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8）
被派来迎接我和莉亚的是一辆黑色的军用悍马。型号古旧，掉漆严重，不问可知又是哪个美军基地的古董。司机是个穿着灰西装的黄种人男子。看上去三十来岁，生得五短身材，赤红脸、高鼻梁、一双细长眼睛炯炯有神。他一边开车，一边“嘤嘤嗡嗡”地哼着一支旋律无比熟悉，但却不知其名的曲子。而我和莉亚则并排坐在后座，各自倚着一边车门，各自沉默着，活像一对刚吵完架的情侣。
我试图猜测那曲子的出处，便也跟着哼了起来。可那曲子的名字就仿佛是被写在了蝴蝶的翅膀上一般，随着音律的起伏，在我的脑海中飞舞不休，却怎么也不肯停下。
“玫瑰人生”
当我断断续续地将那段旋律哼到第三遍的时候，或许是我脸上的思索表情让莉亚猜到了我的意图，她忽然开腔说道。
坐在驾驶席上的男子钦佩似的用力点头，而我脑海中的那只蝴蝶也随之竖起了翅膀。
“对了！就是玫瑰人生！”我打了个响指，继而冲着女孩微微一笑，“抱歉，”我说，“我有轻度的强迫症。”
“我知道。”莉亚咬着食指看向窗外，漫不经心地嘟哝一句算是回答。
于是我也别过头，重又将观察的视线浸入那片仿佛潺潺流淌的奇景之中。
跟古老的英格兰传说中的那个远离尘世的理想乡稍有不同。眼前的这个Avalon屹立于万顷碧波之上，四周既没有迷雾也没有沼泽，俨然便是一颗镶嵌在湛蓝色软缎上的玛瑙。
一碧如洗的海水拍击岛岸，给小岛镶上一圈白沫组成的花边。两侧的海岸线像是两条细长的臂膀向左右斜伸出去，又像是大鹏展开双翅，飞在云雾里翱翔。
这里让我想起曾经去过的一处著名的术士黑市。它建在马赛，自然远没有这个岛大。虽然是一座废弃的法国军用设施，但却被建得更像一个别墅。最后接收的主人，是一个出生于没落了的术士世家的集团总裁。他年轻激进，对自己的术士血统充满了骄矜与好奇，所以吸引了大批的低阶术士去那里寻欢作乐。
而Avalon则截然不同。这是一个如我这般想像力贫乏之辈，连做梦都梦不到的地方。
这个海岛的建筑风格复杂得教人咂舌。
巨大厚实的罗曼、神秘哀婉的哥特、矫揉奇异的巴洛克、纤巧烦琐的洛可可；这里既有使用巨大几何图形来凸显机器美学的功能主义建筑，也有简约而又强调逻辑性建筑形象的现代主义建筑，以及具有象征性和隐喻性的后现代主义建筑，甚至以自然和谐为主要诉求的有机主义建筑。
这里有砖墙木梁架结构，将单体建筑类型发挥到极致的中国园林；有纯木石结构，讲究空间的流动与分隔的和式小院；有单纯表现宗教狂热的古印度宫堡；也有奇想纵横，遍覆动植物纹样的清真寺宣礼塔。
无数种不同时期，不同流派，不同风格的建筑被糅于一处。简直像是将地球各个大陆各个时代的建筑家全部召集在一起，建造的一个试验性都市。
而生活在这都市里的人也是那么地与众不同。
我看到有人穿着宽松的大白衬衣在蔓墙里散步，看到有穿着木板拖鞋的孩子踢哩塔拉地在水磨砖的大街上奔跑，看到全身缀满金银饰物，穿着裙摆及地的纱丽招摇过市的妙龄少女。
而越往这都市的中心纵深，这些奇装异服，肤色各异的路人就愈发地多了起来。这其中有身着古罗马的袍服，坐在路边的咖啡店里喝茶谈天的耄耄老汉；有披着头巾掀着面纱在道旁树后深情拥吻的青年男女；也有打扮成中世纪宫廷女官模样的窈窕少妇，却叼着烟卷儿倚着路灯低头沉思。
他们全都是术士，也没有一个人试图隐藏自己的灵力波动。这在外面的世界简直难以想像。
在我们快要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悍马和一个穿着警官服饰的中年男子擦肩而过。
那是一位年轻的大高个儿，正在快步地去往某个地方，走得很急。但他一看到我们的车子还是停了下来，抬手行了个标准的骑士礼。
他穿着硬撅撅的制服，却显然没有配备任何常规武器——也确实没那个必要，他至少是位C阶以上的鬼术士。
“这岛上到底有多少术士？”
我被他那极富攻击性的灵力波动刺得一个激灵，不自觉地问道。
坐在车厢另一侧的女孩转过头来，向我投以漠然的注视。
