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藤真不动声色地等着牛仔裤兜里的电话不再震动。他知道那是谁，只有三井的来电才被设置为无声震动，因为他始终无法决定用哪一段音乐来代表他。从早上离开他到现在已经八个钟头，但是藤真现在无法接听这个电话。

因为面前这个男人。

“您现在相信我了吗，三井先生？”

恋人的父亲坐在宽大豪华的办公桌后，冷冷地哼了一声。

“并非没有后患。”

藤真迟疑了一下。“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然后他看到对方露出嘲讽的表情，只好在心中叹息一声，没有说下去。

整件事情看起来都太过巧合而怪异，要是他真的把那个建议说出来，换了他是对面这位愤怒的父亲，也恐怕会认定自己不过是个狡猾的骗子，想要胁迫对方答应一个自私又弱智的计划，并且这个计划还会断送独生爱子的前途。

是啊，藤真有点苦涩地想，真是不可原谅。

他在午前抵达三井住处的时候心情还很好。真的很好，在电梯里蓦然发现自己左右脚倒换着重心，并且愚蠢地哼着歌。在那之前他已经顺路去过了学校，见过了负责推甄交换生的教授。前两天不眠不休替老头儿赶出来的稿件清样起了立竿见影的作用，对方口径有了180度的大转弯，不再计较上次藤真在会谈中途离开的失礼。所以他一直到掏钥匙开门的时候，脑子里都还不着边际地盘算着每个学期可能抽出多少时间和三井碰上几次头之类的琐事。突然意识到门居然没锁的时候，他已经站在玄关，面对着脸色阴沉的三井先生。

有那么一瞬间藤真觉得自己马上会被揍一顿。

“……您好。”

对方花了三秒钟来收敛显而易见的愤怒，打量了他好一阵子，从牙缝里慢慢地说：“那么，是你了？”

藤真在十分钟后明白了三井先生指的是什么。他坐在三井的电脑前，盯着屏幕上那一小块模糊闪烁的画面。两具互相纠缠着的年轻身体，动作热情而急切，从这样一个倾斜的俯视角度看过去简直贪婪得可笑。那很明显是电梯口的监视摄像头拍下的，其中一个人几乎总是被旁边的盆栽和帐篷残骸或多或少挡住，另一个人的脸始终出现在画面中。分辨率很糟糕，但足够让人认出那是谁。

他坐在自己替三井挑选的椅子上，在没有开冷气的房间里手脚冰凉，过了好一阵子才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

“……我很抱歉。是我的错。”

三井先生冷冷回答：“不，你一点错都没有。你甚至都几乎没有被拍到。”

“这张光盘是怎么到您手上的？”

“从本市寄出的快递。”三井先生说，“里面有一张纸条，写了一个账号，要价一百万。今天下午六点之前不到账的话，视频会上传到各大视频网站。”

“直接寄给您的？”

“很显然对方知道那是谁。这是哪里？”

“我的住处。”藤真说，“门口。”

三井先生恼怒地哼了一声。“你是谁？”

藤真报上了自己的名字，看来三井先生也知道“那个藤真家”，神色间更多了几分狐疑。他尽量不去介意对方的敌意，在心里迅速回想了一下这件事的脉络。视频显然来自管理员室，在今天邮局上班之前投进邮箱，上午寄到三井先生的办公桌上。只可能是夜间保安，而且寄出这张光盘的人根本没想要掩饰行藏。当然，就算他拿着这张光盘亲自当面敲诈，事情也没什么区别。而且，用这么一个数额来敲诈一位实力雄厚的实业家，简直就像是闹着玩。

看起来不太像只是为了钱。

“您打算怎么办？”

“我的儿子不是同性恋。”

“您希望我告诉您是我强迫他的？”

三井先生伸手合上笔记本电脑，弯腰盯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希望不会有人拿这种东西来妨碍我行使管教儿子的权利。藤真家的家教不严那是藤真家的事，这种混蛋的事情永远、不会、在三井家得到允许。”

他们对视了几秒钟，谁都不想先移开目光。藤真静静地又再重复了一遍：“您打算怎么办？”

“不关你的事。一百万不是问题，我来处理这件事，以后你不要在他身边出现。”

他摇了摇头。“不，我来处理这件事。”

“我不会允许……”

“不需要。他是成年人了。”藤真觉得自己大概应该是微笑了一下，“我来处理这件事，请您祝福我们。”

