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无限的黑暗中，我重又见到了那身着烟云般披风的男子，重又见到了那条无穷无尽，好似曲折的带子似的长路。
在这条路的四周，空旷、平坦、焦灼而又寸草不生的沙原伸展开去，直到天边。没有风，没有生息，黄沙发出枯燥的苦味，使人晕眩。
“照现在的情形继续下去。终有一天，你们会完全同化。到那时……” 那男子凝视着黑暗中的某处自语般地低喃。语声平淡，听不出悲喜。
“到那时……”
他重复着这句未完的话，缓缓扬手，指端涌出一片杂乱纷纭的色彩和形象。他的语声虽然在犹豫，但从他的动作上，却发现不了一点迟钝或是衰弱的痕迹，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而又流畅，全无破绽。
直到他自己把那只手重又放下。
“算了，你走吧。”他说。
涔涔冷汗顺着我掌心的纹路滴下，先前一瞬间暴涨的灵力和杀机，几乎让我生出即将被他杀掉的错觉。
而他却只是定定地注视远方。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那处黑暗中突然泛起水波似的涟漪。黑色的天幕下，巨大的烟花绽开而后坠落，如同燃烧着的黄金粉末。
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已经再也没法回头。
我开始迈步向前走去。
“到那时，我会亲手杀了他。也就是我自己。”
同他错肩而过的那一瞬，我淡淡地承诺。
他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周围的一切都静了下来。
我不停步地继续向前走。听见背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呜呜的风声。
风，隽永而又温暖的风，将眼中的黑暗哗啦一声吹得飞散。
我猛地惊醒，拼命挣扎着转过一口气。睡意还没消退，梦境的碎片还在眼底翻动。我勉强支起身子，虚着眼，向风吹来的地方觑望。
“做恶梦了？”
除了风声，一并传来的还有女孩冷淡的问候。
“不全是。”
我摇了摇头，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片狭长的沙滩之中。随着我的动作，细盐般洁白的沙砾窣落落地从身上滚下，仿佛慌不择路的逃兵般钻进一条象牙白色的浴巾间隙。除了这条浴巾，我的身上不着寸缕。
“我们这是在哪里？”我有些茫然。
以我自己观测到的情形来说，我现在似乎是在一座造型独特的三层建筑的最底层。而之所以如此判断，是因为我所在的沙滩上方就是一扇巨大的天窗；贯穿整栋建筑，抬头就能看见二楼和三楼的护栏。不，要说这是个天窗，还不如把这看作是一个别具巧思的日光浴室。因为这扇天窗的开口实在太大，呈正方形，边长至少有五米；温暖的阳光静静垂落，与四周昏暗的光线形成强烈的反差，许多纤细的埃尘在光中凌乱飞舞，仿佛玻璃缸中悠然漂荡的水母。
在这个假想的鱼缸的正中位置——也就是二楼的围栏边上。莉亚换了一件雪白的欧根纱刺绣连身裙，正冷冷地斜眼俯视。
“暂时还在亚德里亚海。”
听见我出声询问，她啐樱桃核儿似的从嘴里蹦出一句话，一撑围栏，直接从二楼跳了下来。
“你就算走楼梯我也不会怪你失礼的好不好。”我抬手挡住飞溅的沙尘，低声抱怨道。
“感觉如何？”
女孩讥笑般地一咧嘴角，毫无歉疚之情地挨着我坐下。
“一丝不挂的感觉？”
我半开玩笑地拉开浴巾围成的襟口，低下头看看。
“那个啊……”莉亚像条接吻鱼似的张着嘴，“已经试过了，没什么好问的了。”她口气轻佻地说道。
我大惊失色：“什么……试过了？”
“当然是你的——真实位阶了，” 莉亚翻着白眼，一字一声地说，“难道这种情况下，我还有办法测试你别的什么能力不成？”
“说起来，术士联盟在通缉令上只给予你A+的评级，果然还是小看了你。”她冷笑一声，接着说下去，“你前天使用的两个凭依类法术，分明都已经达到了S级。”
“前天？”我愣了一下。
“好像是因为灵力严重透支，你已经昏迷了一天两夜。”
