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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中美人(上)

Synopsis

by 青铮

引子:

  世人都说,塞浦路斯王后是爱与美之女神阿芙洛狄忒在人间的化身。

这是行吟诗人们惯常的比喻,用来赞美那些为他们提供酒食、衣物、酬金与歇脚之处的女主人。但或许这一次诗人们并未夸大其词,或许王后确实姿容非凡,足以引起女神的妒忌。

若不是女神的妒忌,后来的悲剧无法解释。

  王后唯一的女儿、公主珈拉苔娅,和母亲一样美丽,却年纪轻轻就死去。

  传说——仅仅是传说,公主的死状可怖,她最终在王后的怀中化作灰烬般的黑色粉末;也有人说,是王后不愿让人看见女儿最后的模样,亲手将尸体焚化;还有人说,夺走公主生命的是可怕的病症,原本应当肆虐整个塞浦路斯,而国王下令烧掉公主的遗体,以及她所有的女伴和奴仆,和整座宫殿,才平息了女神的怒火,挽回了城邦原本注定的命运。

时光流逝,悲剧成为秘密,秘密化作流言,流言催生传说,传说又渐渐蒙上神光。人们又说,其实塞浦路斯的珈拉苔娅公主并未死去,只是因美丽得到神明的垂青,被带往永生和极乐的国度,一如众多故事里美丽的少年和少女。

 

 

世人都说,古往今来所有的雕刻者之中,最伟大的是塞浦路斯人皮格玛利翁。

他很小的时候,曾雕了一只白色的石头小鸟——这故事是他自己讲的。他说那小鸟爪子雕得特别精细,他怕磕坏了,就从自己那件破羊皮斗篷上割下一块,把小鸟放在上面。

他妈是个脾气暴躁的女人,发现斗篷缺了一块,操起笤帚就要揍他。他连忙把小鸟拿出来给她看,鸟儿那小小的爪子恰恰扣住他妈枯瘦的手指,就那么站在她的手指上,偏着脑袋,半闭着眼睛——虽然那眼睛也是石头的白色,却仿佛透过半垂的眼膜,温柔而快乐地瞅着她。它的胸口有一抹红色,是石头天然的颜色,有那么一会儿,她几乎以为在那抹红色下面,有一个暖暖的小心脏在跳动。

结果他妈难得地笑了起来,把它搁到床边的窗台上,那只小鸟就一直留在那儿了,小爪子下始终垫着那块脏兮兮的羊皮。

还有一个故事说到他早年雕过的一朵玫瑰花——其实是个花骨朵儿。起因是一个女孩子对他说,要是能在十二月里找来一朵玫瑰花,她就在冬藏节和他跳第一支舞。

十二月里当然找不到玫瑰花,但皮格马利翁找到了一块玫瑰花颜色的石头。整整一个下午,他坐在羊圈里,哼着歌儿,雕了朵玫瑰花蕾——因为石头实在太小,没法雕成一朵盛开的玫瑰。可是没有关系,那朵花蕾几乎跟真的一样,就好像你轻轻揉一下,再吹口气儿,它就能一下子绽放开来。

虽然这朵玫瑰既不能插在头上,也没法戴在胸前,那个女孩子还是和他跳了第一支舞。后来女孩嫁给了一个有钱的鳏夫,但一直珍重地把那个花骨朵儿收藏在她的嫁妆箱子里,很久之后才被皮格马利翁的崇拜者花大价钱买走。

总之,在世人发现他的天才之前,皮格玛利翁已经雕出了好些东西,有时是为了送给某个人,多半只为了好玩。直到有一天,几个外来的商人路过他们村,向他问路,他没空搭理他们,因为正忙着雕一只酒杯。

是个常见的浅口双耳酒杯,但是他在杯底雕出了一张女人的脸。天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因为他的全部工具就是一把缺了口的小凿子和一个石头绑成的小锤子,还有一点粗砂纸,但那张脸就那么在杯底栩栩如生地浮现出来——他曾经喜欢的那个女孩子的脸。尽管她已经连着生了两个孩子,胖得走了样,可在酒杯里头,她还是三年前向他要一朵玫瑰花时的俏丽模样。

