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

电话响起的时候王杰希在午睡。

他听到铃声就知道是谁，躺在枕头上接听，声音难免有点懒洋洋的。听完对方的话之后才一下子坐起来，动作有点太猛，眼前微微模糊了一秒钟。但是已经顾不上这个，心跳都飙了起来，还耐得住性子没有贸然打断，只在最后干脆地应了一声：“好。”

“那我等下给你发邮件，到了地方跟指定的人单线联系。”喻文州说，“要小心。”

“我知道。”王杰希说，“下午就动身。”

那天傍晚的时候他抵达了一个陌生的城市，按照邮件里的信息打了个电话。对方显得很意外，大概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王杰希没做解释，跟对方约定了碰面地点。

“一小时后见。”

来赴约的是个年轻姑娘，或许也没有外表看上去那么年轻，身材丰满，圆脸短发，声音听起来精力充沛。王杰希按照约定在大衣领子上别了只鹿角领针，姑娘几乎立刻就发现了，过来和他握手，手掌温暖柔软：“王先生是吧？我是小余，负责这次您的项目。”

她们把这种事称为项目。

小余带王杰希走向附近的小区，路上先拐进一间小饭馆打包了一份晚饭。王杰希其实也还没吃晚饭，但他根本没有胃口。他本来伸手想帮小余拎着食盒，被姑娘婉拒了：“跟您这一身儿不搭。”听口音倒像是B市人，但他默然没有搭腔。这件事的整个过程中不应该出现任何熟人关系，在结束时他最好可以转身消失，仿佛从未存在。到那幢居民楼下的时候他从大衣兜里掏出一副平光眼镜。小余看看他，赞许地点点头。

“来吧。”

她当先走上楼梯。这是幢古旧的老楼，电梯门口挂了块牌子写着“维修中”，好在他们只要去四楼。楼梯间堆了些杂物，倒也不至于妨碍通行，只是声控的电灯不太灵光，王杰希掏出了手机照明，小余回头看了他一眼，客气地道谢。

她走完最后几级楼梯，推开楼梯间的门，张望了一下才走向其中一角。深色防盗门敲了一会儿才被打开，里面的人神情漠然地打量了一下他们，自顾自转身回去了。

小余走在前面，把外卖放在客厅茶几上。房间里陈设其实还不错，就是看起来好几天没有整理。他们此行要拜访的人坐在沙发上，占据了两人份的地方，仰脸看着他们。刚才开门的瞬间王杰希已经看清了她的长相，异常年轻的脸庞，带点浮肿，神情厌倦，像是恨不得立刻摆脱周围的一切。身材和他此前想象的不同，并不瘦弱，气色也还好，随便穿着件怎么看怎么像校服的运动外套，因为凸起的腹部而拉不上拉链。王杰希对孕妇的外观变化并没有经验，只是隐约地觉得这好像有点太大。

“又来啦。”过于年轻的孕妇一边吃着他们带来的晚餐一边说，“不过这次不错哦，这个叔叔很帅。我喜欢。”

小余熟络地和她寒暄，又招呼王杰希坐下。王杰希摇摇头，就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按照计划他不应该对眼前这个大着肚子的小妞表现出任何兴趣，但是要尽量仔细地观察她。面对面的机会只有这一次，然后他们就需要作出判断。

小余所在的机构会负责这次收养的全部手续，并且会尽量不让孕妇知道究竟是谁收养了她遗弃的婴儿——此前已经安排过几次上门观察，为了混淆视线。这当然是不合法的，但是可以杜绝不少后患。这次为他们选中的姑娘父母已经离婚，都在国外，只等她念完高中就要办移民。在这个节骨眼上一个突如其来的孩子当然是不受欢迎的，孕妇甚至都没费神确定孩子的父亲是谁，就同意送去收养了。

“也算是双赢的结果。”小余之前说，“我们是在提供帮助，否则孩子说不定就会出现在某个垃圾堆，然后无声无息地离开这个世界。”

但王杰希站在那里，还是情不自禁地对自己现在的行为有点厌恶：精心权衡利弊，花了很长时间分析历次孕检的报告，然后在这里评头品足好像一个挑三拣四的买主。就是买主。头脑里有一部分在坚持这个意见，虽然一切手续都会程序合法，挑不出任何瑕疵，但是这件事情的本质，就是有人付出一笔钱，然后得到一个婴儿。