“没有万全的准备就随意使用禁咒。我真不知是该赞赏你的胆识还是该斥责你的鲁莽。”莉亚摇着头，啧啧称奇地评价道。
“喂喂，把我逼到那副田地的人是你才对吧！要无理取闹也该有个限度吧！”我大声抗议。
“我也是没有办法，”莉亚眨着她那双红宝石般的眸子，表情无辜而又狡黠，“这艘游艇很贵。如果随随便便就被毁掉的话，我没法跟物主交代。”
“虽说比起美国人，希腊人真的不是一般的好说话啊……”她一脸释然地感叹道。
“这么说我们还是在那艘游艇上……”我喃喃自语，紧绷的神经随之松懈，旋即便意识到女孩话语背后的真实含义，“你们有什么东西不是借来的吗？”我捂着脸哀鸣。
“有啊，你很快就会见到了。”莉亚的唇角上扬，脸上浮现出神秘的笑容，“我们顽童术士团的秘密基地。”她说。
“这种听起来好像童子军帐篷一样不靠谱的地方，没必要用那么郑重的口气来介绍吧！”我气急败坏地喊了一嗓子。正为自己的这句神吐槽沾沾自喜，忽听头顶有个响锣也似的声音，哐啷哐啷地嚷了起来。
“查出来了！袭击我们的应该是今年年初新组建的一个术士团。团名叫……”那声音从我背后传来，也就没法第一时间看到那人的长相。但从声音来判断，这应该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儿。他说的是美式英语，语速极快，吐字含混不清，说到一半突然拉出一个长音，让人直觉地联想到一个低头翻阅文件的新晋文秘。
“葬歌术士团！”两秒钟过后，他非常愉悦地报出了那术士团的名字。
我拧着身子回头看去，发现正是那天躺在甲板上的两名少年中的一个。他还是穿着那身海军制服，看上去身量极高，却生着一张娃娃脸；金色的短发，桔黄的长眉，红喷喷的脸庞上起了两点笑涡，流露出年轻人妖媚而又愉快的英武神态。
“啊！白麒先生，您醒了啊！真是太好了！”他发现我正在看他，立刻出声招呼道。
至少懂得用敬称，比这丫头老实多了。我扭头瞥了莉亚一眼，心里暗想。
但他接下去的一句话差点没让我当场晕厥。
“这么说应该不用我帮您穿内裤了吧？”
“当然不……”我微笑着摇头，然后那笑容就长时间地僵在了那里。
“看来被秒杀了啊……真是可怜……”莉亚揶揄般地低语，而后抬头问那少年，“还有多久到家？”
“喂……”我觉得自己的声带都抖了起来，“我杀了他没关系吧？”我磨着牙问身边的女孩。
“至少先把衣服穿上再说吧，”莉亚以一种无比怜悯的口吻回答，“这艘船配有黑匣，万一拍到一个光着屁股杀人的变态术士，那也太惊悚了些。”
“我连你一起杀掉吧！”我怒声吼道。
就在这时，又有一个新的声音插了进来。
“莉亚！十分钟后进入光辉航道！”那显然又是个男孩，但其语声却干脆利落，充满自信。
“白麒先生，二楼左手边第一间客房有我为您准备的替换衣物。”向莉亚报告了航行情况后，他压低音量对我说道。
“抱歉，出于安全考虑，你昏迷之后我们就第一时间驾船离开了那段海域，连你的装备也没来得及回收。” 莉亚像是补充说明似的又接了一句。
我终于回忆起那天晚上的情形，讪笑着摇头表示理解。
“算了，本来也没什么重要的装备。”我说。
“那就好，当时我还担心半天，”莉亚确认般地点头，“那把匕首看上去挺值钱。”她看看我的右手，提示似的说道。
“指的是这个？”我翻转手腕，将隐藏在灵力回路中的匕首缓缓导出。看着那青灰色的灵力，像是从香炉里逸出的轻烟般扭曲着升起，逐渐凝结成游蛇般的刃身，女孩的眼角条件反射般地微微一跳。
“已经灵子化了，想丢也丢不掉吧……”
我合拢手掌，轻轻握住最后成型的短柄，慨然长叹。
此后是一段长长的静默。
我翻来覆去地把玩着匕首。把它抛起又接住；像玩硬币一样让它随着手指的律动翻滚；像玩伞柄一样让它沿着手面和手背旋转；像玩篮球一样让它弹跳。我用指尖去拨、用指缝去夹、用手背去挑、最后玩得腻了，我猛地起身，一把抓住刃尖儿，像掷飞刀似的把它扔了出去。
“嚓！”
匕首掠过我面前的一座泳池，射入二十米开外的舱板，发出一声轻微的擦响。
“那个怀表是彼得森自己给你的吧？那个恶趣味的家伙……”我霍然转头，问我身边的女孩。
“从什么时候发现的？”莉亚也站了起来。她拍拍沾染了沙粒的裙裾，不动声色地反问。
“那个鬼术士揭穿你们顽童术士团身份的时候。”我说，“我一直很在意彼得森的行踪。前几年，在术士联盟提供给猎手的猎物信息里，曾经提到过他身边有几名疑似被他收养的孤儿。”