皮格玛利翁原本打算拿这酒杯祝贺她第二个孩子的出生,同时向她丈夫讨点赏钱,好去重新打把凿子。但路过的商人中有一个愿意出半个银币来买这只酒杯。

皮格玛利翁是个机灵的少年,立刻带这个商人去看自己雕的其他东西,都堆在家门口一棵橄榄树下,有些已经长了青苔。商人把它们全买了下来,还说几个月后会再来一次。那天中午皮格玛利翁他妈回到家,看见床上堆着一小摞银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相信自己的好运,相信那商人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或是被什么神灵敲了一下后脑勺。商人说话算话,按时来了,而且不止一次,每次都搬走皮格玛利翁敲敲打打弄出来的那些小玩意儿,留下一摞银币。银币很快变成了金币,金币也越摞越高,小玩意儿跟着越做越大,后来她的儿子甚至开始雕刻比人还高的石像、比牛还重的石碑和柱头,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有些照着商人带来的莎草纸上的图样,有些则靠他凭空想象,好在这孩子有的是想象力,一点不受他生活的偏僻村子的局限。

村子在塞浦路斯一角贫瘠的丘陵之间,得翻过好几个山头才看得到大路,到最近的镇子也要走上半天。山羊在岩石缝里啃草,一小块一小块的庄稼地就像零散的补丁,偶尔闯进来的人难免要大惊小怪这几十户人家何以为生。没人料到这么个破地方后来也有了名气,因为诞生了那个长着神奇手指的雕刻石头的少年——皮格玛利翁。

 

 

再往后,就是大家都知道的蛇的故事了。

还是那位商人,帮皮格马利翁接了个重要的委托,为埃及一个富有的执政官雕刻一条蛇。

事情是这样的,据说执政官还是孩子的时候,曾救下一条小蛇,就把它养了起来。过了几十年,孩子成了大人物,蛇也长成庞然大物。有一天,执政官的一个宠姬为他倒了一碗牛奶,这条蛇忽然蹿上来一口吸干,几乎是立刻就成了条死蛇……后面当然还有故事,但和皮格马利翁没什么关系了,他所做的是为悲痛的执政官雕了条石头蛇,用来代替死去的那条。

他雕刻的石蛇如此逼真,让人有一种错觉,摸上去应该是凉冰冰、滑溜溜的才对,而那只扁扁的脑袋和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比真蛇更让人毛骨悚然。那时关于灵魂、轮回与转世的观念,正在从印度向西流传,埃及人受其影响最深。执政官相信他的蛇仍然活在这雕像中,极为慷慨地赏给商人和雕像一样重的香料,还有两块蛇眼睛一样的绿水晶。

商人到处讲这个故事,还拿出水晶作证。然后故事开始自己流传,香料变成了黄金、水晶变成了绿宝石;死蛇的灵魂真的回了雕像中,活了过来,继续陪伴着执政官;而皮格玛利翁则被说成是锻造之神与凡间女子的儿子。

这故事流传得很广,甚至传回了村子,让全村人笑掉大牙,谁也不相信锻造之神会看中他妈那样皮包骨头、脾气暴躁的女人。但在远离村子的地方,那些繁华的城市、富庶的海岛和忙碌的港口,人们愿意相信这样的故事,正如有钱人家乐于拥有一两件锻造之神的儿子雕过的石头。

于是商人把皮格玛利翁带出了村子,到处露脸。这少年一度很受欢迎,就像老代达罗斯刚到克里特岛的时候一样。他穿起白麻布长袍,用掺了香料的草木灰把头发洗得蓬蓬松松,戴上月桂或忍冬花环,居然很有几分英俊。他的话虽然不多,总算没说什么傻话,至少教人看不出两三年前他还成天裹着件破斗篷赶着羊满山跑。最后他甚至成为王宫里的客人,国王和王后请他为他们死去的女儿雕刻石像。

这时国王和王后已经老了,老得可以重提悲伤的往事,也老得记不清早夭女儿的容颜。而所有和公主有过亲密关系的人,不是在当年的悲剧中与公主一起离世,就是在之后的岁月中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死去。直到有一天,王后忽然意识到,这世上已经没有任何人,还记得她女儿的模样。

