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的时候，王杰希收到了黄少天从南半球寄过来的明信片。
确切来说，那只是一张手绘的卡片，正面用水彩涂着一条从云中腾跃而起的蓝鲸，线条简单，但是色块搭配颇有几分灵动，反面则装模作样地模仿着明信片画出间隔线，甚至杜撰了发行单位的名称，贴足了一堆花花绿绿的邮票，居然还真给寄到了。
“队长，什么时候跟大眼一起来看鲸鱼？”虽然没有落款且难得的言简意赅，不过那张扬无比的字迹和抬头的称呼早就出卖了主人，王杰希觉得自己简直都能看到对方咧开嘴哈哈大笑的样子。
从邮戳时间来看，这明信片在海上兜兜转转走了将近两个月，出发时北京还是酷暑，到达时已经是最难将息的深秋，暖气还没来，气温却已降到了十度以下，在室内哪怕裹着大衣，也还是会感到丝丝寒意。
跟黄少天最近一次联系还是在大半年前，当时他正作为家属跟着聂泠然参加在布里斯班召开的人类学国际研讨会。从摄像头里看出去，居然还显得比以前更消瘦些，好在精神头依然十足。他和小聂结婚之后，生活好像基本就一直在旅行之中，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没有一刻消停，不过两人貌似也都乐此不疲，黄少天甚至还多出了好几本旅游摄影集，销路一如既往地相当不错。在黄少天的怀里坐着一个3岁左右的小女孩，一头棕黑的卷发，两只眼睛大到几乎占掉了一半的脸部面积，正模仿着黄少天蹩脚的京腔，用稚嫩的手指头戳着镜头说“大～眼～儿～叔叔～”。那是小聂在中东交流学习时，两人在当地收养的孤儿，原本的名字叫Tikva，黄少天给取了个极俗烂且充满了广东风格的名字叫黄靓靓，不过自从被叶修看到过一次之后，就成功地让所有人都不由自主跟着开始叫“黄秋葵”。黄少天气到抓狂，但是就跟当年在荣耀中一样，他依然拿那个没皮没脸的散人没什么办法，最后也只能由着大家混叫。
当时黄少天就有提到小聂接下来的课题交流可能会去智利——“预计大概要待个一两年吧，南美我还没去过呢，倒是听说杨聪有去过巴西看球。可惜我们不是去巴西啊，热浪沙滩比基尼是没戏了，智利那地方据说都是山，跟腊肠那么长的一条，听说还有好多日本人，当地人都养羊驼，满山遍野走的都是神兽！我去，这么一想还真有点小期待！黄靓靓到时候粑粑给你搞只神兽让你骑着走好不好？”
跟黄少天视频简直都不需要说什么话，他自然会一个话题接一个话题无比顺畅地自动聊下去，中间都不带冷场的，再加上还有个小丫头片子，小手一直在镜头前抹来抹去，含含糊糊地跟着说“兽……兽……”，场面更加是热闹无比。
王杰希记得喻文州当时忍不住就笑了起来。那会儿体育信息中心正副职主任换届选举已经提上日程，荣耀联盟作为电竞类旗下最大最繁荣的项目，喻文州在主席任上做出的成绩可说有目共睹，入选信息中心最高领导班子的呼声极高。王杰希甚至知道，就在两天前，组织部已经找过喻文州谈话，旁敲侧击地表示“大龄未婚”对于这位史上最年轻主席的仕途有着相当的影响，对方身上的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而这一年也正是他们两个正式交往的关系走到第十年。
“哇，谷歌上还说智利沿海生活着南半球最大的两个蓝鲸群落，有机会可以出海去看鲸鱼啊！队长，等我先去探路，到时候你跟大眼一起来，我来当东道主！”黄少天还在视频的另一头咋咋呼呼，快速的发音里间或夹杂着“鱼……鱼……”的童声。
喻文州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音箱喇叭里突然传来前联盟剑圣拔高了的声线，“我去，靓靓别拔！”随即镜头一黑，视频音频统统断线，只留了帝都这一边两个人面面相觑，最后对视着都笑出了声。
