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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娜晚上的演出，在本市最大的地下乐队表演区，正好在SOHO区，离琴嗯的“临时工作室”步行的距离。和克劳斯约好接驳的时间，琴嗯他们四人先去和乐队其他成员会合。

此时几乎全世界所有的都市，都对夜间的声光污染做了严格的控制，用作地下乐队表演区的一组建筑，外观一样低调安静，看不出任何端倪。建筑内的公共空间甚至比一般的公用建筑还要质朴清净。正因为如此，进入内场的刹那，简直像是被瞬间传递到了完全不同的宇宙。

此时正是两场演出之间的乐队私人时间，娜娜他们的乐队并非最热门的那一拨，虽然时间段不错，但场地就小了，大约只能容纳二十多个人，再加上两面感应墙。

在同一个场地，一般会尽量安排不同风格不同受众群的乐队先后演出，以错开人流。在娜娜他们之前，是一支名为“花魁”的视觉系阿卡贝拉。两队都常驻这个场地，经常前后脚演出，彼此非常熟悉，每到交接的时候，会一起吃吃喝喝交换点圈子里的八卦，讨论一下音乐理想再评一下彼此的新作——虽然双方私下里都对对方的音乐理想和作品不以为然，但并不妨碍交情日深。

名为“花魁”的乐队，其实全是男孩子，卖点是华丽之极的伪娘装扮——古今中外的“花魁”扮相，和高远缥缈的圣咏风格音乐。出道比娜娜他们晚，粉丝比他们多，其中一半是小女生，一半是gay。

这天他们扮的是法国帝政时代的交际花。于是琴嗯他们进来的时候，就看见鬼气森森的舞台下，几个假发抹胸大蓬裙红唇美人痣羽毛扇子的男孩，和已经换好服装，还没有上妆的半成品木乃伊、恶魔、狼人和僵尸，就着几包薯片、几罐啤酒，兴高采烈地在那里吹牛。

琴嗯和娜娜是见惯了，小山也是常客，对美颜来说，这却是前所未有的全新体验。而看到来了个陌生的女孩子，还是如此美丽的女孩，原本一个个撩着裙子、踩着椅子，假发东倒西歪，半蹲半坐，不成体统的花魁男孩们，都惊慌失措地端正姿势、整理裙子、戴假发……场面实在太欢乐，最后大家都爆笑起来。

都是年轻人，一笑起来，彼此就不再陌生。琴嗯给ETERNITY的成员们上妆的时候，“花魁”们已经围着美颜，给她唱了一支他们的主打曲目。

琴嗯从来没听清他们唱的到底是什么，据说是翻唱自一出古早的音乐剧。这正是娜娜他们看不上“花魁”的地方，“没有创作能力。”娜娜撇嘴，“只会翻唱。”

但是男孩子们的声音确实优美动听，尤其是唱高音的那个，明亮清冽得像是阳光下的瀑布。一曲终了，美颜兴奋得鼓掌，又过来亲吻琴嗯和娜娜：“谢谢你们带我玩，我真开心。”

她的眼睛闪亮、脸颊发烫，亲吻女孩子们的画面太香艳，男孩子们齐齐吹口哨。

 

那一晚，ETERNITY唱疯了。花魁们都留下来捧场，中间还上去帮他们伴唱了两首。到最后一首《献给死神的花束》，场子里已经挤满了人，两面感应墙都分成了好几块屏，呈现出所有地下乐队梦寐以求的“邪教现场”般的演出效果。

《献给死神的花束》是ETERNITY的成名作，也是保留曲目，长达十三分钟，全程高潮，对每一位成员都是体力考验，尤其是主唱和吉他。琴嗯他们在第一排，清楚地看到大串大串的汗珠从娜娜和主唱小哥的脸上淌下来，娜娜的纤细的手臂上青筋迭起，她仰着头，甩着头发，脸上的神情淡漠又投入，像痛苦又像欢畅，眼角那一大颗鲜红的泪滴被汗水冲刷得熠熠闪光。

“大家都很努力地在追逐自己的梦想啊……”琴嗯又是感动，又是惶惑，“我也要更加努力才行！”