也正是在这时,王后听说了那条蛇的故事。

王后对故事深信不疑,一心指望女儿的灵魂也能回到雕像中。国王虽然并不十分相信,却也觉得不妨一试。

于是他们给予了皮格马利翁从未有哪个雕刻者得到过的荣耀,为他修建了豪华的宅邸,赐给他众多的仆人和奴隶,找来最好的锻造者为他打造工具,从各地搜罗适合雕刻的石头,又为他招募了众多的学徒,并让所有人将他称为“大师”。

但这份荣耀却成了皮格马利翁好运的尽头,王后对雕像很不满意,要不是怕这少年真和锻造之神有什么瓜葛,差点砍了他的手。

对此也有各种说法,有人说珈拉苔娅公主过于美丽,即使是锻造之神的儿子也无法再现她的姿容;也有人说情况恰恰相反,公主的美貌只存在于王后的回忆之中,其实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少女,而皮格玛利翁按照传说,以及雕刻者的习惯,把她雕刻得美丽绝伦,以至于国王根本没认出那是他的女儿。

不管是什么原因,这除了雕石头啥也不会的小子算是栽了个大跟头,被赶出了王城。

这还没完,跟着他又和他的商人闹翻了。皮格马利翁早就知道商人当初从他那些作品里赚来的钱,远比给他的那一小堆一小堆的金币多得多。在他得意的时候,懒得去和商人计较,而当他倒了霉,想起要理论一番时,商人又懒得和他计较,直接把他扔出了大门。

 

 

总之,末了,皮格玛利翁几乎两手空空地回了村子。

他妈倒是很高兴儿子回来了,并不在乎他没有赚到曾向她许诺过的财富。他妈总觉得整件事儿是哪个神明一时善意的玩笑,玩笑开过了,神也就把他们给忘了。不过没关系,因为神的善意,更重要是因为那些一小堆一小堆的金币,他家已经成了村子里最有钱的人家。

他妈把老屋翻修一新,地夯得很平,铺了彩色的粗毛毯子;墙壁刷得雪白;家具都重新嵌过贝壳,有的甚至还描了金线;灶台上摆着成排的陶罐、砂锅,成摞的盘子和大大小小的碗;院子加大了,甚至还打了一口自家专用的井。他妈还在井边搭起葡萄架,架子上挂了盏风灯,灯下支起一个大石头台子,台子下的箱子里装着整套整套的凿子、矬子、锤子、锯条和擦片,整卷的砂纸,台子旁还装了个砂轮——即使你走遍整个阿提卡和小亚细亚,也找不到比这更顺手更惬意的雕刻石头的作坊了。

但最初一阵子皮格玛利翁压根不想再碰石头。他先是大哭了一场,接着闷头睡了几天,然后跑去村口的小酒馆里试图买醉,就像村子之外的世界里那些失意的人们一样。但他妈哪容他这样胡闹,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拎回了家,走出老远还听到酒馆里人们的哄笑。

这一下皮格玛利翁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回家了。外面世界里发生的一切,忽然变得那么遥远,一点也不真实,而一个遥远的不真实的世界,其实是没有办法伤害你的。

于是他重新拿起了锤子和凿子,惊讶地发现自己比以前更加得心应手,就像山里的溪流,被石头挡了一下之后,反而奔流得越发欢畅。现在他雕刻的东西既不用来换凿子,也不用来换金币,所以在他雕刻的时候,眼睛里和心里就只有那些石头了。

离开村子的那段时间,他也和外面那些成名已久的雕刻者打过交道,发现他们多半雕得并不怎么样,不过也有几个是真正的大师。其中有一个叫作阿历山德罗斯的老人,米洛斯岛上阿芙洛狄忒的神殿里所有的神像都他的作品。老人告诉皮格玛利翁,神明就在石头里,“我们所做的,只不过是将多余的石头去掉,恢复他们原本的样子而已”。

阿历山德罗斯很慈祥,皮格玛利翁发自内心地喜欢他,他雕刻的那些神像也让他肃然起敬。但对老人的话,他却不以为然。那个时候的他,还骄傲地认为是自己赋予了石头形象,就像创世神话里的神明,将生命送进泥土,造就了最初人类。直到现在,再次想起老雕刻者的话,他才知道当时自己是多么浮躁轻狂。