“真不愧是剑圣的女儿，拔刀斩使得真溜。”王杰希笑着站起来，把手放到对方的肩头。
“不过少天这主意不错，到时候要不要安排一下看？”喻文州后仰着把头靠到椅背上，放松身体接受来自恋人的头部按摩。王杰希这一手按摩功夫还是专门跟着积水潭医院的老推拿师学的，可说相当专业，经常被对方打趣说不枉费了中草堂的名号。
“你当真？”王杰希反倒是楞了楞。跟联盟主席这个真·日理万机的职位比起来，即便他名下掌管着一家公司，也是相对清闲的那一个。回首一起走过来的这十年，反倒是两个人都还没有退役，各自担任着战队队长的那一段时光，有着最多相对自由的时间，以及不需要考虑除两人之外更多杂事的青春无虑。
意识到自己用了青春无虑这个词，王杰希不由笑了，这四个字，无虑是对他还是喻文州，大概都是不曾存在过的……或许两人都还在训练营的时候能勉强算是吧。
“听起来确实不错啊。”恋人的睫毛在他温热的掌心里轻轻颤动着，线条温和的嘴角露出一朵小小的微笑，“在南太平洋看鲸鱼。”
他弯下腰，在对方的笑纹消失之前，亲吻了那对嘴唇。
然而事实上能实现这个约定的可能性大概是零。智利实在太过遥远，单趟飞机行程就超过20个小时，旅程加上出海时间，哪怕黄少天事先做好万全的安排，没有两周的假期也是不可能做到。但对于联盟主席来说，两周假期基本就等于天方夜谭。
他并没有想到喻文州居然一直有把这件事放进计划行程中考虑。
“其实也许你可以先去。”喻文州吐掉嘴里的泡沫，一边把电动牙刷冲洗干净。
“你是说……”正在调整枕头位置的前魔术师手里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下，不由发出疑问。
“早就听说小聂会画画，没想到水平还真挺好的。”喻文州擦干嘴角走到床边，顺手拿起床头柜上的伪明信片。“如果公司这边没有问题的话，你先去跟少天他们会合，下个月有个在墨西哥城的交流出访，我来看看能否到时候顺便过去绕个弯……”
一般来说，从喻文州嘴里说出的“看看能否”跟“可以成功”基本也就画了等号。这个弯绕得未免也太大，王杰希心想，不过依然很默契地没有追问对方的具体安排。尤其当微凉修长的手指摸进睡衣下摆的时候，他更加决定暂时不去想这些，只是闭上双眼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在没有暖气的夜晚，尽情享受爱人的温度。
老板说要度假，下属当然没有敢说不的，甚至一片谀颂之声。“老大，你平时这么辛苦，早就应该好好休息一下！”“老大，你放心去吧，这里有我们呢！”“老大，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看我们的吧！”场面之感人，简直都快变成临终托孤，最终还是助理出头赶跑了众人，并麻溜地帮他搞定了从签证到机票的一系列事务，只是在网上下单的时候略有疑惑地跟他再次确认了一下机票张数。
他跟黄少天通了几次微信，告知了自己的航班时间，并解释了一下喻文州并不与他同行。黄少天察言观色的本事向来炉火纯青，当下并不多问，只是回复说到时候会有个“惊喜”。
魔术师大大还在当微草队长的时候基本也可以算是算无遗策，否则也不会被套上“半个战术大师”的称号，不过任他怎么算，也没有想到在圣地亚哥机场接机的居然会是叶修和周泽楷，剑圣大大这个“惊喜”还真是货真价实。
和上一次见面时相比，周泽楷几乎可说是毫无变化，时光在这个美男子的身上仿佛停滞了一般，流连不去。坐在他肩头的是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小女孩儿，一头长长的卷发加上明显西亚血统的长相，简直就是个活生生的天使。这一对闪瞎人眼的组合吸引了接机大厅里大概80%以上的目光，以至于站在他们身边的另一个亚洲男子被彻底的忽略了。
