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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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赦生上課時收到一則簡訊，是襲滅天來發來的，上面說書到了，要他下課之後過去拿。於是他下課後便騎著機車去他老師家。

門一打開，他就發現跟他想的不一樣，不是簡單向他的老師拿了書就可以走了這樣。

廚房裡飯桌上的螃蟹火鍋香味瀰漫到客廳，他看到吞佛拿起白酒杯向他致意，一瞬間，不知為何有股無名火從身體裡燃燒起來。

襲滅天來淡淡說：「才剛開始吃，你不是最喜歡吃螃蟹？」

他望了一下襲滅天來，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怒氣毫無立場。襲滅天來不是他一個人的老師，這裡也不是只有他才能來的地方。但……其實他也不是認為吞佛不該來這裡，他只是……隱隱有種被騙的感覺，可是為什麼，他自己也不明白。

他沒吭聲，安靜地進屋裡，去浴室洗了臉、手，來到飯桌邊，拉開椅子坐下。

「別人送的帝王蟹，我就拿來拗老師煮火鍋了。」吞佛把一個空的白酒杯放到她面前，拿起酒瓶替他斟酒。

他默默拿起杯子接受吞佛的杯子輕碰過來，喝了一口。

不管怎麼說，他們這三個人，畢竟是一起生活過許多年的，就算一時有生疏感也不會持續太久。一會兒，氣氛隨著熱騰騰香噴噴的帝王蟹火鍋與冰涼爽口的白葡萄酒變得輕鬆起來。他仍然維持沉默，只是專心地啃襲滅天來撈給他的蟹螯，時而自己喝上一口酒，沒有參與襲滅天來與吞佛的閒聊。一開始，那兩人談到的似乎都是組織裡的人，他也不太認識。

這樣的氛圍他並不陌生，以前吞佛還跟他們一起住的時候就常是這樣，那兩人聊著他聽不太懂的人與事，他安靜地在一旁專心吃東西，他的老師時不時會弄點食物到他碗裡。他很習慣了，並沒特別覺得自己被排除在外。或者應該說，他早就認定自己是在那個世界以外，到現在也沒什麼不同。