“岛内常驻人口是四千左右，另外还有大约两千名外勤，分布在世界各地。”她说。
虽然已经有了点儿心理准备，可我还是被这答案吓了一跳。
“我记得术士联盟去年公布的统计数据显示，即使将D级的学徒也计算在内，全球的术士总数也不超过五千人？”我字斟句酌地问她。
女孩微微颔首。
“而你所不知道的是，这五千名术士的背后，是至少十倍于这个数字的失格术士。”她不动声色解释，“而Avalon的公民，几乎全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失格术士。”
“失格术士？”作为一名时常以学院派自诩的术士，我自然不会对这个名词感觉陌生，“可你先前说他们全部拥有术士位阶？”我又问她。
“是的，但那是他们来到这里之后的事。”女孩确认般地点头，脸上同时浮现出嘲弄的笑意。“我们之所以会聚集在一起，也正是因为这里有能让我们获得术士力量的东西。”
“简直闻所未闻。”我抓着头发感叹。
“这其实算不得什么新鲜事，”莉亚一脸鄙夷地纠正我的说法，“很多国家都有类似的研发项目，只不过目前就只有我们取得了实质性进展而已。”
“这项技术跟彼得森有关？”我思忖片刻，又接着问。
“何止有关，从构想到样本采集，再到临床实践。普罗米修斯计划的前期开发几乎全由彼得森一手包办。”仿佛早就料到我会有如此一问，莉亚脆快了当地答道。
“普罗米修斯计划？这是这项技术的代号？”我暗想这名字倒是起得颇为贴切。
“是的，”莉亚立刻做出肯定的答复，“因为这项技术的基本原理，就是针对失格术士的血统缺陷，寻找相应的术士血清予以修补。”
“当然，类似的研究一直被术士联盟明令禁止。所以我们就如同盗取天火授予凡人的普罗米修斯。”她竖起一根手指，表情肃穆地接着说道。
“听上去真是崇高的事业……”我适时地吹捧一句，而后又是一声长叹，“只是那位仁兄的下场可不怎么美妙啊。”
莉亚显然听出了这句话的弦外之音，眼中突然射出刀锋般冷厉的光芒。
“所以我们动用了两百名C级以上的幻术士，分成三班，以确保笼罩全岛的幻术结界能够二十四小时运转。”她说。
“这对高阶术士没什么用吧？”我皱眉质疑。
“能骗过监察卫星就够了。”女孩不假思索地回答。
“……”
我一时语塞。而恰在这时，前排的司机踩下刹车，让悍马渐渐地停了下来。
“我们到了。”莉亚冷淡地招呼一声，率先推门下车。
于是，我虽然憋着一肚子的话想问，但暂时也只得作罢。
我紧随莉亚之后，从另一边车门下车。在经由车尾绕向莉亚身边的时间里，我抬头观望。
眼前是一个庞大的矩形建筑群，坐落在一片妍丽多姿的树林之中。正面是一排堂皇轩敞的石质门洞，足有数十个之多，每个门洞都至少可供两辆装甲车并排进出；上方的弧形外檐和山花层层堆叠，好似一排扑面而至的巨浪。在这排静止的巨浪顶端，一座披金戴银的圣龛孤然耸立；上面雕饰着一颗鬃毛眦张的野猪头颅，以及一个翎羽宛然的鹰首，各自向着东西两个方向俯瞰。
“简直像是神话世界，”看着面前这幢仿照北欧神话里的瓦尔哈拉建造的巨大宫殿，我情不自禁地吹了一声口哨。“可你确定没有弄错体系？我还以为你会直接带我去圣剑祭坛？”我笑着对莉亚调侃。
莉亚仰天做了个深呼吸，刚想说话，却被一个略嫌沙哑的语声给拦了下来。
“圣剑祭坛在中心广场，而这里是英灵殿。白麒先生。”那声音用法语淡淡地叙述道。 
“还真有啊！”我讶然惊叫，转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从英灵殿正门的黑暗中走出的是一名苍老的男子。他灰白头发，穿着类似欧洲中世纪的古典礼服，虽然看上去是一幅文质彬彬的模样，但那双半眯着的漆黑眼瞳，却给人以莫名阴寒的感觉。
“下午好，莉亚小姐。”他走到我们的跟前站定，温和地笑着，躬身行礼，“还有您，白麒先生。”
莉亚也向那老人点头致意。
“谢谢你接待我们，埃西夫先生。”她说。
“规划局的负责人以前是个游戏宅，说什么也非在中心区造那祭坛不可。因为也没什么人反对，元老院就批准了。”然后，她以一种近乎呻吟的语声向我解释。