平心而论，叶修其实把自己捯饬得还挺像模像样的，大概是伴侣卖相太好的缘故，他也不好意思再放任自己过于不修边幅，不光精神头好了不少，甚至还微微胖了一些。这让王杰希想起黄少天之前说过的叶修正在戒烟的八卦，所谓“爱情力量大”，古人真是诚不我欺。看到王杰希推着箱子出现在接机口，白裙子的小天使毫不认生地朝着他的方向伸出了右手。
“大～眼～儿～蜀黍～”脆生生的小女生声口响彻全场。叶修双手抱肩甚为满意地点了点头：“黄秋葵，叫的好。”
叶周二人在圣地亚哥已经住了快一个月，显然当时小聂画了不止一张明信片，而黄少天也不止寄出了一张。这两位自从移居荷兰之后，基本就一直处于混吃等死的闲散状态，无他，“哥看上的人有钱啊”，反正他们两个在30岁前积累的财富已经足够达到财务自由的程度，两边的家里在（象征性的）规劝无果之后，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由他们去了。不过据说他们俩晃悠到智利的时候，聂泠然正在智利最北部的阿里卡考察木乃伊，因为当地条件太过艰苦，黄少天很快就带着女儿回到圣地亚哥，“漂亮的大哥哥”马上赢得了小美人的芳心， “懒洋洋的怪叔叔”和“话太多的爸爸”都被彻底无视了。
一周前小聂回到圣地亚哥，几个人原本就准备安排去奇洛埃岛出海看鲸，可巧就接到了王杰希的消息，于是五人行计划变成七人行，虽然还有一个处于未知数状态，但是以黄少天对自家队长的信任度而言，毫不怀疑对方哪怕是用空降的，也必定能及时赶到。
小聂西班牙语原本便流利，黄少天跟着在智利混了半年，居然也能说个七七八八，两人忙着租越野车和各种采购旅行用品，于是接王杰希的任务，就落到了闲着也是闲着的“已婚出柜大神”二人组身上。黄靓靓在视频里早已见过王杰希，这回亲眼看到，虽然还是一直赖在周泽楷怀里不肯挪窝，但一双大眼睛却是上下上下打量个不停。王杰希应付小孩儿的经验点从来加得不足，三大一小四只眼睛骨溜溜对视了好一会儿，最终是小的那个先开了口。
“大眼儿叔叔，你的眼……不大呀？”小家伙用手圈住自己的右眼，做了个鬼脸，跟当年黄少天居然有7分神似。叶修哈了一声，面对王杰希无奈的扫视举高了双手以示无辜：“真不是我教的。”
前剑圣现当红摄影师黄少天大大不差钱，租了两辆牧马人，后备箱里塞满各种装备，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要一路开去阿空加瓜。一家三口坐了一辆，王杰希跟着叶修和周泽楷坐了一辆。两辆越野沿着5号泛美公路一路狂奔，不过照顾到车上有小朋友，停车尿尿顺带欣赏风景的次数比较多，1000多公里开开停停走了将近2天，中间还在戈壁滩上扎起帐篷露宿了一晚。
小丫头兴奋到死，将近十一点了还是全无睡意，抱着周泽楷的胳膊不肯撒手，死也不愿意乖乖回帐篷里去睡觉。叶修咬着棒棒糖瞪起眼睛假装生气：“黄秋葵我警告你，你抱着的可是我的人！”换来黄少天一连串的滚滚滚：“老叶你好不好意思？好不好意思？居然跟小姑娘抢人！跟你说我家闺女看上的就是她的，有不满先来看我的剑剑剑剑剑！还有什么秋葵？你才秋葵，你全家秋葵！”
两大一小嘻嘻哈哈闹成一团，周大帅哥跟包裹一样在中间被扯来扯去，王杰希笑着看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
——到哪儿了？
他低头慢慢打字。
——明天中午到达安库德，少天已经和当地海运协会联系过，等你到了就可以出海。
——收到，预计后日一早能到。
