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健身房里贴着一张锻炼课程表，每个人的日常锻炼项目各不相同：一方面基于身体素质和锻炼需求的差异，另一方面也要最优利用器械和时间。随队的医生兼生理学家陈锶负责规划和调整课程表，这是一周来他们中少有的能够发挥专业才能的人：其余的人目前大多暂时处于“基本劳动力”的状态。顾檀查看了一下自己的课程表，今天的项目是瑜伽。这是正对摄像机镜头的位置之一，据说拍摄的片段很受地球公众欢迎：争取最大限度的公众喜爱和支持也是他们的任务之一，顾檀隐约听说过在选拔的时候相貌占据了不小的权重。不过这一条其实筛不了人：营养充足、精力过人，没有旧伤和疾病，每天进行大运动量锻炼的人必然相貌端正，整个选拔期间就没见过谁长得像个歪瓜裂枣的。

她走到瑜伽垫前，照例先做一些轻柔的动作暖身，接下来逐渐加大动作幅度，把注意力放在肌群的伸展和呼吸上。这套动作经过精心编排，删除了大量利用自重的动作——在重力变小的环境下这些动作不能达到锻炼的目的——改为着重于肌群对抗，也更加强调拉伸和平衡。许多动作做起来比在地球上轻盈好看，单看画面简直是大师级的，偶尔顾檀自己看到录像或照片也会觉得满意。这是除了代表人类远征的成就感之外，火星给予她的另一点小小的满足——目前来看，还是唯一的一点。

其他队员在她专注于瑜伽动作的时候陆续抵达，开始各自的锻炼。这是他们一天里难得的身轻如燕的时间，接下来的漫长劳作都要在身穿数十公斤衣物和装备的条件下进行。庞泽和朱明偶尔小声谈笑，其他人间或打趣他们两句——在一次史无前例的远征中启用情侣档是非常罕见的，当初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俩至少会被刷下来一个，能够双双入选简直是奇迹。只有顾檀稍微了解一点内情：作为被看好成为随队心理学家和媒体主管的一员，她曾经参加过若干次漫长的听证会，评估远征队伍中出现情侣的利弊。最终支持派占了上风，倒不光是因为在漫长、逼仄、艰苦的工作中，稳定的恋情有助于保持心理健康——这一点根本是毋庸置疑的——而是经过复杂的评估，专家一致判断那一对变得不稳定的几率显著偏小，值得冒一次险。顾檀当时投出了支持票，虽然由于利益相关她的票没被计数：任何一个随队心理学家都会乐意有一对情侣作为观察对象，哪怕可能毁掉整趟任务也在所不惜。

“尽量保证大家的情绪稳定。”顾檀最后接受任务的个人谈话中上级叮嘱，“你们是最优秀的精英，但面对的是前所未有的困难。”

其实顾檀觉得可能并没有那么的前所未有，至少大家对航行的安全性还算心里有谱，和那些把自己绑在火箭顶端就朝太空飞的前辈们不一样。他们也不用蜷缩在没有空调和照明的飞船里，更不用忍受把排泄物装在宇航服内袋、万一破裂就会沾满全身的境况。比起当年在空间站里一住大半年的宇航员，火星表面的环境也要友好得多，至少有一部分重力，光照节律也大体符合生物钟。只有那种绝对孤立无援的感受和历史上的任何一次任务不同：补给需要漫长的时间，通信短暂而昂贵，而一旦出现紧急情况，救援近乎不可能，更不可能在安全的时间内迅速返回地球。一旦来到这里，地球方面能够给出的支持就几乎仅限于精神和智力上的。全地球最聪明的头脑随时准备为他们提供一切需要的解决方案，如果这还不管用，那就只能让全地球最善良的心灵一起为他们祈祷了。

从这个角度看，情侣间的亲密关系无疑对克服孤独感大有帮助。也难怪曾经有前辈心理学家建议，让需要长期相处的宇航员“至少结成暂时的夫妻关系，而地面的配偶没有必要对此表示介意。”

“战斗民族的奇思妙想。”顾檀嘟哝，“在没有摄像头的时代没准真的管用。”

她这话被陈锶听到了，医生显然猜到了她在想什么，朝她眨眨眼睛。

“他们也就只是随便说说罢了。完全失重状态下是没法充血的。”

不一定需要肉体关系。顾檀想，黑暗的环境，急速旋转又完全失重的状态，唯一可以信赖和依靠的就只有身边的伙伴，那种强大又唯一的精神羁绊足以让任何一方的配偶吃醋到发疯。不过现在没人再提这一套了，太不政治正确，完全是赤裸裸地歧视地面上为家庭奉献的配偶。她瞄瞄周围的同事们，除了那一对和她自己之外，每一位都在地球上有个漂亮体贴又贤惠的太太。在选拔时这是加分项，人们总会觉得这样的男人比较可靠。当然他们确实非常可靠，不管是担任植物学家兼营养师和厨师的杨易、队长兼驾驶员和机械师的钟炎、以数学家和天体物理学家的身份担任导航员的杜尧还是全能工程师唐加，还有眼前的医生，都是顾檀所能想象的最可靠的队友，别说是远征火星，这队人就算是穿越去上古时代也毫无问题。

闹钟响起来。时间到，他们接下来有十分钟整理自己，然后一起边开例会边吃早餐。杨易已经提前离开去准备食物了。今天是地球时间的圣诞节，顾檀对这顿早餐稍微有点期待。

“别多想。”专长泼冷水的唐加在她身后说，“味道根本就没列入考虑范围。如果可以的话，他们恨不得全给我们带上猫粮呢。”

“……哈？”

“营养充足，形状规则，不会加速肠胃蠕动，干燥又耐放，简直完美。”唐加说，“只要多喝水就好——而水在这里是可以自给的。”

顾檀打了个寒颤。队长钟炎从后面走上来，敲了敲唐加的脑袋。

“别听他的。马上开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