“经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追杀我们的术士中好像真有这么一条漏网之鱼。”莉亚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可笑的家伙，明明只是术士联盟的一条走狗，却还装得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说着，女孩的脸上泛起恶毒的恨意，看得我心头一凛。我没再问那倒霉线人的下场，看她的表情，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过你还是猜错了。这块表真的是我自己从他身上取下的。”莉亚话锋一转，又接着说下去，“现在的他，已经连守护这块怀表的能力都没有了。”最后，她神色黯然地总结。
“这就是你们来找我的原因？”我挥手，重又将匕首分解成一道青烟召回，转头直视女孩的双眼。
“是最重要的一条，但不是全部。”
女孩也回以毫不避忌的目光。我们互相盯着对方看，看了很久，好像都想要把对方的面貌吸进脑去，牢牢地关住。静默重又弥漫开来，渐渐地成为使人窒息的威胁。
“我先去换身衣服。”
直至肺部再也压榨不出一丝多余的氧气，我才终于转身退避，向着沙滩后的船梯走去。
“我在顶层的甲板上等你。”女孩先是平淡地回应了，而后她的语声突然拔高，“佐伊，把我传送到甲板。”她唤着一个少年的名字，颐指气使地吩咐道。
“拜托……只不过两层楼，抬脚就到了吧！”那响锣般急促的语声旋即响起。“佐伊……”我在心中默默记下这个名字，按着扶手登上二楼。
“照我说的做！”莉亚一声断喝。
“好吧好吧，莉亚女王万岁！”叫佐伊的男孩朝我摊手做了个鬼脸，开始动手摹画符印。他的手法娴熟，毫不拖泥带水，虽然看得出只是C阶的程度，但就他的年龄而言，已算是天资不俗。
“白麒先生，我也随时准备为您效劳哦！” 我才刚找着了另一个男孩所说的客房，他就已施术完毕，吹了声口哨冲我喊道。
“不了！别指望我就这么放过了你，小子！”我旋首吼道，“还有，你该叫我学长！你们所有人都是！”
佐伊愣住，大约三秒钟之后，他憨憨地笑了起来。
“是！学长！”他踏脚立正，似模似样地敬礼。
看着那单纯而又充满色彩的笑意随着他双唇的轮廓荡漾开去，我胸中的烦闷终于略微缓解。
“一帮问题儿童，真不知彼得森招徕这些混球想干什么……”我低声嘀咕着，走到客房前扭门走了进去。
迎面是一间舒适恬人的小型套房。陈设虽然简单，装修却是颇为考究，除了有山毛榉制成的拼花地板，墙上还镶嵌着工艺精致的防水护墙板。我穿过玄关和走道，径直走进卧室，入眼是一张七尺宽的大床，亮晃晃的银丝床褥上放着一套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棱角毕现。
看见那套衣服的瞬间，我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直冲脑门。
“这都是什么衣服啊！你们偷也偷像样一点儿的啊！”我掉头冲出房门，大声吼道。
“非常时期，一切从简。将就穿穿吧，学长！”剩下那个应该是算术士的男孩不知在哪个角落喊叫着，那故作老成的语声立时变得无比惹人嫌恶。
“当时真该让那条龙把你们的脖子统统咬断。”我龇牙咧嘴地摸回房去，不情不愿地把那身衣服换上，经由走道前的船梯攀上甲板。
飒飒海风和明媚的艳阳迫不及待地围拢过来，搅得我一阵目眩神迷。我伸手搭起凉棚，左右张望，看见的是一片无岸无边的海水。仿佛一张青绒的地毯，随着微风的韵调而抑扬吟咏。
“这不是挺合身的嘛，学长。”
莉亚双手交抱，靠在船头的围栏上扬颈远眺。海风卷动她鸦翎般黑亮的长发；时而纠结、时而散开、仿佛炼狱中暴戾的凶焰。她像是听见了我的脚步声，回过头来，眯着那对血红的眸子，不怀好意地朝我上下打量。
“别说笑了！你们这是要请我去参加化妆舞会啊！”
在向她走去的短短时间里，我低头看着身上那套蓝白相间，说不出更像是小丑抑或是囚犯的水兵服，咬牙切齿地叫道。
