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我确认一下。”做律师的友人说，“你们要离婚。”
“嗯哼。”方之晔说，“人生的经历又丰富了一点点。有没有很羡慕？”
“……先开张支票过来。”
“是，是，这样我们的雇佣关系成立，你就不能再揍我了……啊，带错了，这是卓頠那本。”方之晔掏手机，“转账可以吗？虽然仪式感差点劲哈。”
一颗爆米花砸到他鼻尖上。
“滚。”
费尚文是在一个人看电影的时候被方之晔找上的。
自从未婚妻（再次）撇下他跑去非洲当亲近自然的志愿者，情人节就变成了他最讨厌的日子没有之一，这种日子他通常都会掏钱包几场最火爆的情人节档电影，不一定进去看，通常只是在售票厅溜达，看到有来买票的情侣失望而归就乐不可支。今年这场因为恰好是位熟人投资的，叮嘱他一定要看，小费在朋友圈晒了包场票根卖乖之后，忽然也觉得要不干脆就看看吧。
其实他也有点纳闷，觉得自己的恋爱是不是有点跟肥皂剧套路挂相了，仔细想想明明根本谈不上有什么精神交流，到现在连肉体交流都没了，就这样还能念念不忘，要是去情感论坛写个帖子，起码有好几打流行小说的读者能挂调色盘骂他抄袭。结果刚抱着爆米花桶开始研究，那个跟配偶既不缺精神交流、也不缺肉体交流的混蛋就鬼鬼祟祟跑来，告诉他说他们要离婚。
银幕上的男女正在签协议，费尚文同情地看着男主角，心想这就是不懂法律的坏处，世上比被一纸合同耍得团团转更惨的事就只有被一纸无效合同耍得团团转了。然后他歪过头看看方之晔，嗤的笑了一声。
“不用我提醒你吧，你们以往注的那一堆册统统都不被我国法律承认，要分手的话不必费离婚那个神。”
“仪式感，仪式感！”方之晔说，“有没有什么大张旗鼓、煞有介事，假装自己是千万粉丝大明星连刷个牙都有无数人想偷窥的套路，高调宣称我们，啊不，我，要离婚了？”
“你想干什么？”费尚文狐疑地说，“不要怪我没有警告你，这几年跑来找上我的离婚案子有一次算一次全都没离成，再来妨碍我的成功率小心朋友没得做——说起高调的套路，我倒是有一个。”
“什么什么？”方之晔兴高采烈地说，同时手机上叮的一声，给他发了个9块9的红包。
“水果电视台你知道吧？他们去年有档真人秀叫‘我们结婚吧’，跟国外电视台打了好久侵权官司，外加被各种政治正确团体大骂物化男性物化女性物化家庭和物化其他鬼知道的各种概念，总之炒得如火如荼，他们觉得不趁势利用实在可惜，所以打算推出一档配套的真人秀，叫‘我们分手吗？’。”
方之晔不小心把可乐喷到了前排座椅上。
“这官司不会也是双方高层的默契吧！”
“小生不能对此作出评论，不过小生帮他们把官司打赢了。”费尚文说，“所以我可以把你们塞进这个节目去，你去吗？”
“去！”方之晔说。
虽然是内定的关系户，基本的海选面试还是要做的。
“你还真的把他拉来了！”面试委员会里有人大惊，不过并没有失色，只是在桌子底下给方之晔发微信，“这是闹哪样！我快要不相信爱情了！”
方之晔笑眯眯地回答面试官提问：“觉得情侣会分手的主要原因？可能是失去了新鲜感吧。生活需要一点戏剧性，什么都太确定了不好不好。”一边在微信上回复古小枫：“给你捧场呀，跳槽第一弹，加油喔。”
制片人小姐磨磨牙，心想你们哪里还需要什么额外的戏剧性你们根本就是Drama King好吗。再看看旁边的那个，安安静静坐在旁边容忍着各种愚蠢问题，被问到就朝一边抬抬下巴：“跟他一样。”这么一副模样哪里像对要离婚的，像是要结婚的还差不多。
他们回答了一圈儿问题，填了几张表格，几乎没经过委员会讨论就拿到了合同让他们签。合同很厚，方之晔还在认真看，卓頠瞄了一眼，掏出电话打给了费尚文。
“合同是你审定的吧。”
“Bingo，你是从哪个词看出了小生的风范？”
“可以签吗？”
“你……”小费语塞，显然是飞快回忆了一下，“可以，没啥。”
“好。”卓頠敲敲桌子，方之晔抬起头来，他简单地说，“签。”
“等等！”费尚文在电话那边喊，“快点交代你们这是要闹哪样？不然我给你寄账单哦，你知不知道小生一句话咨询要值多少钱……”