比起离开村子之前,他掌握了更多的技巧,而随着年纪的增长,手指也更加稳定,更有力量。——但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凿子和矬子的敲击以及碎石飞溅、砂轮旋转的嘈杂声中,他似乎是渐渐地获得了某种珍贵的宁静——而这种宁静又仿佛不是来自他内心,更像是这个世界之外的恩赐,在这样的宁静中,他觉得自己能看见某种类似光芒的无形的东西流泻到石头上,渐渐成型。虽然外面那个繁华而善变的世界早已忘记了他,而他现在雕刻的东西一钱不值,但他反而比以前干劲更足,也更加快乐满足了。

他妈对他继续成天雕石头倒没什么不满意——谁知道呢,没准哪天善变的神明又想起了她儿子,这些石头又会变成一摞摞金币。她操心的是这孩子也该对别的事情上心了,比如说讨个老婆。

现在村子里有的是愿意做她儿媳妇的姑娘,多少女孩子冲着每天不必去村口挑水,还有灶台上成套的锅碗瓢盆就愿意嫁进他们家。但是在皮格玛利翁心里,已经印上了别样的女孩子们的身影。

这些女孩子身材纤细、容颜娇嫩,裙子薄如蝉翼,声音清脆如银铃——并没有具体的哪个人,只是些惊鸿一瞥的印象,就像他曾经雕刻过的那个夭折的公主。

他曾把她的脸庞打磨得光洁如象牙,把她的嘴唇琢磨得柔嫩如花瓣,在他的手指间,她轻盈如细雪,晶莹如珍珠,美得宛如梦境,一如诗人们传唱的她的模样。但王后却大发雷霆,又悲伤之极,她说:“这不是我的女儿,这么冰冷,这么无情。我的女儿是六月清晨的阳光,而她,她活像寒冬夜里的一颗星星。”

因为这句话,每个晴朗的傍晚,星星开始出现时,皮格玛利翁就会不自觉地放下凿子或锉子。在另一种光线下审视自己的作品,有时他觉得它们完美无瑕,有时又觉得它们的确像是寒冬夜里的星星,冷若冰霜。

这种时候,皮格玛利翁总是走到井边,摇起一桶井水,捧起来浇到脸上,试图浇灭心里隐约跳动的不安。井水清澈而冰冷,一如他刻刀下眼睛里的神情和嘴角的笑容,让他冷静下来,重新拿起工具,或是干脆回房睡觉。

可是这一天,皮格玛利翁正要将水桶扔到井里时,忽然停住了。借着最后一点余晖和风灯的微光,他看到幽深的井水中,倒映出的不是自己的脸,而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美丽女子,但不知为什么又有些眼熟。

那女子也看见了他,先是露出惊讶的表情,而后嫣然一笑,那是清亮的眼睛从愕然圆睁到温柔一弯的一笑,是淡珊瑚色的嘴唇从愕然地张开到俏皮地抿起的一笑,就仿佛爱神的小弓从拉满到放松,而那支箭,那支传说中专射人心的看不见的金箭,已经穿越了不可能的水面,射进了皮格玛利翁心里。

被射中的皮格玛利翁全然不觉,只是觉得在哪里见过她,她的笑容很暖,眼睛更暖,仿佛六月的午后透过葡萄架的阳光。

“六月里的阳光”,这个比喻让他想起了那早夭的公主,王后曾说她如同六月清晨的阳光。井底这个女子却是午后的阳光,更加温暖,仿佛某种轻柔的抚慰。猛然间他意识到——没有什么理由地意识到,她就是他曾经梦寐以求却未能在再现的公主的形象,只不过从美貌的少女变成了美貌的小妇人。如果她没有夭折,继续长大,嫁给她爱的人,过着幸福的生活,那么她就会成为井中这美丽女子的样子。

与此同时,皮格玛利翁知道她也看见了自己,她美丽的眼睛带上了疑问的神情,仿佛正要说什么……忽然在她身后,有谁喊了一声,她转过脸去……皮格玛利翁急忙探身下去,忘记了眼前是井水,井水的寒气涌上来,几乎有些刺骨,不像是夏夜,水面不知被什么触动,水波荡漾,而后又恢复了平静,只剩下风灯的光投下的他的剪影,模糊不清,渐渐地,这模糊的剪影也融入了井中的幽暗,什么也看不见了。

