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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Synopsis

by 青铮

(正文)(作者:青铮)

 

一、元初之水

 

恒定之物究竟有还是没有?

——根据后世人们的说法,他们的老师泰勒斯,是世界上第一个提出这问题,并试图作出回答的人。

这种说法并不准确,泰勒斯也有他称之为“老师”的人,也有他与之交流、探讨、争执和论辩之人。后世的人们也许很难真正理解,这样的思索与交流,对他们而言一种生活方式,而人总归是要以某种方式打发生命中的闲暇时光。

如果你生于一个富庶的小城邦,又身为自由人,生命中的闲暇时光确实会太多了一点。

有的人沉迷于航海和探险,有的人醉心于音乐和诗句,还有的人喜欢在运动场上挥汗如雨,也有的人热衷于在城邦广场高谈阔论政治主张……更多的人用饮酒、聚会、游戏、闲聊和追逐女人打发时间。如他们一般更愿意将生命耗费于思考这类问题的人,毕竟只是极少数。

是的,即使是后世人们称为“哲学的民族”的希腊,这样的人也是极少数。

正是这极少数的人,基于对此类问题的思索,进而开始用不同的眼光看待周围的世界,并将视线投射到更遥远广袤之处:极深的天空,看不见尽头的大海,比天与海更广阔的宇宙空间,还有人类的思维和流逝的时间……在这样的过程中出现更多的问题,以及更多的思索与探讨,逐渐形成学习、推理、论证、交流和归纳总结的方法与习惯,又不断地推翻、重建、完善和提升,最终构建起他们无法想象的宏大学科,将人类带往不可思议的未来。

当然,这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就像把石子投入水中所产生的涟漪,会扩大到扔石子的人始料未及的范围啊。”老师泰勒斯曾如此感慨。

水是泰勒斯钟爱的比喻,也是他对万物本源的解释,“万物来自于水,又将复归于水。”

“对于万物本源的问题,我们可以从两条路来思考。”泰勒斯这样对他们说,“我们可以向最幽微处去探寻,万物究竟由什么组成;也可以向最初去追溯,万物究竟由何而来。这两条路看似方向截然不同,一条通往空间的尽头,一条通往时间的起点,但我总相信,到最后它们会殊途同归。

“而这世间,我所能观察和想象到的,真正实现‘殊途同归’的物质,就是水。永远在流动、变化,遍及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直至天空,而所有的水最终又会回到同一个地方,化为一体。”

那时他们坐在海边的一处悬崖上,泰勒斯、阿拉克西曼德、阿拉克西米尼,还有几个年轻的弟子。晚年的泰勒斯格外喜欢在海边沉思和授课,虽然他的身体已经连爱琴海最轻柔的海风都吃不消了。

“在我游历之时,曾到过上埃及南方的赫尔墨珀里斯城,在那里我第一次听到了‘元初之水’的传说:宇宙之初,万物皆无,只有一片被称为‘元初之水’的物质。‘元初之水’中诞生了四对神明,分别代表水的四种特性:男神纳乌与女神纳乌奈德,代表‘深邃’;男神孚弗和女神哈乌海德,代表‘无限’;男神库克与女神卡克维德,代表‘黑暗’;男神阿穆与女神阿玛乌德,代表‘不可见’。

“男神以蛙的形态,女神以蛇的形态,在元初之水中游曳,诞生出‘元初之卵’,卵中诞生光明,进而诞生万物。——这个说法深深地启发了我。”

“难道世间万物诞生于蛙和蛇这样丑陋的形态?”一个年轻的弟子问道。

泰勒斯笑道:“不是还有人认为所有生物都诞生于鱼吗?”说着他看向阿拉克西曼德。

阿拉克西曼德的脸红了,这是他早年激烈主张的一个观点。

“毋须惭愧,我的孩子,你的观点并非没有可取之处。”泰勒斯温和的说,他总是把学生们叫作“我的孩子”,无论他们多大年纪,“我们不妨这样来理解,‘蛙’和‘蛇’只是隐喻:它们如此不同,圆形的蛙与细长的蛇,四足的蛙与无足的蛇;又如此相同,都是来自水中又能在陆地上生活的动物。因此它们象征着世间万物彼此的相似与不同,转化与流变,正是在这样的过程中,诞生出我们这个世界。

“不要轻视先人的智慧,哪怕是蛮族的俗见。这世间任何长久流传的故事,如果我们向更深处探寻,摘下它们荒诞诡异的面具,就像摘下戏剧演员们的面具,总能看到某种真实、甚至真理。