「如果是之前，我可以理解你為何要保密，但現在似乎已經沒這個必要了不是？」吞佛說。

他不經意聽到這句話時，還沒意識到話題已經轉變。

「你是指什麼？」襲滅天來淡淡說。

「關於……老師你其實真正喜歡的是同性。」

他的心底咯噔了一下，但襲滅天來倒沒受到什麼震動的樣子，只是慢慢說：

「你對我的性向好像特別關心。」

「曾經有不少人想從我這裡探聽老師的事，我想基於這點困擾尋求一點補償應該也是人之常情。」

襲滅天來低笑了一聲，沒說什麼。

「雖然有過不少與女性有關的傳聞，但是……」吞佛的目光投向赦生，說：「也許老師真正偏好的，是像小赦這樣的少年？」

他一聽怒由心起，狠狠瞪回去：「你扯到我做什麼？」

吞佛一勾嘴角：「我是說像你這樣，不是說就是你。」

襲滅天來拿起杯子，慢慢說：「吞佛，別逗他。」

吞佛笑了一聲，喝了一口酒，說：「我不喜歡判斷錯誤，我也不覺得我有判斷錯誤。」

襲滅天來看了吞佛一眼，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開口，平淡地說：

「我是雙性戀。」

他整個人頓住，詫異地望向他的老師。

聽過吞佛說的一些事，這個答案也不是真的那麼令人意外，只是他從來沒想到，襲滅天來會這樣當著他的面說出來。

吞佛瞥了襲滅天來一眼，平靜地說：「我沒其他問題了。」

有好一會兒，飯桌上很安靜，只有各自餐具輕輕碰觸的聲音，然後，吞佛與襲滅天來又談起組織裡的事。白酒喝完了，吞佛熟門熟路地從襲滅天來的櫃子裡找出兩瓶紅酒放到餐桌上。

「喝那麼多你想幹嘛？」襲滅天來淡淡問著，一面拿過其中一瓶用開瓶器打開。

吞佛一手撐著下巴，嘴角微微一勾：「也許多喝幾杯人會變得坦率一點。」

他覺得吞佛別有所指，可是他無法完全明白其中真意。

吞佛把開了瓶的紅酒從襲滅天來手上接過來，替襲滅天來與他倒酒，最後再為自己斟了一些。

他比較不喜歡紅酒，覺得沒有白酒那麼順口好喝。

「先走了，有約。」酒差不多喝完時，吞佛站起身來，又說：「老師，我車先放你家地下停車場了，明天早上再來開走。」

吞佛離開之後，剩下他跟襲滅天來兩個人。襲滅天來拿起紅酒瓶，把剩下的最後一點點酒倒進自己的酒杯，慢慢喝光。

他稍微幫忙把餐桌收拾一下，去洗了手漱了口，然後說：「我要回去了。」

他的老師看了看他，淡淡說：「你該知道我不可能讓你這樣騎車回去吧？我現在也不適合開車送你。」

他緊閉著嘴注視著襲滅天來好一會兒，終於開口說：「我躺一下再走。」

他覺得頭有點暈，不知道是不是混著喝酒的關係，他沒告訴他的老師。

他拒絕去書房躺沙發床，堅持在客廳沙發上躺一下等酒勁過去就好。襲滅天來沒多說什麼，只是把客廳燈關了。

他躺在皮質沙發上，聽到襲滅天來在廚房裡收拾餐桌、清洗餐具的聲音。水聲停止之後，襲滅天來從廚房出來，經過長沙發後面，停下腳步，俯視他，問：

「還有在點眼藥嗎？」

他睜開眼睛，望見廚房那邊拖曳過來的光亮中、他老師輪廓不甚清晰的臉，低聲回答：

「有，在家裡就會點。」

襲滅天來沒說什麼，進去書房，開了燈，又從裡面出來，把三本書放在客廳茶几上。

也不知為什麼，襲滅天來走過來的時候，他突然產生很強烈的渴望，想要襲滅天來摸摸他的頭、甚至抱他一下，不像是新興的念頭，倒像是漫長的歲月中模糊想法忽然在這個時候凝結成形。

襲滅天來把書放下的時候，他幾乎，差點伸手拉住他老師的手。

「老師……」

「嗯？」

「我爸要回來了。」

「我聽說了。」短暫的停頓之後，襲滅天來淡淡這麼說。

那時，形式上他將會有一個狀似完整的家，似乎，他與襲滅天來之間的關係也將隨之變得更虛渺、更荒謬。

他閉起眼睛，抬起手把手臂放在眼睛上，把襲滅天來的身影隔離在眼簾之外。他聽到襲滅天來走開，輕輕的腳步如此清晰，一聲一聲數得出來。

一會兒，他感覺到他的老師拿來薄毯子蓋在他身上，輕輕拉起他放在眼睛上的手，挪放到毯子上，然後拉好毯子。

他緊緊抿著嘴，他想叫老師，想說你留在這裡，陪我。如果他喝得夠醉，也許真會這麼開口。

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想起很久遠的記憶，他用兒童小小的手，抓握住襲滅天來的手指，因為抓不了整隻大手。忘了那是什麼樣的情境，但那種感覺卻如此清晰。那時他不開口叫襲滅天來任何稱呼，他只是憑著本能抓住那個男人。

他聽到襲滅天來走開的聲音，在房間裡從事瑣碎的活動，然後進了房間裡的浴室，關上了門。一會兒，他聽到熱水器燒水的聲音。所有訴說襲滅天來人在這裡的聲音都給他一種熟悉的安穩，讓他滯留在成長最後的階段，脫離不了。

許許多多不成形的思緒碎片在酒精薰染的腦海裡浮沉，緩慢地盤旋，然後，他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