“哦。”卓頠说，“分手和死，你选哪样？”
费尚文静了静。“不会是……”
“嗯。”
“那果断分手！”
“所以我们也一样。”卓頠拿起笔签下自己的名字，“等着看节目吧。”
情感类真人秀其实跟握手会偶像一样，贩卖的都是“我混得也还不错嘛”的假象。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海选委员会挑中他们俩来分手给沙发土豆们看，确实是非常有效的。
于是他们就搬进了摄制组准备的大House，跟一对艺术家百合、一对白手起家共同奋斗的小企业主夫妻、一对跨国异色情侣、一对来自小镇的打工青年男女，还有另外两对据说是小有名气的娱乐圈小情侣住在一起。拍摄周期并不长，一共不到两周，大家每天都要经历一两个任务的考验，每一个都来自某本大红言情小说或者八点档言情剧里导致分手的经典桥段。当然并不是每一对情侣都会分手，悬念就在于观众能不能猜出最后分手的是哪一对或哪几对。大House里安装了N个摄像头，公共区域24小时拍摄，房间里按照合同规定的位置和开机时间拍摄。头一天开机就有一段是大家分别进小黑屋对着摄像机猜最后分手的会是谁，卓頠一录完导演就惊了，等他出来把他拉到一边打商量：“卓先生，我知道你是制片人的朋友，不过咱们就算提前看过剧本也别剧透好吧。”
其实卓頠不但没有提前看过剧本，他们这组还是所有人里唯一没有剧本的：剧本是制片人兼总策划小姐亲自撰写和发放，提前一天告诉大家第二天会面对的事和建议说的话，就除了他们俩。按照古小枫的原话，“观众会不会想看你们俩惊慌狼狈和情绪失控我不管，我本人很想看啊。”
卓頠觉得很想看那种场面的可能还不止她一个。
对一档节目来说，热度就像是炖鸡汤，一直文火吊着没关系，但一旦中间冷掉，后续再点火就已经不再可能美味。海选前的那一阵子网络和电视里没完没了地滚动刷着关于官司的报道，水果电视台自家更是不遗余力，光是王牌谈话类节目就拖着费尚文去上了好几次，附带的后遗症是大量粉丝投书要求新的节目拉小费律师和他女朋友来当嘉宾，电视台于是盛情邀请，费尚文花了好大力气才摆脱。难得曝光率刚靠官司炒了起来，当然不能懈怠，所以每天拍摄正式节目之余还有各种宣传用的病毒视频，其中不乏虚假营销，比如穿着白衬衫的俊美男性被一桶冰水浇得全身湿透之类。本来这种戏份应该是安排给明星小鲜肉的，毕竟自带粉丝，衣服湿成半透明什么的光是想想就很带感，但导演机智地在所有嘉宾里无记名投票“你最想让谁湿身出镜”，结果除了两位小鲜肉互相写了对方之外，某人就只丢了他自己的那一票。
“我现在真的有点想分手了……”卓頠喃喃说，“希望该看到的人真的看到。”
“放心吧。”方之晔说，“我拉了？”
“来吧。”
这并不是一场专为片花设计的恶作剧，而是正片中的一个环节。准怨偶们彼此要替对方决定是否参加冰桶挑战，选择参加的话，剧组代捐一笔款项给相关基金会，不参加的话，则由做出选择的那个人捐出同等款项。卓頠是想都不想就替方之晔捐了，方之晔本来也打算照做，但一个投票下来，某人就得去挨浇。
他并不是唯一挨浇的那一个，不过被排到了最后。挂水桶的架子故意搭得像个断头台的轮廓，服装师特意试过了一打不同牌子的白衬衫，挑出了半透明得刚刚好的那一款。方之晔一拉绳子，水桶翻转过来，还带着碎冰的水哗啦一声兜头浇下。真的很冰，导演还各个机位绕着他来回拍了起码十分钟，虽然外景地是个春暖花开的漂亮花园，卓頠还是觉得自己说不定要感冒。
“下巴再抬起来一点，表情再高冷一点……等一下这边还需要再补点光……完美。现在看这边，眼神凌厉一点……他选择让你来挑战你难道不会有点生气吗？啊，太凌厉了，我喜欢，不过还是收一点回来。赞。”
高冷的那位冷得没力气吐槽，方之晔在旁边补位：“导演，您以前拍广告的吧。”
“是啊，这次的摄影也是我的御用团队……你怎么知道？”
“构图特别讲究啊！”方之晔胡乱吹捧一下，“瞧多完美，对外行人也一条过。我送毯子上去啦？”
导演恋恋不舍地盯着监视器，头也不抬地一挥手：“去吧去吧。”
