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录
by 青铮
二、羊皮纸
泰勒斯去世之后,阿拉克西曼德继承了他的位置,成为他们这个小小团体的领头人。按照惯例,大家开始把他叫作“老师”。
他改变了不少,相当注意自己的衣着和外形,不再总是忘记洗澡,罩袍也不再脏兮兮的随便披着,甚至还留起了胡子,好显得年长成熟一些,毕竟他要代替老师的位置,每个季度在城邦广场公开讲学。
当米利都城邦也跟风修建起圆形剧院之后,讲学就转移到了剧院——扩音效果确实比广场更好。他得讲学也从每个季度一次,变成每个月一次,有时还会和其他城邦慕名而来的学者们交流论辩。
“米利都的爱智者”和阿拉克西曼德的名声,渐渐传遍了小亚细亚,甚至传到希腊本土和大希腊地区。到后来,开始有其他城邦的年轻人慕名前来求学,其中来自萨摩斯岛的贵族少年毕达哥拉斯格外引人注意,他聪明绝顶又古怪非常,让阿拉克西曼德很是欣喜又很是头疼,阿拉克西米尼则主要是头疼。
与泰勒斯的温和圆融不同,阿拉克西曼德对世俗事务更为轻视随性,日常管理和收支平衡的工作,仍然落到阿拉克西米尼身上。尽管阿拉克西曼德声誉日隆,比起泰勒斯在世的时候,他们的收入更加飘忽而不可预测,管理也更加混乱麻烦。
“我追随老师,并不是为了做这些工作的啊。”有时他也会向阿拉克西曼德抱怨,“我也有我对世间万物的思考和探寻啊。”
“我知道我知道,”阿拉克西曼德拍着他的肩膀,不在意地说,“我还十分确信,对于老师的思想和精神你比我领会得更深、把握得更准确。”
两人私底下聊天时所说的“老师”,指的仍然是泰勒斯。
阿拉克西米尼有点狼狈,在最困窘的时候,他确实曾把记录泰勒斯思想言行的羊皮纸,偷偷拿出一些来刮干净重复利用,有时还悄悄卖掉几张。而这种时候,他总是问心有愧地先仔细地研读羊皮纸上的字句,直至确信自己能够将其核心内容准确地复述出来。
阿拉克西曼德见状笑了起来:“这有什么好羞愧的,老师生前不是已经同意你这样做了吗?”
“如果您能够把字写小一点,或者让学生们来动笔记录,本来是不必耗费那么多羊皮纸的。”羞愧之余,阿拉克西米尼有点咬牙切齿地说。
“我一定注意,一定注意。”阿拉克西曼德抓了抓头,诚恳地回答。
但阿拉克西米尼知道,他只是说说而已。“啊啊啊,你为什么不能像老师那样节省和靠谱呢?”他在心里有点抓狂地想。
仿佛听到了他心里的声音,阿拉克西曼德又说:“很抱歉,我做不到像老师那样。而且我知道,每个人也都知道,没有人能够替代老师在你心目中的地位。”
阿拉克西米尼沉默了,他并非擅长表达之人,不知为何,话语总是落后于念头,甚至落后于谈话的节奏。沉默片刻之后,他终于还是开口了,那是他在心中酝酿了很久,一直想对阿拉克西曼德说的话。
“我尊重泰勒斯老师,我也尊重您,阿拉克西曼德老师。” 这是他第一次在私底下把阿拉克西曼德叫作“老师”,“与你们相比,我只是普通人,我不够聪明,也不够癫狂——世人都知道,这是通往智慧和真理必备的特质。但是如果一种观念和思想,以及相关的思考和学习方式,只能在天才与天才之间传递,那它该是何等的脆弱,难道不应该同时去寻找普通人也能走下去的路径吗?泰勒斯老师喜欢用‘光芒’来比喻思想和智慧,您也有这个习惯。但构成世间光明的,并不只有太阳、星辰,或是传说中烧毁城池的壮丽的大火,也有普通的火把,甚至油灯微弱的光。”
突如其来的推心置腹,让阿拉克西曼德有片刻手足无措。他看着阿拉克西米尼,他们从小就认识,阿拉克西米尼似乎总是跟在他身后,投入泰勒斯门下也是受到他的影响。人们都说阿拉克西米尼就像是他的影子,但他一直认为他们两人毫无相似之处,绝不可能是“本体”和“影子”的关系。
“我果然是个自命不凡的混蛋啊。”阿拉克西曼德叹了口气,伸出手去,想再一次拍打阿拉克西米尼的肩膀,中途却改变了主意,讪讪地甩了甩手。
“你用你的方式纪念老师,我也有我的方式。” 他慢慢地、沉思地说道,这是一向以机敏和雄辩见长的阿拉克西曼德,少有的字斟句酌的时刻,“也许你觉得研究老师的观念和思想,尽自己的努力将之向前推进和拓展,是最好的方式。但我却觉得,以我自己的思维去了解万物和宇宙,形成我自己的观念和思想,才是对老师最好的纪念。
“我曾经那么确定我是正确的,万物的本源与构成不可正向定义,只能用否定来诠释。而老师和你坚持要用实质之物来定义,实在是一种固执的愚昧。
“但是现在我并不那么确定了,也许你们的理念与我的观点,只是一枚硬币的两面。而只有一面的硬币,这世上并不存在。
“所以,请原谅我之前的傲慢和自以为是吧。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人世,而你仍然愿意纪念我,就如你纪念泰勒斯老师。那么我更希望你用我的方式来纪念我,而不是你的方式。”
阿拉克西米尼目瞪口呆,不知话题怎么会跑到这个方向,而且眼前之人虽然早已过了鼎盛之年,但怎么看还是相当的健康,容貌风采仍然出众,无论如何看不出需要交代后事的样子。
不过这段时间他好像是有那么点消沉。
“呃……其实现在我们的羊皮纸也还够用,毕达哥拉斯的父亲刚刚又送来了一批。”阿拉克西米尼小心翼翼地说。
阿拉克西曼德大笑起来,又去拍打阿拉克西米尼的肩膀:“看来我错了,这个世界的本源应该是阿拉克西米尼,不管发生了什么,阿拉克西米尼是恒定不变的。”
阿拉克西米尼的脸僵了一僵,“这是一个笑话,”他对自己说,“没错,他是在讲笑话。阿拉克西曼德的笑话一向又冷又没品,我要忍耐。”
阿拉克西曼德更加用力地拍打他的肩膀:“同时我还要说,你也错了,我的老好阿拉克西米尼,你可不是什么油灯和火把。记住我的话,咱们走着瞧。”
过了很长时间,阿拉克西米尼才反应过来,阿拉克西曼德这是在称赞他。
“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忧虑地想,“如果阿拉克西曼德都开始称赞我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的忧虑并不是没有道理,不久之后,阿拉克西曼德去了弗基斯的德尔菲神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