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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倾当然记得庄彧——确切地说，是记得那个曾经让自己搭过一段便车的男人。他到现在还能清楚地回想起猫在后座打盹的感觉，望着那两个人的背影，在安心和温暖的同时又有微妙的焦躁，那是基于距离感的，急切想要成长的渴望。

叶小倾很明白，自己那个时候的心情夹杂着仰慕、嫉妒和焦急，所以他也很明白，龙小非是为了什么闷闷不乐。

不单单是自尊心受到了打击而已，更重要的是，发现了自己和所谓的“成熟”之间，到底还差多远。

他拍拍小朋友的肩膀，送他回房间。斯诚少见的快熄灯了还没回来，小倾趁便向龙小非讨还了一点刚才竟然妄想造反的代价。好像效果不彰，因为小朋友一副很高兴的样子，只差没有猛摇尾巴。直到他离开时斯诚才带着一肩膀雪花出现，表情疲倦，只招呼了他一声“你来了啊……”就径自进了浴室，而且擦肩而过的时候，小倾闻到了烟味。

——绝对有问题。

他并没有太介意这件事，考试周期间每个人都会多少变得古怪。而且斯诚真是他认识的最为聪明正常健康的小孩，小倾觉得担心谁也不用担心他。

比如现在楼下那个脸上还留着指印的家伙，就是一个需要担心的对象。

他回去之前，特地拐到楼下，向管理员要了一袋冰块。时间算的差不多刚好，一进门方之晔就从浴室里出来，一眼看到他手里的冰袋，怔了怔，微笑着说：“多谢。”

“啊，不用。闻人学长放过你了？”

“如果指着鼻子撂了一长串狠话也算放过的话……没关系，我知道他是为我好。只不过，”笑吟吟地盯着学弟，“这记耳光，的确是方、之、昱打的哦。”

小倾只好摸摸鼻子，用咳嗽蒙混过去。“咳，咳，是。”

方之晔看起来真的很累，胡乱擦了擦头发就宣布要睡觉。小倾阻止未果，只好踩着凳子站在床边给他吹头发，还要小心翼翼不让热风吹到冰袋上。等头发吹干，看那人也差不多快睡着了，于是又轻手轻脚的伸手到枕头下，这次没找到药瓶。正在想他难道没吃药，方之晔闭着眼睛微笑起来。

“叶小倾，你真是个爱照顾人的好孩子。”

“不，学长……”

“放心吧，我不会乱吃药的。”伸手把冰袋递下来，“也差不多快好了。多谢，晚安。”

他说完这句话就再也没有发出声音，安静地睡了过去。小倾蹑手蹑脚进浴室冲了个战斗澡，出来刚好熄灯。幸好他自己的头发刚刚摆脱猕猴桃状态，倒是用不着特地吹干，立刻就钻进了被窝。这一天实在漫长，睡意没用几分钟就漫了上来。快要睡过去的时候仿佛听到上铺的方之晔翻了个身，然后叹了口气，说：“你是呆瓜么？我当然舍不得你走。”

——一定是梦话。要么是学长做梦说了这句话，要么是我做梦梦见学长说了这句话。这绝对不是清醒的方之晔会说出来的台词，假如被他知道自己听见了这句话，不用说，一定会被灭口的……

但是他一点也没有怕会被灭口，立刻就睡熟了。

今天的考试是最后一门，也是意料之外最顺利的一门。大多数的人都很快就完成了答卷，和以往不同的是，没有人提前交卷离开。

并不是因为对这个学期最后时光的眷恋，而是因为那个监考的学长。

明明只是四年级而已，却已经跟着研究生班上课，而且也被导师当作研究生使唤，甚至派来监考——当然，没有人对此有异议。在转学来T大之前，苏霨已经修完了所有能修的学分，而且早已经开始了研究生的工作。医学院的每个学弟妹都知道那位学长的GPA，史无前例兼令人发指的高，其传奇程度更甚于他那传说中的容貌。只是平常这位学长永远忙碌而低调，很少会在学弟妹前露面，像现在这种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就算脸上不由自主露出诡异微笑，也可以随便一低头就蒙混过去的状况实在少见，因而必须倍加珍惜。