但他还是久久地站在井边,凝视着井水,徒然地等待着水中再次出现她的脸。隔一会儿又把水桶扔进去,搅动水面,希望水面重新平静下来之后,再次映出的是她的脸。但是没有,她的脸没有再出现。井水幽暗,仿佛一个洞口,散发着寒意,不属于这个夏夜的寒意。皮格玛利翁心里涌起一种冲动,想要潜进井里一探究竟。他试了试水温,打了个寒噤,然后开始脱外衣——他会游泳,游得还不错,但在这个时候跳进这么深这么冷的井里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所以他的动作很慢,不无犹豫,好像不能下定决心,这时,他听到屋里传来他妈的咳嗽声。

仿佛被惊醒一样,皮格玛利翁赶紧穿上衣裳,吹灭风灯,回屋睡觉,还特意喝了一大杯葡萄酒,免得睡不踏实。酒意上来,他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在满院子鸡鸣狗吠中醒来,床头积着一滩灿烂的阳光,皮格玛利翁忘了昨夜那惊心动魄的一刻——也不是完全忘了,只是把它当成了一场梦。在梦里,他看见了一张美丽而熟悉的女人的脸,还差点跳了井;在梦里,他爱上了那个不知名的女人——因为我们只有爱上什么人的时候才会荒唐到无端端地要去跳井;而在梦里,我们总是很容易地爱上什么人。但是谢天谢地,那只是做梦而已。

可是,当他懒洋洋地穿上衣服,趿上鞋,走到院子里,看见那口井的时候,他突然怔住了,一种恐惧般的情绪一把捏住了他,使他意识到那并不是一场梦。

确实曾有一张脸,在井水中向他微笑,确实曾有一个微笑,让他心神摇荡——即使此刻只是隐约地记起来,仍然让他心跳不已,同时嘴唇发干、手心冒冷汗,就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但又比恐惧更强烈,几乎让人恍惚。皮格玛利翁还没有真正恋爱过,顶多只是有过一些短暂而恍惚的迷恋,以及在外面世界里逢场作戏的玩乐,所以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不是真的爱恋,还是仅仅因为一种奇特现象的刺激。但他又非常熟悉这种感觉,每当他开始雕刻什么,或者快要雕成的时候,这种感觉就会袭来,有时强烈,有时模糊,但从不落空。

可没有哪一次它来的如此强烈,强烈得他不知如何是好,强烈得他只能暂时先把它放到一边,不去多想。他迷迷糊糊地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吃了早饭,面包不太新鲜,羊奶掺多了水,无花果熟得正好,甜美如蜜,但吃到他嘴里和面包羊奶也没什么区别。接着他到山上去找石头,其实什么也没找,就那么一直走,太阳开始热了,草里都是虫子,被他的脚步惊动,乱哄哄地绕着他的腿乱飞,一只蜥蜴窜过去,又是一只。突然之间,他心血来潮,拔腿往回跑,就像出了什么大事儿。他妈正坐在村口和人聊天,看见他朝家里飞奔,吓了一跳,忙跟着跑回来,却见他站在井边,一边喘气,一边发呆。

井水宁静幽暗,大白天里也看不太清水面的倒影,但毫无疑问那是他的倒影,随后又映出他妈气冲冲的脸。他妈的怒气跟着化作长篇大套的唠叨,延续到午饭,不过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有那么一会儿,他忽然又冲动起来,要到井边去看看,心里存着也许还能再看到点什么的侥幸,但又立刻告诉自己,井里什么也没有,那只是一场梦。

之后的好几天,皮格玛利翁魂不守舍,时不时跑到井边看一眼,露出失望的表情,再掉头走开。他妈的唠叨变成了担忧,找块木板把井盖了起来,谁知他完全不受影响,时不时搬开木板往井里看一眼,看完还不忘把木板盖回去。后来连他自己也觉得好笑,但仍然控制不住要往井里看,怀着荒唐的期望,想要看见一张脸,或者一双含笑的眼睛,一抹弯弯的嘴唇,甚至一缕秀发,一瞬间的凝视与微笑……即使这傻小子再迟钝再没有经验,到这时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爱上了那个女子,那井中惊鸿一瞥的美丽女子。