那段花絮最后由导演亲自操刀剪辑，当天傍晚就上了网，飞快地被转发了十万条。晚上古小枫亲自打电话来道喜：“恭喜，你红了。”
“谢谢，我一点也不开心，你们的目标受众又不是我的潜在客户。”
“哈哈哈。”古小枫说，“我需要再跟方之晔确定一下，他希望的是大张旗鼓、煞有介事，假装自己是千万粉丝大明星连刷个牙都有无数人想偷窥的高调，对吧。”
“稍等……好，他来了。”
卓頠裹在被子里，把开着免提的电话朝方之晔举过去。方之晔小心翼翼把煮好的姜汤放在床头柜上，和身飞扑到被子上，朝着电话喊：“Bingo。”
“……前文让那谁给你复述。”古小枫说，“总之，今天的视频里你也有露面，我们合理安排一个记忆力特别好的资深八卦粉，觉得这张娃娃脸面熟，想起若干年前有过那么一档真人秀，有个娃娃脸的家伙简直是扛着他的partner一路过关斩将拿到总冠军，并且创纪录分数再也没人打破，然后把陈年视频翻出来给大家温习，放到视频网站雇一帮人去刷弹幕，最后再恍然大悟一拍大腿，哎呀那时候他的partner是个姑娘。目测光这个梗就可以让各方一直掐架到做完后期正式上映，你看怎么样？”
那两个人异口同声回答：“不行。”
“哎呀同步率不要这么高嘛。那位姑娘可是已经同意了喔。”
“不行。”方之晔说，“如果真的有谁记得，并且还能把陈年视频翻出来，那我们没有办法。但主动让这件事发生，不行。合理安排也是有限度的，比如你今天合理安排的投票，没问题，我们接受，但涉及到宁思，不行。”
古小枫在那边显然怔了怔，然后才笑了。
“原来你们知道啊。”
“我们当然知道。”卓頠说，“不过效果很好，谢谢你。”
“很好。不客气。”古小枫说，“那么顺便向你们通报一下明天的安排——”
“是我听错了吗？”方之晔说，“我们居然会提前得到第二天的安排？”
“对，因为明天需要的是你们打扮成对方的style，去拜访一位对方的老朋友。所以快点说一个朋友的名字，不许相同，我现在去约人。一、二、三——”
“万俟彰。”
“费尚文。”
费尚文在办公室里捶着桌子狂笑了足足三分钟。
卓頠若无其事地站在他对面，连眉毛都没动一下，直到摄影师打出OK手势，才敲敲桌子。“拍完了。”
“啊，是吗。”小费立刻止住笑，一本正经地正正领带结，清清喉咙，“这是方之晔行李里最好笑的一身？他最近想象力有所退步啊。”
卓頠低头看看自己这一身。早上四点半，剧组造型师闯进每一对的房间，打开他们的衣箱，找出与对方风格最不搭调的一身让他们穿上。表面上来看这个环节他们俩是最轻松的——出门前在大厅的短暂集合中有几对的打扮简直惨不忍睹，今天一定能录到好几次精彩的吵架——但任务原本就不止于此。
想要单凭一件猫耳帽衫、破洞牛仔裤和猫爪鞋就让他感觉尴尬，那是太低估这帮损友了。
“这环节其实挺毒的。”他仿佛置身事外地评论道，“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嫌弃都会被放大，就算能撑到节目结束，三年后我也不看好某几对。”
“包括你们吗？”
他向朋友微笑。“我不能告诉你。”
节目的规则是不许对自己这一对的结果提前做出评价。费尚文耸耸肩——卓頠发现这小子今天打扮得特别帅，多半也是制片人小姐的特别要求，“除了这招之外，还有些什么路数？”
“可以说吗？”
“说吧说吧，自然聊天就好。”摄影师插话表示，“会剪辑的。”
“哦。都是些大众喜闻乐见的常规路数，比如要求一方半夜溜进另一个房间呆一小时再回来啊，蒙上眼睛从一堆人里找出另一半啊，扑克游戏黑桃A去吻红心J啊，在月黑风高的晚上关着灯轮流讲鬼故事不知道身边坐着的是谁啊，替对方去面试心仪的公司并且失败啊。总之稍微不够情比金坚的情侣都一定会被折腾分手，目前为止每一位参赛嘉宾都已经悄悄来向我求助过了。”
“付费的？”
“既然你都这么问了，假如我委托你去跟剧组算这部分费用你觉得胜算有几成？”
费尚文果断跳过这话题。“你今天的任务是什么？”
“来说服你相信我们要分手。”
“是真是假呢？”
“哦。那就要看我的演技和你的判断力了。”卓頠说，“顺便一提，方之晔现在应该正在见万俟。”
