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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站前的超市离他们住的大厦很近，钟槿就在门口等，除了米之外还有些杂物，装在一只“我不是塑料袋”里。晚上有点冷，她把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看见儿子跑过来，远远的笑。

“早知道你会回来，应该打电话让你顺路买米的。”

“咦？老爸没说让我回来了？”

“没有啊，也不知道小休要回来吃饭。”钟槿指指购物袋，“刚才接完电话，现去切了点儿熟食。反正今晚是我做饭，你们就将就一下好了。”

小倾弯腰拎起那袋米，觉得指尖有些发凉。

“妈。”

“嗯？”

“我知道老爸今天去医院了。”

钟槿怔了怔。“今天？”

“好像是跟龙教授约好的。不知道是什么检查。”小倾干巴巴地说，“之前还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什么您也比较喜欢龙小非要跟龙家换儿子呀，什么让叶小休把男朋友带回来吃饭呀。昨天还对龙小非视而不见，今天就让他在自己办公室补习功课。根本就好像是故意的一样，可是一点后着都猜不出来。”

“叶小休带了男朋友回来？”

“还在路上……重点不是这个！”

“哦？重点是什么？放心，换儿子我暂时还舍不得。”

身后的儿子默不作声。钟槿回头看了看他，含笑补充：“再怎么样，我们家也不能只有你爸一个人会做饭呀。”

“……我要是不会做饭您换么？！”

钟槿微笑着没有说话。小倾自己低头想一想，叹口气。“老爸没事？”

“有事的话，我会知道的。”她伸手拍拍儿子的肩膀，两人身高差得有点多，要够一够才拍得到，“我们没拿你们当小孩子，所以你们也别拿自己当小孩子。”

“那么老爸他——”

“我也不知道。但不会是体检——如果是的话，他会跟我说的。”

他们沿着路边走着，一辆车在后面向他们按喇叭。车子看着很眼生，天黑了也看不见里面是谁。叶星如从助手席这边下来，弯腰向里面的人说着什么。接着驾驶席这边的门也打开，下来的却居然是龙骥。

叶小倾保持着扛着大米的愚蠢姿势，站在路边发呆。直到叶星如走过来瞥了他一眼，才石化接除，赶紧说：“老爸。”

“……唔。”

答应得很轻，小倾却立刻高兴起来，完美少年瞬间复活，笑吟吟地向龙骥打招呼：“龙叔叔。”

龙骥似笑非笑地答应了一声，向钟槿微微点头致意。这路口按规定是不能停车的，他打完招呼就上车走了。叶星如接过妻子手里的购物袋，看看还在回头张望的儿子，懒洋洋地说：“别再怀念了，回家吧。”

叶小倾这次其实有点冤枉，他心里还在盘算龙骥和自家老爸究竟在干嘛，一时走神才盯着龙骥的车发呆。高高兴兴答应了一声就跟着爹娘回家，叶小休在家里等得热锅蚂蚁也似，一看见钟槿进门就冲过来说：“妈——”看到跟着进来的叶星如，吐了吐舌头，立刻噤若寒蝉。

教授大人也没理她，看了看空空的衣帽架，慢条斯理地脱大衣摘围巾，一一挂好了才扭头问女儿：“人呢？”

“呃，您告诉我的时候他已经出城工作去了正在往回赶之前告诉我快到了大概是有点堵车差不多也快了吧——”

“……慢点说。”

小休定了定神，总算断开了句，虽然语速还是有点快，至少听清楚了。说完了就眼巴巴地看着老爸，准备好挨批，结果人家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哦，那等等吧。”自顾自地拎着东西进了厨房。

小休呆了呆，在母亲和弟弟之间选择了弟弟，扑上来一把抓住，问：“怎么回事！”

小倾刚刚把米放下正在脱大衣，被老姊揪住围巾，哭笑不得地说：“我怎么知道——”看了看厨房，小声说：“妈妈说不关身体的事。”

“……是你神经过敏？”

“我宁愿说是警惕性略微有点超标。”

钟槿在旁边嗤地一声笑，挂好自己的大衣，摘下长手套。小休谄媚地接过手套，压低声音说：“妈……”还没来得及撒娇，叶星如在厨房里说：“叶小休，把米拿进来。”

他一向不喜欢大声说话，这句话虽然就他来说算是在大喊了，听着还是悠悠的。小休赶紧答应了一声，一把抓起那袋米。指尖传来刺痛，大概是指甲太长，用力抓起袋子的时候劈开了。这时候也顾不上，飞快地冲进了厨房。隐约听见里面说了两句话，小休过来关上了厨房门。