在更早的时候他就曾追求过她,用一个年轻人和天才雕刻者的骄傲和轻狂,结局却是失望。不仅是他自己的失望,还有一个年迈的母亲的失望,同时也是一个冷酷的王后的失望。这失望粉碎了他年轻的骄傲,也粉碎了他的名声和前途。

或许真正让他不能释怀的是这种失望之感——她是第一件他竭尽全力却不能得到的事物。

在这个世界上,皮格马利翁只知道一种“得到”的方法,就是用凿子和矬子、用擦片和砂轮,甚至用手指,细细雕琢、反复摩挲,在石头上映刻下她的容颜,无论时光如何流逝,再也不会改变。

在之后的许多个梦里,他一次又一次地试图得到她,用他唯一知道的方法:一下一下地凿开多余的井水,仿佛凿开透明的冰块般的石头;无限耐心地雕琢,仿佛怕惊动了她……这活儿没完没了,每一次梦到时就开始一次,而每一次还没有完成时他就会惊醒过来。简直像传说中那个倒霉的国王,不知惹恼了何方神明,罚他把巨石推上高高的山顶,每当快完成的时候,准会一个不小心让石头滚下山去;又像某个死心眼的寡妇,在被逼嫁人的时候,托词要先给死去的丈夫织一块裹尸布,白天织、晚上拆,织了一辈子也没能织完。

到后来,即使在梦中,皮格马利翁也知道这是一场梦了,所以每一次拿起锤子或凿子,他就会觉得满心悲伤,因为已经知道自己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完成这件不可能的作品。

不知第几次从这样的梦里醒来,皮格玛利翁终于下了某个决心,他不再围着井水打转,而是去仔细打量收藏备用的几块石头。

其中一块洁白细腻,犹如牛奶或处女的肌肤,还有一块泛着隐隐的金色的光泽,仿佛洒过金粉,似乎都是不错的选择。但当他在它们上面比划的时候,却又犹豫了,并不是对自己的灵感有了怀疑,也不是之前那失败之作残留的影响,只是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她并不在这两块石头里。

这感觉前所未有,又并不完全陌生,但分析自己的情绪并不是皮格玛利翁擅长的,说到底,他也就是个雕石头的。

所以他直接动手雕刻起来,先是那块金色的石头,雕得很顺手,一下都没有犹豫,完全知道该去掉什么、留下什么。

很快,一个女人的样子显现出来,她的轮廓就像他想象的一样轻盈而充满活力,她的脸也像他想象的一样美丽动人,却并不是他在井中见过的那张脸。

不知怎么回事,她就被雕成了另一种样子,随着她的脸越来越清晰,他也越来越明白她并不是她。尽管那张脸也在带着笑意,但笑意里有种天真无邪的淫荡和残忍。当皮格玛利翁雕琢出她丰满的双唇间那些细小尖利的牙齿时,他就知道她是谁了——忒提丝,海洋女神。

 

 

忒提丝的大神庙在色萨利地方的沃洛斯城邦,据说是老代达罗斯去往克里特岛之前,留在大绿海这边的最后一座建筑。皮格马利翁曾游历到彼处,神庙浮华、纯粹而强烈的风格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神庙里还曾有一尊著名的神像,传说出自天才而疯癫的小代达罗斯之手,可惜在十几年前的地震中摔成了碎片,皮格马利翁无缘得见。

但他知道自己雕刻的就是那位女神。越往下,石头里金色的成分越多,她的下半身几乎变成了纯金色,自然而然地,他雕出了一条金色的鱼尾,比世间所有的美腿更柔软旖旎,扭动摇曳着,仿佛正托着她赤裸的上身破水而出。

就连他妈,只知道一点支离破碎的神话,看到这时也惊叹出声:“我的天哪,这不是那个鱼尾巴的女神吗?”又在石像前摆上生鱼和鲜花。

“你不能就这样把一个神给凿出来,”他妈对他说,“凡人没有资格把神明看得这样清楚。”

这话反而给了皮格玛利翁信心,他托过路的商队往沃洛斯城邦带去消息,说他雕刻了一尊忒提丝女神像,愿意奉献给大神庙。

消息转了好几拨人才带到,又过了很长时间,神庙里的人终于来了。为首的一个老妇人看到雕像时倒吸凉气。“毫无疑问,这是我们的女神,比原来那尊还要逼真,”她说,“但是我们怎么能把这样一座神像放在神庙里,你看,她实在有点,怎么说呢,猥亵?”