他送走三井先生，坐下来理了理思路，打了个电话，伪托昨晚半夜听到有人敲门，询问是否有人进入。公寓管理员查了视频记录，语气困惑地回答说昨晚摄像头故障报修，道歉之余解释说夜间保全外包给了保全公司，给了他号码。打去保全公司的电话当然又得是另一个故事，说昨晚夜归不小心遗失在电梯的重要文件被夜间巡视的保全人员捡到交还，非常感谢，但对方没留姓名，请问昨晚值班的这位令人尊敬的保全人员是谁，他一定要当面致谢，并且奉送谢仪。藤真家其实是那栋公寓楼的地主，对方听到这种事情当然与有荣焉，忙不迭地去查了出勤记录。昨晚值班的保全人员有两个，一个是40多岁的大叔，另一个是打工的大学生，第一天上班。保全公司那边都给出了名字住址，藤真闲闲说“大学生？会不会碰巧跟我是同学啊？”那边哈哈笑着否认，说了大学的名字和科系。

跟三井同一间大学。

他没有打电话给三井确认他们是否相识。姑且不说三井这时候多半在补眠，事情解决之前他不想让对方知道这件事的存在。藤真还记得三井这学期的课程表，似乎不见得跟那位夜间保安有什么重叠的课程。但既然显然人家认识他，去找对方一趟看来已成定局。

那么就去找吧。

地址很偏僻，他费了点劲才找到。对方打着呵欠来开门，看到他，茫然地说：“找谁？”藤真微笑着先伸脚抵住门，然后说：“你早上寄了一张光盘出去。”

那年轻人脸色大变，却没有关门，只是后退了一步，打量了他几眼，点着头恍然大悟地说：“是你啊……”忽然笑得连肩膀都颤抖起来，嘲讽地说：“原来是你。”

藤真没在意对方怪异的态度，他其实也觉得这人有点眼熟。长着娃娃脸看起来像是高中生的大男生，个子很高，清爽的平头，无袖T恤下肌肉结实肩膀宽阔，双臂修长，臂展想必可观。他保持着那个微笑打量对方，飞速搜寻着记忆。他几乎不认识三井的朋友，仅有的那么一两个位于两人社交圈交集的家伙也都是出身差不多的纨绔大少爷，实在不应该住在这么一幢老旧偏僻的公寓里。

但是现在不适合激怒对方。

他点点头：“是我。”一边努力抓住脑子里闪过的一鳞半爪，目光无意间落到对方撑在门框的那只手上。骨节粗大的手指，指尖有点扁平，指甲修得简直过分的短。

这是一只适合拿球的手。

他终于想起了这是谁。河边的公园篮球场，冬日阴霾中的三人斗牛赛，他和三井开始有交集的原因。藤真只是没想到对方居然跟三井同一间大学，三井好像一直以为他们是哪个高中篮球社的小孩。

“上次我们一起打过球。”藤真说，“你突过我两次，勾手很准。”

那年轻人眼看就要转为悻悻的神情中破冰出一丝讶异，冷笑着说：“我还以为你也不记得我。”

藤真没有放过那个也字，心里觉得有点不妙。人家倒是很光棍，又打了一个呵欠，揉着眼睛退开一步，说：“进来吧。你是来给我送钱的？”

真糟糕。他看来一点也不介意被找到。

藤真跟着他进去，站在玄关，花了一秒钟平复自己乍见脏乱斗室的心情。他掩饰得很好，甚至连那个笑容也没有改变，耸了耸肩回答说：“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对方的肩膀僵了一秒钟，恶狠狠反问：“那你知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藤真其实大致知道，但现在无论怎么回答都会像是挑衅。他安静地看着这个男孩子，等着对方自己说出来。年轻人的脸上混合着沮丧与愤怒，咬着牙说：“三井寿！他居然好像从来没见过我！我是学校篮球社成员，正选！他竟然觉得我不过是个偶尔打打球活动一下的小鬼，分分钟可以教训我一顿，最混蛋的是他好像还对了！”

“呃，你误会了，据我所知他从来没去过贵校篮球社……”

“我跟他有两门选修课相同！”年轻人对着藤真的脸大喊，“只不过有钱的大少爷从来不会正眼看看身边的小人物，我们对他来说只是透明的人形生物！大少爷觉得人形生物不需要自尊是吧，可是大少爷有时候也会丢丢脸的！”

藤真深深吸了一口气，知道不能放任对方把情绪这样发泄下去。

“要让他丢脸，办法多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