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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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時分，吃過了宵夜的赦生在書房裡把他之前抽出來的書一一放回書櫃，聽到襲滅天來家裡的電話響了，不是手機，而是固定電話。他沒覺得這跟他有什麼關係，並沒當一回事。

但一會兒之後，襲滅天來拿著黑色的無線電話機走進書房，把話機遞給他：「是你母親。」

襲滅天來的臉上沒有特別的表情，語調也一如既往地平淡，無從得知他母親是否在電話裡跟襲滅天來說了什麼，但應該是有的，因為從電話被接通到無線電話機被交到他手上，這中間是有一段短暫的時間。

他一接過電話，襲滅天來便走開了。他上課的時候把手機調至靜音，後來忘了回復正常模式，所以他母親打了幾通電話給他他都沒接到。

他母親問他明天早上會不會回去？說有話想當面跟他說。

他這才想到明天是週六，不用上班。他答應明天早上會回去，結束了短暫的通話。

他把話筒拿在手上握了好一會兒，對於他母親打電話到襲滅天來這裡找他這回事，有種說不出的感受。

他正發楞著，襲滅天來在書房敞開的門板上輕敲了一下，他抬起頭來。

「床單枕頭那些的我放在客廳沙發上，記得把冷氣打開。」襲滅天來淡淡說完，悠悠然走進自己房間去了。

他把書房的沙發床展開，到已經熄燈的客廳去拿那些東西。襲滅天來房裡有燈亮著，也許還在看書。他回到書房，用乾淨床單把沙發床鋪好，關掉頂燈改開立燈，打開冷氣，關好窗戶，然後爬上床拍了拍鼓鼓的枕頭趴倒下去，拉過涼被關燈睡覺。不知道枕頭是否曬過，有種宜人的陽光氣味。他想起以前在南部鄉下的老家，尤其是夏天，襲滅天來會把凳子架在院子裡，把枕頭放在上面曬。

也許他的老師說的是真的，那是一種生活方式，而他的老師還挺享受那樣平淡無為的生活方式。

隔天早上他在襲滅天來那裡吃了早餐之後騎車回家。他母親向來睡得晚起得也晚，他沒去敲他母親的房門，逕自在院子裡擦拭他的寶貝機車。

他不是猜不到，他母親要跟他談的，多半是與他那位未曾謀面的父親有關，他只是不去多想，不想讓自己多加揣測。

他母親出現時，跟平常早上不太一樣，已經穿好了外出的套裝，似乎準備要出門。

他沒有猜錯，他母親要跟他談的確實是有關他父親的事。他母親說，這段時間一直沒跟他提與他父親見面的事，其實是因為事情有變化。他靜靜聽著，沒有吭聲。

「你爸爸會回到這裡。」

他望著他母親美麗冷靜的面孔，並沒有聽懂其中的含意。

「他會回到這個家，回到組織裡。」他母親進一步解釋說。

他沒有做出任何回應，沒有開口，甚至也沒有點一下頭。他不能說自己是萬分訝異的，但這發展確實跟之前他所知道的不一樣。他本以為，他與自己的生身父親，最多最多不過是見上一面，然後再無交集。此時此刻，他的感覺很紊亂，難以理清。

他母親說，在那之前，有些事情必須處理妥當，她要出國一趟協助他父親。她母親說，這趟出國會去得比較久，有什麼事的話就找襲滅天來。

為人父母似乎多少會說些多餘而沒必要的話，即使是像他母親這樣幹練的女人。但他只是沉默地點了下頭，仍然沒有說出任何一個字句。

接他母親的車子來了，等在門口，他母親回房間揹了名貴的皮包，拖出紅色的行李箱，摸了一下他臉，然後越過院子走出大門。

他母親離開之後，他繼續擦拭機車，心頭有種說不出的煩悶。不由想到，襲滅天來知道這件事嗎？吞佛知道這件事嗎？也許他又是最後一個才知道，等一切幾乎已經塵埃落定，才把事情告訴他。蔓延在心底的情緒幾乎可稱之為憤怒了，他騎上機車，一路胡亂飆了很遠的路去到他不認識的地方，從不知道的道路鑽進他所陌生的山區，在山裡奔馳。等他從山的另一頭騎車鑽出來，已經到了另一個的縣市。他在那裡漫無目的地遊逛了許久，向路邊的茶飲店買了杯冰仙草鮮奶來喝，又在一家當地的小吃店吃了頓時候不對的便餐，找加油站加滿了油，然後根據路標找路回去，費了不少時間，大概多繞了不少路。

星期天他幾乎整整睡了一天，清醒的時間也是胡亂混掉，沒做什麼事。

週一他照常上班。以他的年紀來說，該是喜歡放假遠多過工作，但他喜歡上班，工作給他一種生活跑在軌道上的感覺，在忙碌的壓力中，沒有空白的餘裕。

快下班時，公司來了一位訪客，一位穿著淺棕色西式褲裝的女子，舉止雍容，似乎不很年輕了，但真的是難得一見的絕倫美麗。她客氣有禮地表示要找旱魃，說沒有事先約好很抱歉。

他去通報時，旱魃一聽說那女人的名字，表情立刻就變了，沒有掩飾的訝異寫在臉上，似乎讓那張歷經風霜的臉變得年輕了。

旱魃與女訪客就在旱魃的辦公室裡談話，門沒有刻意關上。

赦生大概猜得出這位女性是什麼人。

這是種很奇妙的感覺，與之無關的人們繪聲繪影說得如此曖昧，但當事人卻是很坦然、很磊落的，無論是旱魃，或是對方那名女子。

他沒有刻意想聽他們的交談，但他的位子就在旱魃辦公室外面，不可避免會聽到裡面的談話。

他猜得沒錯，這位女性就是旱魃拼了全力救回一命的女檢察官，她決定辭去檢察官的職務，即將前往東部擔任義務法律顧問，特地來告訴一聲。

那女人與旱魃沒有談很久，也沒有提到任何不能讓別人聽到的內容。

那女人離開時，臉上清淡而從容的表情，是一種難以形容的光華。

傍晚，他要離開公司去上課時，照例去跟旱魃說一聲，他看到旱魃就坐在自己辦公室裡喝酒，不是像之前那樣一杯接一杯地灌，而是拿著杯子慢慢喝著，微微出神。

旱魃看了看他，忽然說：「大概很多人都以為，我的目的是要她成為我的女人。或者更齷齪的，以為我想利用她的職權來幹些不法勾當。」

他沒吭聲，只默默地望著旱魃。

「我很清楚她對我沒那種感情，我只是希望她好好活著，做她自己。全世界的人都不懂也沒關係，至少她知道我是怎麼想的。」旱魃喝了一大口酒，說：「這就夠了。」

那天晚上，他上課的時候無法集中注意力，腦子裡一直轉著的都是旱魃那幾句話。

原來，這個世界上，最不容易為人理解的，便是別無所求的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