神像确有几分猥亵,可又如此强而有力,甚至让人觉得这种淫荡放纵正是她力量的来源。“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觉得她会让看到的人心悦诚服。”另一个年纪更大的老妇人说。

“随便你们,”皮格玛利翁耸耸肩,他已经开始雕刻另一块石头,这残忍而美丽的女神对他不再有吸引力了——因为他已经得到了她。“我其实没做什么,只是把她从石头里放了出来。”

“你放出了可怕的东西啊,我的孩子。”最年长的一个老妇人说,“但谁也不能否认,其中必有神性。”

祭司们费了老大的周折,最终把神像迎进了大神庙,引起很大的轰动。又过了几个月,神庙给皮格玛利翁送来一袋珠宝,是在一条用作祭品的大鱼肚子里发现的,她们相信这是女神给他的赏赐。

女神和珠宝的故事显然比执政官和蛇的故事更受欢迎,接着还有王子和白鹿的故事、腓尼基人和棕榈树的故事,等等、等等。有些故事有几分真实,有些几乎全是传说,但人们喜欢,这已足够。

到这时,皮格玛利翁本人也开始有几分像传说中的人物了.他不再照着图纸雕刻,却会用很长时间来挑选石头,再用更长的时间打量它、抚摸它、围着它打转,甚至还和它说话,就好像那是个姑娘,而他在打她的主意。

然后,常常是突如其来的,冰冷僵硬的石头在极短的瞬间里活了过来,有了自己的故事和生命。这些故事和生命烙印在皮格玛利翁的眼睛里,极短的瞬间变成不可磨灭的印象。之后的事发生的自然而然,不比剥一个洋葱或者一棵卷心菜更难,他小心地去掉多余的石头,用凿子和锤子敲去大块的,用磨条和砂纸磨去细小的,心情愉快,兴致勃勃,好像剥掉甜美水果的外皮,或是美丽女人的衣裳——虽然除了年少时短暂的荒唐时光,他并没有多少干后一种事儿的机会。

而即使在年轻人难免会有的欲望冲动的幻想里,他也不觉得剥掉一个女人的衣裳,会比释放出石头里的生命更让人兴奋。

 

关于皮格马利翁的另一种传说,说的是那些石头。

仿佛突然之间,从大绿海两岸各个王国和城邦,人们给皮格马利翁送来了各种各样的石头:穿着长袍和凉鞋的东方人送来半透明的玉石,洁白细腻,宛若凝脂,却坚硬无比,必须借助镶嵌着金刚石的珍贵的矬子;骑骆驼的蛮族人送来了珍贵的响岩,粗糙、沉重、颜色黯淡,但最轻的敲击都是美妙的乐音,雕刻的过程仿佛一整支乐队在演奏;海岛上的人们送来大海深处的虹石,亿万年间海中生物的骨骼堆积而成,半夜里它们仍然散发出微弱却斑斓奇妙的光芒;还有埃及圣河尽头淤积的泥沙下流光溢彩,晶莹剔透的水砂石;以及遥远的饲养老虎的国度里,传说能孕育出虎神的斑斓的虎石……即使一刀不动,一下子不凿,这些石头也价值连城,有些还专门雇了佣兵护送而来。于是又有慕名而来的人群,不是为了皮格玛利翁非同凡响的技巧与才华,只是为了看一看这些神奇的石头。

正如传说中由一个妓女诞生了一座繁华的城邦,渐渐的,皮格玛利翁的小村庄也变成了热闹的市集,村里人不是开了客栈,就是开了酒馆,还有人做起了石材生意——也有人说,所有那些关于神奇石头的传说,都是精明的石材商人们编造的故事。

总之,到后来,他妈只得砌起了高高的院墙,挡住外来的人们没完没了的窥视。

这是为什么没人看见那个跛脚老人,是怎样来到皮格马利翁面前的。

 

 