钟槿轻轻吐出口气，回过头来打量儿子，在明亮灯光下才发现小倾嘴角的红肿，皱了皱眉。

“打架了？”

小倾点点头，赶紧又补充一句：“不是龙小非。”

 

叶家的药箱里常用药备得很齐，定期会清理和替换，这是从家里有小孩之后就养成的好习惯。钟槿拿了药箱出来给儿子处理伤口，逼着他脱了上衣看身上有没有瘀青。小倾一边老实脱衣服一边告诉老妈自己跟谢庄那场架，当然跟告诉老爸的版本是一样的。说到围观群众的时候自己笑得前仰后合，笑到一半发现老妈一点反应都没有，讪讪地慢慢静下来。

“妈，没事，我打赢了不是么。”

“明珠那孩子算计你去跟人打架吗？”

“怎么会！谁想得到他突然会扑上来啊。不过你放心，好歹我也是学医的，知道怎么保护自己。而且你儿子打架，不是我吹牛，就算龙小非都不是对手，真的。”

他张开双臂转了个圈儿，让母亲能够仔细看清自己。小倾非常确定今天自己身上一点伤痕都没有，因为昨天刚做过大道具。然后他得意洋洋地穿回衣服，回头瞄一眼厨房，小心地问：“妈，老爸是不是很讨厌龙小非？”

“……那倒也没有。”

“哦，说错了。大概不讨厌，就是没拿龙小非当人类看。勉强说来，算是在克罗玛侬人和佛罗勒斯人之间——他怎么不想想原始人哪儿能长得跟他儿子一样高！”

钟槿努力忍住笑，拍拍儿子的脸颊。

“你爹从来没有歧视过非人类。你和叶小休小时候简直就是两只猴子，他无视过你们么？”

小倾心想那倒还是经常的咧，反正学生们比我们重要多了，我们不学法律嘛。当然没敢说出来，乖乖点点头，问：“那要怎么样才能让龙小非，呃，比较被喜欢一点？”

“哦。让他上法学院去呗。”

“……这个我暂时不抱指望。”

钟槿摊摊手。“你也知道他最爱的就是学生，越聪明好学越好。偏偏你这孩子自己太聪明，不会再跟聪明人一起呆着。”

“所以啊，老妈你帮我想想办法啊。老爸这么耗着免不了要生气，他身体又不好，气到了怎么办？何况龙非也并没有不聪明啊，他只是没有聪明到变态而已。我平时天天跟聪明学长们打交道，劳心劳力，总要有个地方喘口气呀。24小时不间断地斗智斗勇，一定会神经衰弱的……”险些顺口说出“像老爸那样”，勉强忍住的结果就是把自己呛到了，咳了老半天。

等咳完了就听老妈似笑非笑地问：“你这是威胁呢，还是撒娇呢？”

“……呃，都有吧……”

“威胁的话呢就告诉你，你爸才不会为这种小事生气，需要他花心思的地方有的是，他最多就是无视你们两个，真的把你踢到龙家去做儿子。撒娇的话呢……我是不太相信你这种入睡只需要最多三分钟的小孩会神经衰弱，不过以防万一，还是给你吃颗定心丸吧。”

“我就知道老妈你最好了——”

“从今天起给我搬回家来住，不准呆在宿舍，还有，每顿饭都要洗碗。”

小倾稍微眼花了一下，错觉面前这个不是老妈而是老姊，“您真不愧是叶小休的妈妈……”

“哦。你要自己直接去找你爸谈判呢，我也没意见——”

“不！老妈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每顿饭都洗碗！”

“唔，乖。”钟槿摸摸小倾的脑袋，“定心丸呢是这样的。不用担心你爸不喜欢龙非，通常我喜欢的东西他很少会不喜欢，就算之前他不认识龙非，认识了也会慢慢接受他的。龙非毕竟不是真的克罗玛侬人。”想了想又笑，“不看腿长的话，他比较尼安德特。”

小倾无言地望望天。钟槿看着儿子的脸，收敛笑容。

“笑话到此为止。我再免费指点你一条明路吧。你父亲不喜欢的不是龙非，是龙非的母亲。”

小倾原本已经放心了一大半，忽然又被老妈一把抓到半空中，只能哭笑不得地说：“老妈你一次性把话说全好不好——”忽然警觉，闭上嘴回头。厨房门果然打开了，叶星如双手按在叶小休肩膀上，推着她出来，说：“钟槿，帮她看一下，这孩子指甲断了。”