主唱Mummy是藏蒙混血，带着破裂感的高亢藏嗓，加上双声呼麦的天赋技能，完全释放出来的时候，用撕心裂肺来形容毫不为过。

 

……你怎么知道世界不是一座悲惨的监狱，

你怎么知道人生不是一段灰暗的刑期，

你怎么知道高墙那一头的死神，

不是迎接你出狱的最心爱的人……

 

……人们都忘记了他一直在那里等，

人们都忘记了他曾经的爱和温存，

但你一定要记住，baby，你要记住，

死神才是整个宇宙中你最爱的那个人……

 

这首歌被许多人翻唱过，甚至有专业的乐队和歌手，但琴嗯始终觉得，还是娜娜他们表现得最具有冲击力，最震撼。

“这就是原创的加持啊。”娜娜说。

演出结束后，大家围坐在后台，琴嗯、美颜、小山，ETERNITY众人，还有已经花容失色妆糊得一塌糊涂的几位花魁小哥。大家都有一种兴奋、疲惫而又意犹未尽的感觉。

美颜和琴嗯买来大兜的零食和啤酒，后台可以抽烟，除了美颜，大家手里都夹着一支。

就连克劳斯也一直留在感应墙的那一边，没有下线。

“你们完全是专业水准了，难道没有考虑过出道？”克里斯问，

琴嗯瞟了他一眼。他自觉失言：“对不起，我只是用这种方式，来表达我对你们的欣赏。”

精神贡献值政策推行日久，在某些领域，“专业”和“业余”的差别日益模糊，如何处理二者的关系，成为一个值得探讨的社会学课题。

有观点认为，在这些领域没有专业与业余的区分，才是人类社会的正常状态，原始人在岩洞壁上的绘画、游牧民族流传的歌谣、网络蒙昧时代不可胜数的网文……都是这种趋势的表达。而通过精神贡献值彻底消除这些领域里“专业”和“业余”的壁垒，是最正确的选择。

反对的观点则认为，任何领域都应该存在专业和业余的划分，这是不可逆的发展方向。泯灭二者的界限，是人为的拉低这些领域的发展水平，没有意义也没有必要。而且“专业”不仅意味着从业人员的水准、素养和敬业精神，也意味着资金和资源的倾斜，这些是仅靠“业余”爱好者们对精神贡献值的追求，永远无法实现的。

很显然，娜娜他们倾向于前一种观点，ETERNITY成立以来，不知接到过多少专业机构和公司的出道邀请，但他们一直坚持地下状态。难得的是成员们有志一同，长期不动摇。

而“花魁”们则一直孜孜于寻找出道的机会，只是机会还不肯眷顾他们。

克劳斯明显倾向于后一种观点，也许是大家都喝了点酒，抽着烟。（“不要问烟丝里掺着什么？”琴嗯这样对美颜说。）话题逐渐变得私密而严肃。克劳斯说：“我反对精神贡献值政策。我热爱我的专业、我的工作，我从未想过浪费时间精力在任何不相干的事情上。”

难怪他被指派协助琴嗯时，一脸悻悻然的不乐意。

“可是，像你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啊。我们都是普通人，我们追求过一种既有趣味又有保障的人生。”

“所以就可以无视我这样的‘少数人’吗？”克劳斯表现出疾世愤俗的一面，反而显出几分与年纪相符的幼稚与可爱。

“既然选择成为‘少数人’，就要有被无视的自觉。较之历史上把‘少数人’钉上十字架、赶进煤气室，或者剥夺网络权利，现在已经是对‘少数人’最宽容的时代了。”

“讲真，我不知道哪个更可怕，是上十字架、进煤气室，还是终身不许上网。”有人开了个玩笑，大家都笑了起来。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贝斯demon忽然说：“你们都不知道你们有多幸运，能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和主张，还能肆无忌惮地表示不满和彼此攻击。真的，我真想把你们统统拎起来，上升到一个更高的维度和一个更广的视角里，来告诉你们为何要努力维护现今的生活状态，甚至是其中的不合理之处。”

娜娜轻声解释道：“demon是‘乌托邦之子’。”

众人恍然，纷纷投去理解和歉意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