跛脚老人抱着一个长圆形的东西,用破布包裹,似乎很轻,他抱起来毫不吃力。但他把它放下之后,皮格玛利翁发现这东西比看上去要大得多也重得多,而那老人其实并不太老。

他有一张看不出年龄的脸,饱经沧桑,却又显得坦荡而无所畏惧,似乎平淡无奇,又让人无法忽视。你甚至能从这张脸上依稀看到力量、智慧,甚至美的痕迹,只不过再仔细打量的时候,那些痕迹又荡然无存,依然是一张平凡而苍老的面容。

换作旁人,或许根本不会注意这个老跛子,但皮格玛利翁有一双雕刻家的眼睛,这双眼睛能从顽石中看到蝴蝶的翅膀、少女的微笑、战士剑尖的血滴或是奔马飞扬的鬃毛。而那一刻,这双眼睛无法从老人身上移开,从那苍老而残疾的身体里,皮格玛利翁看到了不可思议的生气与力量,甚至某种光辉。

然后他看到了他的手,大而粗糙,手指很长,长满老茧、青筋虬屈,而又无比灵活,显然是惯于使用锤子、凿子、矬子和砂纸的手。

于是年轻而名声远播的雕刻者毕恭毕敬地说:“请您指教,我尊敬的前辈。”

老人一言不发,解开破布。皮格玛利翁屏住呼吸,破布包裹的是他从未见过的最美丽的一块石头。洁白无暇,犹如月光落进积雪山峰上明净的湖水中凝结而成,泛着若有若无的青晕,却又那样温暖,温暖得似乎散发出隐秘的芬芳。当他把手放在石头上时,简直能感受到一种极细极柔的愉悦透过掌心传来,就像沉睡的婴儿的呼吸、阳光下猫咪的肚皮、蒲公英蓬蓬的绒毛,或是夏日午后拂过花丛的微薰的风。皮格玛利翁不能控制自己,欣喜地打量和抚摸,如同久别重逢的爱人。

“他们让我做一个女人,这世上丛未有过的最美的女人。”老人的语速很慢,仿佛每一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但不知为何,他的声音和语调里又有一种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悲哀,“他们要把她叫作‘潘多拉’,意思是‘有一切天赋的女人’。要有太阳将赋予的纯金的头发,月亮赋予的皎洁的肌肤,爱情之神赋予的颠倒众生的妩媚姿容,以及众神之后赋予的精明、狡黠和果敢决断。她要能用一个眼神让最狂暴的英雄放下武器,用一个微笑让最懦弱的侏儒挑战巨人,在垂死的老人心中重新燃起欲望的火焰,让无知的少年一刹那懂得爱情的甜蜜与痛苦;她要能让女人们妒忌、男人们疯狂、部落灭亡、城邦毁灭,帝国烟消云散;能让千艘战船化为灰烬、无边的原野鲜血流淌;也能让花儿开放、鸟儿歌唱,春天停下脚步,不肯离去,残暴的野兽变成温顺的羔羊。

“我能做出这样的女人,毫无疑问。在我还年轻的时候,从我手里诞生过雷电、群峰、海浪和风暴,众神之父的王座和大地之母的卧榻也是我锻造而成;我还锻造了日月星辰,八方与四季,爱神发髻边薄如蝉翼的缎带,战神燃烧着落日光辉的铠甲,以及种种你无法想象的东西……但是现在我老了,更重要的是,我已不再相信女人和爱情,无论是她们的美丽,还是她们的风情、痴心、缠绵和眼泪,对我都已经毫无意义。

“于是我知道,这件工作只能交给年轻人,对女人和爱情仍有幻想渴望的年轻人。我要找一个年轻的雕刻者,他还要有非同凡响的技巧与能力,很显然,在这片大地上,可选择的范围显然非常有限——所以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你,我的孩子。”说到这里,老人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愉悦的狡黠,同时露出调侃的微笑,“我还听到一种传说,说你或许是我的儿子。”

皮格马利翁目瞪口呆,在反应过来自己有多蠢之前,他已经脱口而出:“那么我是吗?我是您的儿子吗?”

老人似乎是回想了一下他妈的样子,然后很肯定地摇头:“感谢诸神,你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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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品:原创王道
  • 状态:连载中
  • 类型:专题档-专题档
  • tag:原创
  • 发布时间:2017-11-26 15:2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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