可惜，我这会儿实在没闲心吐槽。
“埃西夫老师？”我无法置信地看着面前的老人，觉得自己的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
“我们早已不是导师和学徒的关系了，白麒先生。”埃西夫的眼睛眯成一线，笑了起来，“不，确切地说，我们从来就不是这种关系。”他想了一想，又改口道。
“不是说都是些失格术士吗？”我搓着额角，回头看着莉亚。
这老头的名头在法国术士圈子里简直家喻户晓。他十五岁就成功晋入了B阶，是法国封印士联合会资历最深的导师之一。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他跟彼得森的关系恶劣。以至于前几年他神秘失踪，我还很是幸灾乐祸了一把——以为他是得罪了术士联盟的高层而被秘密处决，没想到却是来了这里。
“我说的是几乎，几乎，我亲爱的学长。”莉亚拿腔拿调地说。回到Avalon之后，她反而变得有些拘谨起来，很少再像这样跟我抬扛了。“埃西夫先生一直是老师最亲密的合作伙伴，尽管这事很少有人知道。”她带头向埃西夫出来的那个门洞走去。
与此同时，埃西夫也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我一时间还没法接受这种地位的突然转变，站在原地愣了半天，直至他又低声叫了一遍我的名字，这才幡然憬悟地快步跟上。
我们穿过那条足有百来米长的通道，步入一处三面围合的广场。广场正中是一座白色之神海姆达尔的造像。他高约十米，脚踩一条色作七彩，好似虹桥的大道，手持号角，仰颈欲吹；左右两侧是两条和中央的彩虹大道平行的冗长滑轨，上面停着两辆蟒蛇头部般扁平狭长的滑车，轨道长约半里，直达英灵殿正厅。
“凭依型封灵法阵……”我瞄着那座神像，轻声嘀咕。
“只是以防万一。”埃西夫以一种颇为自傲的口吻解释。想必这法阵正是他的一大杰作。
而莉亚则连夸耀的话也懒得说上一句。她径直走到一辆滑车跟前，抬手画出一个符印，车门旋即无声地滑开，而后她回过头来催促：“请抓紧时间，晚上我们还要出席元老院的例会。”
“既然如此那何必坐车？你直接让人把我们传送过来不就行了？”我毫无负担地耸肩，仍旧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
“莉亚小姐也只是想让你对Avalon有一个直观的认识。”看见女孩的面色不善，跟在我身后的埃西夫急忙圆场。
而莉亚却冷哼一声，否定了前者的推断。
“我还没闲到那个地步。只不过佐伊和克罗弗要赶去湖光之城，搜调那个中途截杀我们的术士团的资料。而英灵殿四周的灵力干扰又异常强烈，一般的传送组合很难完成精确的传送而已。”她脸色铁青地分辩。
“不过是四名A阶术士而已，有必要这样大惊小怪么？”经过莉亚身边的时候，我咧嘴朝她笑笑，一个箭步跳上车去。
“你自己也不过就是个A阶。”莉亚冷冷地回敬一句，也跟了上来。
“呃……真是惭愧，我这老头也只是个A阶……”最后上车的则是躺着中枪的埃西夫。
他哭笑不得地自嘲着，反手带上车门。滑车旋即如出膛的炮弹般向前冲出，而我的心绪却反而沉重起来。
莉亚的谨慎其实不无道理。现在的Avalon就像是初生的赫拉克勒斯那样引人嫉恨，注定了从降生的那一刻起就要步上漫漫征程。接下去，就要看他能否如神话中的英雄一般——奋力扼杀那些盘踞在他摇篮四周的毒蛇，抑或是在这些凶兽的獠牙下无奈地夭折。
想到这里，我不禁偷偷看向身边的女孩。
她双手交抱，紧靠在车厢正中的那根扶手边上，脸上浮现出一种平静而又粗野的神气。她的这种神态和表情，让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另一个人，想起那个扭转了我全部人生的下午。
也是这样一个骄阳似火的午后，我和萨鲁特宿命般地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