惊又喜，接过玉佩，大声道：“多谢大师兄。”刚要磕头，这一次易景隆却伸手虚托，真气到处，他便磕不下去。易景隆顺势将他扶起来，笑道：“这便去吧。”郭文东飞跑去了。易景隆微笑着掸了掸衣襟，回头悠然道：“若水公子，看戏看得可还高兴？”

沈若水站在数步外，含笑见礼。

“贵派家事，外人怎好多言。只是龙公子这一门师兄弟武功都高得匪夷所思，实在令我等眼界大开，吓了一跳。”

易景隆低头寻思，醉态可掬，片刻方抬起头来，露齿微笑。

“是么？太容易被吓到的年轻人，就不容易活太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