“大力水手可是所有顽童心目中的偶像哦，我亲爱的学长。”莉亚嘻皮笑脸地说着，玉髓般修长白净的手指在肘弯上一敲一敲，“不过您还缺顶帽子，难道克罗弗忘了给您预备？”她又故作惊诧地问道。
“那种水母一样软趴趴的东西谁要戴啊！”我勃然怒号，“那蠢货叫克罗弗是吧？等我上岸立刻就宰了他，还有那个佐伊，别以为躲起来就没事了！我会……我会……”
我忽然发现自己没法再说下去了。
因为，若是要责备他们行事荒唐，相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眼前的景象无疑更具有优先权。
前方，天和水的烟黑色的交接处突然亮起了斑斓壮丽的光。那是比海水和天空更加透亮的深蓝色；初始只是一条水箭般的直线，蹿射至大约三十米的高度时开始向两侧延展扩张；仿佛一幅徐徐展开的扇面，又像是一道被虚无的绳索扯动着打开的帷幕；它正对着游艇行进的方向，两者之间的距离不足百米。而莉亚却依旧神色如常，甚至连眼角都没斜过一下，显然对这一切早有预料。
“跹跃式巨型传送法阵……”我怔怔望着眼前的奇景，磕磕绊绊地问我跟前的少女，“我说……你们该不会是想要发动世界大战吧！”
莉亚伸手拢了拢她那头随风漫卷的乌发。
“如果我对你说，想要救彼得森的话，就要跟整个世界为敌，你还会跟我走吗？”她逐字逐句地问我。
“还真是敢说啊……”我用力拍了两下面前的围栏，而后紧紧地握住，“到底怎么回事，你先说来听听吧。”
莉亚似乎对我的回答还算满意。她嘴角掀起，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说：“这事解释起来很麻烦，等你见到了他再说不迟。”
我盯着她看了一阵，此时船艇正昂然驶入那道门扉般的光幕。女孩的身躯浸在幽蓝的光影中，缓缓没入传送法阵背后光怪陆离的跹跃空间，宛然便是一座在暴风雨中熠熠闪光的船首像。
“跟整个世界为敌吗？”
我冷哼一声别过头去，反复咀嚼着这句话。一种莫名烦乱的情绪悄然滋生；有不屑、有恐惧、有愤怒、有深深的忧虑以及不明所以的欣慰。说不清，道不明，好像一团拆解不开的荨麻，扎得心底满是火辣辣的燎泡。这种不理智的情绪对术士而言无疑是相当危险的，于是我只有靠不断地腹诽女孩那浅薄的言行，来缓解心中的这股热毒。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以为能干掉A阶就有多了不起了么？以为能够进出影世界就有多厉害了么？以为偷过几架飞机抢过几艘游艇就天下无敌了么？
以为……
等等……那是什么？
游艇驶出跹跃法阵的刹那，难以计数的灵力波动骤然凸显。密集好似蜂群，张扬有如示警的空枪，奔放得几近傲慢，简直像是席卷天地的野火般不可一世。
然而眼前却只是一片风平浪静的海面？
“幻术结界……”
我沉吟着看向身边的少女，期望她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可是莉亚这会儿显然没这空闲。
“我是执政官——莉亚.夏朵.拉因，请求入境许可。”她从纱裙左臂的蕾丝衬边里摸出一粒围棋状的圆扣，举到唇边说道。
“执政官？”
我讶然看着一脸严肃的少女。这要是换作十分钟前，恐怕我早已捧腹大笑了吧。而现在的我虽说也同样是有些肚子疼，但那是因为受了惊吓而造成的神经性痉挛，而不是觉得有什么事情可笑。
游艇一刻不停地向前挺进，四周的幻术结界像是脆弱的糖果纸般被感知中一道道消退的灵力波动撕得支离破碎。
“喂喂……这不是真的吧？”
眼看着结界背后的景物如海市蜃楼般冉冉浮现，我实在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失声惊呼。
“看来要让你失望了，”莉亚俯身整理了一下稍显凌乱的裙衬。重新站直的瞬间她的语声忽而一转，变得亢奋而又充满激情。俨然一座蓄势待发的火山。
“请允许我向你介绍，这个世界上第一个——所有公民都拥有术士位阶的主权国家——Avalon！”
在这句冗长而又拗口的法语的末尾，一个古老的英语词汇好似一把破冰的长锥般劲穿脑海，却奇怪地没有让人感到哪怕一分一毫的不协调。
我默然看着面前的景象，很久都说不出一句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