指甲断了没什么可怕的，可是指甲断了之后叶小休用流着血的手去擦过眼泪，再加上花掉的妆，现在脸上真是嫣红姹紫，精彩纷呈。

叶小倾从记事起就没见过老姊这么狼狈，悚然惊起，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在叶小休脸虽然是花的，多少也还有点抽泣，但整个表情大致来说算是在笑，一边笑一边拿没脏的那只手揪住父亲的衣角，撒着娇不肯放人走。

叶星如教授从来不跟人斗力，拍了拍她的手背说：“路恺颐要到了。你是要他看到你这张脸，并且只能吃到你妈做的菜呢，还是现在放开？”

叶小休火速跳开。“妈，这个OK绷防水吗？”

“不防。戴个手套进浴室。”

“啊要是他来了——”

“知道。会拖住他的。叶小倾，跟你老爸进厨房。”

于是会做饭的两个人进厨房，不会做饭的两个人留下了。叶星如看看精神状态明显不一样了的儿子，轻描淡写地问：“你妈给你吃了什么定心丸？”

叶小倾自己也觉得这轻飘飘的状态很蠢，但是忍不住，脸笑得都快要扭曲了。教授大人看他这样子也没理他，先低头把手头的笋丁切完了，才慢条斯理地说：“哦。她告诉你我不讨厌龙非？倒也是没怎么讨厌，就是这孩子笨了点儿。”

“龙小非他一点也不笨！真的！”

“这就要看多笨算笨了，偶尔我也会觉得你笨了点儿的……你来炒菜，我今天有点儿累。”

小倾乖乖地系上围裙，过去点火，一边伸手试油温一边嘀咕：“他真的不笨啦……他一直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光这点就比你儿子强吧。”

“你要这么看他就无敌了，越聪明的人越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叶星如给自己倒了杯水，“意志坚定分两种，一种是择善固执，一种是一意孤行。有得选择和没得选择，层级是不一样的。”

“……您就绕着弯嫌弃他笨吧。”

“他自己不笨么？龙骥和冯佳臻是什么人，这么两个人有这么一个儿子，你自己想想，有人会不嫌他笨么？”

“我。”

做父亲的仿佛低声笑了笑。

“轮得到你来不嫌么？”

小倾回头看了看父亲，憋着一口气把菜下了锅。“聪明人当然好，怕的是聪明到没顶天，半吊子架子又不肯倒，心眼儿都用到纠结上。龙小非就算再学聪明也到不了您看得上的份儿上，与其邯郸学步，还不如省省力气老老实实一根筋。”

“哦？我看得上的份儿是哪里？”

小倾差点儿把菜颠出锅去，好在身手敏捷，总算又接了回来。

“那还用说？小费学长呗。”

“少放点儿盐。费尚文要是把那点儿浮躁磨掉了，倒的确是个不错的孩子。不过他太容易被看出来聪明了，要再过个十年才能成器。”叶星如递过盘子来，“方之晔就更不用说了，什么叫挥霍才华，他这就叫做挥霍才华。太贪玩不定性，做不了学问——好在人生在世倒也不是一定要做学问。能一辈子玩儿得开心也是本事……”看了小倾一眼，“不过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小倾默不作声地装好盘，把盛好的菜拿出去，顺便搬了把椅子进厨房。

“您下午去医院，是身体不舒服吗？”他蹲在父亲面前，仔细地观察着对方的神色。叶星如看到儿子脸上的担忧，慢慢微笑了。

“不是身体的事。龙骥底下几个学生要开私家诊所，请我去做法务顾问。”

“他们心外不动手术则已，一动都是大手术，死人也没什么稀奇，纠纷多着呢。您费这个神做什么？”

“没关系，只是挂个名。我欠龙骥一个人情……而且将来大概也还是要欠的，早清一点儿早好。”

小倾呆了呆，站起来刷锅准备做最后一个菜。男生做饭比较利索，进厨房的同时脑子里就开了流程图，一秒钟都不浪费。等到油热了，该切的东西也都已经切好。至于该腌两个小时的料只腌了两分钟，看起来没人在意。反正路恺颐先生今后要忍受的是叶小休的厨艺，要是连今天这关都过不了，那就趁早打道回府吧。

小倾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老爸，我一直想问您一个问题……”他说得有点艰难，没回头，盯着锅里的油烟，“您为什么，要把我送出去做交换学生？”

他没有得到回答。

身后传来拉动椅子的轻微响动，然后是开门，关门。父亲出去了，只留下他一个人在厨房里。锅子里的油烧得已经有点儿太热，他不得不把锅拿开一阵子。等到可以把菜下锅的时候，就听到了门铃的声音。

那么，今天是没机会再问那个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