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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赦生很早就去公司，把修改好的數據表放在旱魃桌上。旱魃準時出現，一如平常的威嚴，完全看不出昨晚酒醉的痕跡。旱魃看了一下數據表，把他叫過去，要他聯絡幾個人，說十點鐘舉行會議。旱魃的口吻不特別嚴肅也不特別凌厲，但完全是命令，就好像這裡是軍隊而不是公司。這是他們一貫的相處模式，旱魃是征戰大將軍，而他是大將軍信賴的部將。

他離開旱魃辦公室時，聽到旱魃撥出一通電話，談論某件投標案相關事宜。

旱魃大概不記得昨晚喝醉以後曾經像摟抱小孩子一樣抱過他。不，不是大概，是一定。那是他之前從未見過、證明旱魃可以是個感性父親的一面。但無論如何，旱魃不是他的、也不是任何人的父親。就他所知，旱魃一直沒有結婚，沒有固定的伴侶，也沒有小孩。

週六早上，吞佛意外出現在家裡。從他來這裡以後，每個週末都看不見吞佛人影，應該不是幫派裡的事務真忙碌到這種地步，吞佛有他自己多采多姿的生活吧！也許是這樣。

重新同住在一個屋簷下快一年了，他與吞佛照面的次數數得出來，而且每次碰面似乎總是很匆忙，不是他要出門，就是吞佛要離開。今天早上算是例外，吞佛看著他把吐司麵包的袋子從櫥櫃拿出來，帶著點難以描述的慵懶態度，說：

「一起去吃早餐吧！」

他轉頭望向吞佛。

「走吧！我帶你去個地方。」

他母親還在睡，他跟吞佛一起出門，吞佛開著鮮紅色的跑車，帶他到一個鬧區的邊緣地帶。

雖說是鬧區，但在週末的早晨，離喧鬧還很遙遠。吞佛把車子停在巷子裡一家還沒開門的商店門口。這裡的店舖通常到了中午才開張，應該不要緊。

吞佛帶他去的地方，是家開在住宅區的餐廳，供應歐式創意餐點，佈置得很有藝術家氣味，每張桌子都不一樣，搭配的椅子也不同。

他們找了張小圓桌搭配單人沙發的位子坐，要了兩份套餐。

一開始他們沒有交談什麼，他用吸管默默啜飲現打水果優格時，吞佛忽然說：

「老師下個月會搬過來。」

他停止啜飲，抬眼望著吞佛。

「我剛替他找到房子。」吞佛停了片刻，笑了一下：「其實一開始，『老師』這稱呼不過是個遊戲罷了。」

他記不太清楚了，但這麼一說，似乎隱隱約約記得，最開始，吞佛是直接喊襲滅天來的名字，而他根本不叫人。好像是搬去鄉下後，在寬敞涼爽的客廳裡，襲滅天來對著一個青少年以及一個兒童淡淡說明非常非常簡要的基本規範時，吞佛說了一聲：「是，老師。」大概帶著點青少年的挑釁與諷刺意味。

襲滅天來應該是笑了一聲，他不記得了。那時所謂的基本規範，其實也只是要求他們不可以擅自出門而已。

他想問，你一直跟老師有聯絡？他想問，在你心中，老師究竟是什麼樣的定位？可是無論是哪個問題，他都沒有問出口。

「你的學業跟工作，都順利吧？」

他點點頭。

很奇怪的是，他曾經見證過吞佛與他現在年紀相當的時期，但吞佛給他的感覺從來都跟青澀扯不上關係。那種從容與篤定，讓他很迷惑，也很羨慕。他覺得吞佛跟襲滅天來有點像，而他則格格不入。他無法瞭解那兩個人，儘管相處了十幾年，還是覺得他們充滿神秘。

在他記憶中，吞佛離開之後，襲滅天來明顯變得沉默，之前吞佛在的時候，襲滅天來說話的對象通常是吞佛而不是他。也許因為他太悶，也許因為差距過大，襲滅天來因此也沒了說話的興趣。

「我最近可能會調到你們公司，如果你們標到七號高速公路這件案子的話。」他聽到吞佛這麼說。

在身體與心靈上，他都停格了半秒鐘。

「你不歡迎我？」吞佛帶笑的表情，如此優雅迷人，卻惹人生氣。

「我不會輸給你。」他悶了許久，用低啞的嗓子，開口說了這句話。

下午他獨自去學校操場練籃球，他通常一個人練投籃，偶爾會碰到同班同學叫他加入，但這機會很少，因為他都選最熱的時候去，那時人總是很少，有時甚至只有他一個人，在烈日下揮汗打球。

他知道旱魃有上健身房的習慣，每週固定三次，他甚至知道是哪一家、在哪裡，他從沒去過。以前跟襲滅天來住的時候，住處也有兩種健身器材，吞佛對那些東西似乎沒有興趣，而他曾經試圖使用，但是當時他的身高與襲滅天來有明顯的差距，依照襲滅天來身高調整的器具，對他來說並不適合，必須重新調整，所以他覺得那是屬於襲滅天來的東西。後來他長高了，與襲滅天來的差距不再那麼大，可是那樣的心態成了習慣。他對那些東西的感受，一直停留在他的手腳還差了好幾十公分的時候。他甚至還記得，他躺在傾斜的黑色長形墊子上，雙腳勾住套環，那種勉強的感覺。現在他有鍛鍊自己的方式。