“我用了几乎一生的时间,来探寻世间万物的本源,最终我的理解仍未能超越‘元初之水’的四种特征:深邃、无限、黑暗、不可见。”泰勒斯看向大海,沉思着说,“当然,水仍然是隐喻,你们应当将它理解为一种更为本源之物,构成整个世界,不,整个宇宙的物质,也许还包括时间和人类的思维……哦,如果能够借我一叶小舟,在这样的‘水’中再次远航……纵然葬身旅途,也是无法想象的幸福啊……”

“这就是老师的问题之所在。”阿拉克西曼德闷闷不乐地揪着身边地上的草叶,“老师的思考与解释总是不知所终,总是在最后关头,缺乏某种关键的提炼和总结,而流于不知所云的感慨。”

这么想着,他看了看身旁的阿拉克西米尼,感叹:“心智平庸之人是何等幸福。”显然,勤奋的阿拉克西米尼没有意识到任何不妥,正在斗志昂扬地奋笔疾书。

记录老师的思考和言论,是弟子们的首要任务,这一任务主要由阿拉克西米尼承担。羊皮纸如此昂贵,当然是字写得越小越整齐越好,在这一点上,无人能和阿拉克西米尼相比。

 

阿拉克西米尼也有他的小理想,他相信会有那么一天,老师和他们一起仔细核实整理这些纪录,最终形成完整的论著。这是前所未有的工作,这部论著必将非同凡响,流传不朽,就像赫西俄德将诸神的身世和传说整理为《神谱》——那是他之前从未有任何诗人完成过的宏伟事业,即使是神一样的荷马。

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老师的手稿和记录,即使是阿拉克西曼德也不行。阿拉克西米尼甚至暗暗憧憬,未来的人们谈起老师的著作,也会提到他的贡献,并且承认在这方面,他比阿拉克西曼德做得更好。

然而他小小的理想和憧憬并没能实现。泰勒斯去世前不久,阿拉克西米尼向他提及此事,泰勒斯只是笑了笑,说:“何必如此麻烦,我的孩子,世间之物大多不能永恒,而羊皮纸更是不可靠。在我死后,人们只须记住这样一句话就够了:米利都的泰勒斯说过,万物有灵且来自水中,又将复归于水。”

“这不妥当!老师!”还没等阿拉克西米尼反应过来,阿拉克西曼德已表示反对:“结论固然重要,可是比结论更重要的是推出结论的方法。这难道不是老师您告诉我们的吗?我们的结论和方法都可能是错误的,但错误的结论毫无意义,错误的方法却能给后人以警示和启迪。”

“是的,方法比结论更为重要,但是方法可以用更好的形式流传下去,不是吗?”泰勒斯仍然在微笑,不知为何,那笑容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寥之感,“方法就像是水,已经从我的手中,流到了你们的手中,映出的终将是你们的思想的光芒,不是吗?”

阿拉克西曼德一时无言以答。他主张万物的本源并不是水,而是一种无以名之之物,他称之为“ἄπειρον”。——在同门之间,这不是秘密,泰勒斯也早就有所知晓。

“我只是将老师您所说的‘宇宙之水’,用更为准确的方式表达出来。”过了片刻,他有些急切的解释道。

“那你又如何能确定你的解释,就是最准确的解释呢?或者你又如何知道你所谓的‘ἄπειρον’,不会被后人误解为其他的东西呢?”泰勒斯安详地说。

“所以我们不能只记下结论,一定要记下我们的思考过程,以及相关的阐释和分析啊。”

“很好,这很好。我的孩子,如果你确信无疑,那么坚持下去。只要你走得比我更远,表达得比我更准确和清晰,我这一生中所有的思索和努力就没有白费。”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要相信自己一生的思索和努力,并不是毫无意义,这需要很大的勇气,也需要很大的幸运。”

“啊,又是这样不知所终的跑题。”阿拉克西曼德闷闷地想,“老师究竟想说什么呢?还是其实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该说什么?”当然,他并没有将这样的疑惑说出来,“如果老师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又该向谁提出这样的疑问呢?”

泰勒斯则转向欲言又止的阿拉克西米尼:“你呢?你想要说什么?我的孩子。”

阿拉克西米尼嗫嗫地说:“那……那些羊皮纸……该怎么办呢?”

泰勒斯难得的大笑起来:“当然是把它们刮干净重复利用啊。你最擅长做这个了,不是吗?”

的确,把羊皮纸上的字句刮干净重复利用,也没有人比阿拉克西米尼做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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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有话说:

    三人一文,圆文奇想。

    由A选定主题人物两位,B和C分别撰写开头和结尾之后,A再来完成中间部分。

    秉持坑与互坑精神:一个篱笆三个桩,自己挖坑自己填。

    首轮打样完成。主题:古希腊的贫穷与荣光 by 齐梁后尘、青铮、神原茜




确 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