“那还等什么！”小费一拍桌子，“快点交代你们要分手的理由。”
“理由么……有个大仙前阵子给我们算了一次命。”
“算命的大仙？”万俟皱着眉说，“这位大仙不会碰巧姓梅吧。”
“天机不可泄露。”方之晔说，“泄露天机的人都要死。天道兄什么都可能知道，所以我来找你是剧组的任务环节，不是我自己要来跟你商量。”
他指指天，把手指竖在嘴唇前。万俟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点点头。
“大仙说了点啥？”
“大仙说我跟卓頠能在一起，是因为有高人帮忙逆天改命，但是这种人间小道其实是瞒不过天道的，今年恰好是天道轮回，如果不赶紧分手，可能会被天打雷劈。”
他从西装内袋掏出几张照片，放到万俟面前。其中一张是一辆外观有焦痕的汽车，另外还有一棵被劈焦的树，最后一张最华丽，是好几道闪电同时劈到一幢大楼的瞬间，万俟从轮廓认出那正好是方之晔他们住的地方。
“……恕我直言，天道兄不先补习一下避雷针和法拉第笼的原理，任务执行起来可能会有点困难啊。”
“谁说不是呢？”卓頠说，“不过就是这件帽衫，大年初一那天某人上街兜了一圈，回来帽子里就多了点东西。”
费尚文这次的确吃了一惊。“没爆的爆竹？”
“比那个倒是要稀罕一点。”卓頠说，“一颗陨石，还是暖和的。”
他把手伸进帽衫前面的兜里，那里是方之晔常常装猫咪的地方，不过现在拿出来的是一只丝绒盒子，里面装着颗豌豆大小的黑色石子。
“……天道兄也蛮辛苦的哈。”费尚文说，“不过很遗憾，陨石假如不够大的话，下落的时候一边减速一边降温，根本不可能造成什么伤害嘛。”
“是这样没错。”卓頠同意道，“但谁也不知道下一次会不会来一个大的。而且天道兄如果再接地气一点，很快就会知道要干掉一个人的话，还是用人类自己发明的工具最方便。”
“不光是这样吧。”费尚文说，“如果天道兄的拨乱反正是从逆天改命的时刻起开始计算，那么最明显的改变应该是……”
他看着卓頠的眼睛，没有说下去。最明显的改变是朋友们多出了一对儿女，对天道兄而言，那才是梅大仙乌龙事件的直接后遗症。
“对。”卓頠说，“所以你相信了吗？”
“我相信了。”费尚文说，“叫摄影师进来，我们继续录吧。”
“真有说服力啊，连我都快信了。”制片人小姐晚上看着录回来的素材吐槽，“不过既然如此，就再帮你们一把吧。”
精彩的剪辑可以让素材更有说服力，不管是有逻辑的部分、没逻辑的部分还是不讲逻辑的部分。
“天道兄认定他们分手的标准是让足够多的人知道这一点吗……倒是很怀旧啊，一百年前大家也是这样的，只不过那时候是登报。”
“我说，”万俟敲敲工作室的房门，“你没跟他们说这个秀要跟踪拍一年吧？”
“合同上是有写的！”古小枫无辜地说，“以那两只的个性居然没抗议就签了，我也很吃惊啊。”
“不，据说是没看，直接打电话给费尚文问能不能签，然后就签了。”
“……你信吗？”
“说实话吗？不信。”
“所以这代表——”
“天道兄的下凡之旅……要持续一年？”
“Drama King！”古小枫磨着牙说，“看来分不分手先不说，铁定要分居。得列个计划跟拍搬家和装修新居，谁会搬出去？”
“孩子跟谁？”
“他们的诊所还能在同一幢大楼里吗？”
“财产分割……不知道天道兄懂不懂审计……”
“会有人介绍相亲吧。”
“没有的话我们介绍啊。”
“……单为了这后续的一年也得拼命帮他们炒人气啊！”制作人小姐捶着桌子说，“我又燃起了熊熊的斗志！你先去睡吧，晚安。”
“……喂。”万俟说，“不能比那对要分手的还冷淡吧。”
她大笑出声，跑过来跟他交换了一个晚安吻。
“明天的环节是什么？阿八求探班直播来着。”
“画上老年特效妆，照顾卧床的伴侣。”
“嘶……要不要这么直面残酷的人生啊。”
“你觉得他们会表现得怎么样？”
“一定特别烂。”
“嗯。我也觉得。”
FIN
P.S.，那天拍摄的环节被单剪成了重头戏的一集，命名为《当你老了》，果然拆散了为数最多的情侣，包括节目内的和节目外的，这是后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