晚上，他難得跟母親一起吃晚餐。九禍是不下廚的，所以他們去餐廳吃。以前跟襲滅天來住的時候，從來沒去過餐廳，襲滅天來如果不煮，就會去外面買熟食回來。

這家西餐廳在他們家附近，很方便，他跟母親來過幾次，東西不便宜，但也沒什麼特別好吃的，用餐環境還算不錯，就是尋常的一餐而已。母子照例沒有多談什麼，只是問問他的課業、他的工作。九禍沒提起襲滅天來要來的事。昨天晚上，襲滅天來也沒提起自己要來的事。也許因為襲滅天來要搬回這個城市，理由與他無關，也許他們都覺得他還是孩子，很多事情他只要到時接受就好，不必過早參與。工作上對他很信任的旱魃，心底也仍然把他當個孩子。他一年一年會成長，但那個差距永遠都在，會不會永遠都拉近不了？他遺落在那個世界之外，拼命地、努力地，追逐。

晚上九點多，他剛洗了今天第二次澡，圍著大毛巾從浴室出來，手機響了。他抓起手機，是旱魃打來的。旱魃甚少在非工作時間打來，他接通電話。

「赦生，下週一我得出國一趟，你最好跟著一起去，大概去個兩三天，你學校能不能請假？我剛打過給你媽，她手機不通，你跟她商量一下再回我。」旱魃說。

晚餐後他母親就出去了，如果手機不通，很可能在跟幫裡的人開重要會議吧！

他在床邊坐了一會兒，拿起手機，發了通簡訊給旱魃，表示他可以去，再發了通簡訊給自己的母親，簡單說他下週一會跟旱魃出差，請幫他向學校請三天假。然後，他從抽屜抓出內褲、短袖T恤跟牛仔褲、襪子穿上，登了球鞋出門，騎車半小時到大賣場買了一個小型行李箱，又騎了半小時回家，把衣服褲子塞了幾件到新買的行李箱。

手機又響了，是旱魃打來的，叫他跟慣常合作的旅行社小姐聯絡，訂下週一去M國的機票。

他先打電話叫計程車，然後一面與旅行社小姐聯絡一面帶著行李箱出門。他搭計程車到火車站，買了一張快速火車的票，帶著行李坐上去。火車開動的時候，他接到旅行社電話，說機票已經訂好，下週一早上的飛機，當天直接在機場拿票給他。他發了通簡訊給旱魃，說明以上事項，然後關機。

他望著窗外在黑暗中飛馳的模糊景物，心中也不是不明白自己在做的，是多麼衝動、而且很可能並不必要的舉動。他母親也許根本不會表示不同意。可是，他就是想這麼做。

火車抵達目的地時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左右。在還沒有快速火車的年代，就算搭最快的列車也得花上四、五個鐘頭才能跨越這麼長的距離。車站週邊有計程車隊駐留，要叫車很方便，他帶著行李箱搭了一輛計程車，說了他在那裡長大的地址。

當他看到屋子裡的燈光時，有種莫名的隱隱悸動。其實他並不確定襲滅天來會在家，一個單身男人，週末夜晚，要消磨時間有的是地方去。雖然他一直覺得襲滅天來很喜歡待在家裡，但他又想，他的覺得，很可能都是隔著相當距離的錯誤認知。

他在門口站了幾秒鐘，才伸手按了門鈴。

一開始，房子裡毫無動靜。他也沒有按第二次，只是站在那裡等。過了好一會兒，他聽到腳步聲，漸漸靠近，然後門從裡面打開。

「週一一大早我就走。」這是他見到襲滅天來說的第一句話。

襲滅天來臉上也許有一點訝異的表情，但也很快就消失了。跟以前一樣，襲滅天來總是穿得一身黑。兩邊襯衫袖子都捲起來，可能正在做什麼勞動身體的事。

「先進來吧！」那個現在只比他高半個頭、頭髮變得更長的灰髮男人，轉身慢慢走進屋子裡。

他拖著行李箱進去，只見客廳堆著幾個打包完畢的箱子，另有一些還沒展開黏貼成型的紙箱靠牆放著。

襲滅天來走到後面廚房去洗手，並在電壺裡盛了過濾水煮。

「既然你回來，明天幫我打包吧！」他的老師從廚房出來淡淡說，沒有問他為什麼突然跑來。

「等一下你自己去舖床單。」襲滅天來又說。

他點點頭。忽然想，等襲滅天來離開這裡，離開這個他成長的地方，搬到他現在居住的城市，住進他所不認識的房子，到那時，襲滅天來的居所與他再也沒有關係，他是不是再也不能這樣魯莽、任性地跑來？

襲滅天來去泡茶的時候，他去了趟洗手間。浴室跟之前一樣，洗手台旁邊有盛放香皂的小碟子，現在上面放的是一塊黑色的香皂，沒有沐浴乳、洗手乳這種東西。以一個男人居住的地方來說，這裡真的很乾淨，他知道襲滅天來並沒有僱人打掃的習慣，都是自己來，不像他母親有請人每天來打掃。其實他也才從這裡離開了不到一年，卻覺得是好久遠以前的記憶。

他出去的時候，襲滅天來已經坐在茶几旁泡茶了，從小他就常常看襲滅天來晚上坐在那邊泡茶。襲滅天來現在也不過三十來歲，有些習慣卻像個老人。當然，那也只是就他所看得到的這一面所產生的粗淺認識。

襲滅天來倒了杯茶給他。

他坐下來，沉默了許久，才開口說：「你不問我？」

襲滅天來瞥他一眼，說：「想回來就回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不過我也不總是都在的，下次最好先打個電話。」

他拿起杯子，靠在嘴邊，沒有喝。

應該……也沒有下次了……

襲滅天來會離開這裡，去到物理距離上離他更近的地方，但是他卻將沒有地方可以「回來」了。

他稍稍抿了一小口茶，他想，他仍然覺得襲滅天來泡的茶太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