就因为他们还付出了另外一笔钱，这件事就变得合理合法了。

他凝视着眼前的高中生，心里设想她以后的人生轨迹。确实无论哪一条都不太可能在现在加入一个婴儿，但那不是自我安慰的理由。他站在这里不是为了帮助这个姑娘，而是为了帮助自己。

虽然那也不是应该羞于承认的事。

会面在一小时后结束。走出小区的路上两个人保持沉默，一直过了很久，小余才似乎鼓起勇气，问：“您……似乎不太满意？”

“不。”王杰希回答说，“我很满意。就是她了。”

小余所在的机构严格来说提供的是公益服务，主要帮助对象是难以抚养孩子的未成年母亲，为孩子寻找合适的收养家庭，并且向收养者收取“适当的”服务费用。至于什么算是“适当的”，“以双方的实际需求为准”，要求越苛刻的，费用自然也就越高昂。法律上来说送养孩子的母亲不应该因此获取钱财，但无法禁止一间慈善基金会向勇敢面对生活坎坷的励志少女提供奖学金。不过这间机构办事的确妥帖又利落，王杰希在一个月后接到通知，前往郊区一所收费昂贵的私家医院。小余等在那里，陪同的还有双方的律师。

“本来应该先签一堆文件的，”小余说，“不过还是先去看看孩子吧。”

“谢谢。”王杰希说，“新年假期都不能休息，辛苦了。”

姑娘嫣然一笑，没再多说什么。新年的医院和平时的任何一天看来并无不同，病痛不会善解人意地选择时间来访，新生的生命也是一样。王杰希站在巨大的玻璃窗前，在小余的指点下找到那个即将被他收养的婴儿。宝宝的位置离他很近，或许是特意的安排，皱巴巴的小脸和旁边的随便哪一个新生儿没什么区别，王杰希对护士们能够分清这些宝宝感到诧异。孩子在睡觉，看起来毫不可爱，但是他站在那里凝视了一会儿，心中渐渐变得柔软起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悄悄漫过全身。在此之前王杰希没想过自己会这样。他当然有过心理准备，也明白这意味着生活状态的彻底改变，但直到现在，直到现在看着这个小小的婴儿，它什么都不会，一切都需要照料，需要手把手地一点点教他如何在这个世界生存。从一个胎儿到一个合格的社会人，其间的学习过程之漫长庞杂，不啻于从千百万年前穿越到如今。

而这个孩子就全靠他了。

王杰希闭上眼睛，再睁开。

“我们去签文件吧。”

文件是早就准备好的，他自己的律师已经仔细察看过。王杰希拿出钢笔逐一签字，最后签的是一张支票。盖回笔帽的时候心里有种古怪的违和感，介于如释重负和忐忑不安之间。接下来是律师的工作，还有最后的法律程序没有走完，但理论上来说，他现在就是那个孩子的父亲了。

“恭喜您。”小余和他握手，带着个暧昧的微笑，王杰希想她其实也并不是那么喜欢这份工作吧，“那么我就告辞了，祝您好运。”

“谢谢。”他回答，“会的。”

小余安排得很好，孩子是刚刚转院过来的，虽然稍微有点早产又在救护车里经历了一段旅行，检查下来依然正常又健康。医生和护士们对孩子的“父亲”晚了几小时现身并没什么意见，当然更欢迎宝宝留院多观察一段时间。王杰希完全同意医生的安排，然后他离开医院，拨通了那个对方想必等待已久的电话。

“我这边好了。”

“我这边也快好了。”喻文州的声音听起来很愉快，“比你那边远一点，他们多花了一点时间。”

“唔……所以我这边是哥哥？”

“恐怕确实没可能知道他们谁先出生了，所以就先到的是哥哥吧。”

决定得有点随便，不过也有一半几率是正确的。中部小城叛逆少女生下的双胞胎，分别被身在两个不同城市的两位单身男士收养，没人想过他们会再生活在一起，需要关心谁先出生几分钟。

——中介机构的收益在于收取服务费，让一对双胞胎被一个家庭收养，比不过让两个宝宝被两个家庭收养。但几乎不会有人在明知孩子有孪生兄弟的情况下同意收养他：一旦日后偶然相遇，孩子立刻就会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

所以他们从未告知“客户”这是一对双胞胎，把两个宝宝送到了相距超过两千公里的两个大都会。当然这也有非常体贴的理由：一位单身男士领养两个孩子，恐怕力有未逮，也过于耸骇物听。