他用手指轻抚了一下屏幕，似乎这样就能够抚摸到对方略带倦意但依然微微轻笑的脸庞。
——可惜没有办法，拍下今晚的银河给你看。
——没关系。
稍等了几秒钟，紧跟着前面三个字又来了一条信息。
——我也在看。
事实再次证明，喻文州对时间的把控一如当年的精准，他敲开他们入住的小客栈的大门时，正是当地时间早晨6点。
身穿浅蓝色冲锋衣的喻主席虽然面带疲惫但是心情显然极好，几缕刘海被晨雾沾湿贴在了额头居然带出了几分青涩，恍惚间简直就像是时光倒流，回到多年前的荣誉赛场之下。
王杰希突然间童心大起，向前两步伸出了右手。
“微草王杰希。”
对方微微一怔，不过马上配合地伸手过来跟他相握。
“蓝雨喻文州。”他笑起来，“你接下来是想说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了吗？”
他们在门口拥抱了一会儿。
黄少天租了一艘非常漂亮的白色帆船，可以搭乘8个人去峡湾看鲸鱼。船长的西班牙语带有明显的当地口音，饶是对自己的语言能力很有自信的话痨剑圣也不由得败下阵来，只能靠小聂去和对方沟通交流。
“队长队长我跟你说，不要以为小聂那张画只是想象，奇洛埃岛因为寒流的缘故，每到夏季早晨总是海雾弥漫，如果运气好，就会看到在雾中腾跃的鲸鱼啊！是不是想想都觉得超棒的！”黄少天举着为了拍鲸鱼专门准备的大炮筒，靠在船舷上兴致勃勃喋喋不休。
喻文州微笑着听对方说个没完，偶尔转过脸去，瞥一眼正在船尾接越洋电话的某人。
“哟～”小聂从驾驶舱里走出来，向他们挥动着双手，“刚才船长说了，今天海雾有点大，让我们做好看不到鲸鱼的准备啊。”
“神马？”黄少天怪叫了一声，直接蹦跶了过去，虽然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但怎么看都还像是十几岁的少年一般。
喻文州笑着摇了摇头，看到王杰希收起电话向自己走来。
“什么事？”他问。
“没什么。”王杰希轻轻摇了摇头，“我妈说，让我春节带你回家过年。”
他又忍了忍，终于还是绷不住笑了出来。
“伯母真是言出必行。”喻文州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向后靠了靠。
“十年了啊。”王杰希低头勾动了一下对方的小指，“上面还有找过你？”
“嗯。”喻文州似笑非笑地应了一声，“我跟他们说……”
“什么？”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施主，不吉利啊。”
他们头靠着头，一起笑出了声来。
“真的看不到鲸鱼怎么办？”想了想，王杰希又说。
“一定可以看到的。”喻文州笑了笑。
“这么肯定？”王杰希挑了挑眉头。
“当然。”喻文州低头整了整外衣的袖口，“因为我们来了啊。”
如同回应他的话一般，阳光穿破云层，照射到他的脸上。虽然保养得当，岁月依然不可磨灭地在喻文州的脸上留下了痕迹，从王杰希的角度看过去，可以清晰地看到对方眼角出现的细纹，然而从那双微带笑意的眼睛中透出的光芒，却几乎和十年前别无二致。王杰希知道，身前的这个男人看似单薄的身躯之下，拥有比任何人都更加强大的内心，无论外界如何风雨变幻，也能始终坚定不移，毫不动摇。正是这种坚定和自信，让他带领着蓝雨走上冠军领奖台，也正是这种坚定和自信，吸引着他走向他的身边。
他们如此相似，却又如此不同。
他们比肩而立，看到过各处的风景，而他们将继续一同前行。
阳光已经驱散了高处的雾气，只有贴近海面的部分还有白雾翻腾，站在甲板上几乎让人产生在云中航行的错觉。
“你看。”喻文州的目光越过王杰希的肩头，他举起了手指向远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