一件事有很多原因的时候，大家都会为自己选择看起来比较高尚的那一个。

“谢谢他们的体贴。”王杰希说，“这样一来，我们就真的是一家人了。”

虽然户籍上毫无关联，但谁也不能否认他们的儿子是兄弟。

他听到电话里的那个人在笑。“本来就是。”

“对，本来就是。”他说，“新年快乐，这应该是我们最值得铭记的一个新年。”

“大概也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最后一个可以悠闲度过的假期。”喻文州说，“新年快乐。”

他们彼此听了一会儿对方的呼吸才挂断电话，谁都知道这个假期其实不太可能悠闲。生活即将天翻地覆，有太多事情需要准备，更多事情需要面对。王杰希本来打算把这个白天剩下的时间都用来跟设计师讨论婴儿房的软装，这时候却改变主意，先给父亲打了个电话。

“爸，您……有没有兴趣给孙子起个名字？”

真是最好的新年礼物。他想。

================================

一点额外的补充

　　大年初一那天父亲交给他一个信封。
　　几乎会和红包混淆的大红配泥金信封，薄薄的捏不出什么内容。王杰希坐在车里先打开，里面是两截裁成大约一掌宽的洒金万年红，看样子是写春联时的边角料。王老先生闲时喜欢临妙严寺，笺上一笔从容的赵字，写了两个名字。
　　王明晓，喻以归。
　　王杰希盯着这六个字看了很久才发动车子，驶进一天的鞭炮声中。
　　
　　晚上是例行的视频时间。他们互相向摄像头那一端的另一个宝宝打招呼，汇报这边这一个的健康情况和食谱，交换一点比如洗澡或换尿布手法的心得，各自觉得对方抱孩子的姿势突飞猛进。才满月的孩子多数时间都在睡，王杰希把宝宝放回婴儿房，才回来把那个信封给喻文州看。
　　“我爸给的。”
　　他只抽出了其中一张，放到摄像头前。喻文州怀里还抱着孩子，盯着画面神情有点错愕，看了一会儿才展开笑容。
　　“谢谢伯父。真是好名字啊。”
　　“你喜欢吗？那就这么定了。”王杰希说，“那你那边——”
　　“不，等等。”喻文州说，“按照这个思路，伯父应该还给了你一个姓喻的名字吧。”
　　“没有……”
　　喻文州盯着镜头挑起眉毛。王杰希叹了口气。
　　“你……算了，我也不问你是怎么知道的了。”他把另一个名字给他看，“我本来觉得这个名字应该由你家决定……”
　　“嗯。决定了，就是它。”他的伴侣笑逐颜开地说，“我爸也一定会同意的。”
　　“……不过现在我觉得你好像比较像我爸的儿子。”王杰希说，“这个机锋我不太明白，帮我解释一下？”
　　画面外传来说话声，喻文州回头快速和父母交谈了几句，王杰希遗憾地发现自己还是什么都听不懂。一双手臂进入画面，是喻太太抱走了孩子，顺便探头来和他打了个招呼。王杰希赶紧微笑拜年，看到喻太太身上大红锦缎加出锋领子的中式棉袄，心里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够喜庆。好在喻文州很快回来，笑眯眯地说：“看，我爸妈已经同意了。”
　　“所以我是最后一个知道其中玄机的人？”
　　“所以你是……”他看到喻文州叹了口气，“真想马上买张机票飞回来，这不是个适合在线视频随便一说的话题。说完之后应该……”
　　他垂下眼睛停顿了一下，同时旁边的监视器里传来动静。王杰希耸耸肩，拿起平板，朝婴儿房移动。
　　“一段时间里不太可能有随心所欲的二人世界了。所以你还是快说吧。”
　　他把平板竖在旁边的桌子上，自己低头检查孩子，一边换尿布一边听到孩子的另一个父亲说：“两个孩子的名字，正好暗示了另一个的姓。喻者譬说明晓，王者天下以归。如果是在古代，大概应该是王喻，字明晓……”
　　王杰希抬起头，恰好看到对方转动眼珠，好像不好意思继续说下去的模样。直接把两个姓放在一起确实有点耻，现在这样刚刚好，两个名字看起来似乎并无关联，放在一起，却毋庸置疑显示了无法切割的关系。
　　“等假期过去就去替他们上户口。”
　　“是啊。”喻文州说，“同一天？”
　　“同一天。”

番外五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