实际上，已经有不少人开始在草稿纸上勾勒涂鸦，并不仅仅限于女生，涂鸦的精致程度依各人的画功而有所不同，通常都还不错——就算再缺乏美术训练，解剖图什么的还是常常都在画的。偶尔有一两个家伙在监考学长走近时没能及时把涂鸦藏起来，也只能灵机一动，勉强把涂鸦改成人体解剖图。至于那位学长会不会发现被解剖的人体顶着一张自己的脸，那就只好祈祷上天了。

叶小倾不在业余肖像画家之列，他只是正好有几道题举棋不定，而且这门考完就彻底后顾无忧，不妨最后再多核对一遍答案。事实也证明他这个选择是正确的，因为刚刚在交卷后随着人流走出教室，就被叫住了。

“叶小倾同学。”

在这样冷的天气里，依然穿着轻便的美丽女性。打扮得非常利落，削得极薄的短发，没有拉上拉链的羽绒夹克，大U领T恤，牛仔裤和工作靴。看起来刚刚外出归来，手指上勾着车钥匙，指甲没有颜色。小倾盯着对方项链上的那个海豚坠子发呆了一秒钟，知道今天遇到了谁，苦笑着摸摸鼻子。

“早知道您在等我，我应该早点交卷出来的……冯教授。”

对方并没有感到诧异，只是又多打量了他一眼。“来我办公室。”

生科院离医学院很近，两个学院甚至共享好些实验室。小倾跟在冯教授身后穿过连接两个学院的古旧庭园，猜测着对方的用意。著名的海洋生物学家，听说新年后就外出考察去了，龙非没有说她会什么时候回来，但昨天的教授聚会并没有看到她。如果是今天刚刚回来的话……一回来就找到自己，倒还真是荣幸……可是会不会跟龙骥一样，“叫声老妈来听听”就放过自己呢……不，别做梦了。

——是的，本校生科院那位著名的冯佳臻教授，就是龙非小朋友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老妈。

据说是教龙小非格斗技的女人，能把那个不良少年揍成猪头的老妈……就算是龙非不敢还手吧，还是不能想象。

而且，更头疼的是，根据龙小非的说法，“我老妈……非常讨厌同性恋。”

——叶小倾觉得，自己正面临十八岁的人生当中，最大的难关。

除了满墙的专业书籍之外，海洋生物学家的办公室里并没有太多关于职业的痕迹。沙发上有一只海豚造型的毛绒抱枕，桌子上有一只贝壳镶边的相框，仅此而已。小倾好奇地瞄着那只相框，于是冯教授伸出手来，把正面转向他。

意料之中的全家福。漂亮的一家人，龙非站在父母中间，那时还是小小少年，身高刚到父亲肩膀，头发也还没有染成金色，笑得很愉快。从背景的人群判断，是在国外的某地，远处有着色彩鲜明的摩天轮。

“要喝什么吗？我只有速溶咖啡。”

“我自己来吧，谢谢。”

冯佳臻点点头，坐了下来。不是办公桌后那张宽大的椅子，是办公桌本身。因为腿实在长，这样坐着也丝毫不显突兀。亮蓝色的羽绒夹克已经脱了下来，随手扔在地毯的角落，于是身上只有白色紧身T恤和牛仔裤，跟学生们一般无二。

不，应该说，这位冯教授的随便哪位学生，倘若能有这样美好的身材，想必都会眼含热泪感谢上苍。

小倾打量了一下房间，没有挂衣服的地方，显然主人也不打算招呼自己。所以他只是把大衣搭在肘弯，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然后微笑着等对方开口。

冯佳臻的确也很快开口：“龙骥真是老了，错眼不见就如此优柔——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吧？那个愚蠢的赌局，我真的没想到他居然会承认。”

口气推心置腹，仿佛他们并非今天第一次见面。

小倾斟酌一下，谨慎地回答：“龙非已经长大了。龙教授说，男人要对说过的话负责。”

冯佳臻笑：“我是女人。”

“呃，龙非说，他妈妈比十个男人加起来都要强悍，曾经单枪匹马干掉一条鲨鱼。”

冯佳臻笑得捶桌子。“龙非跟你吹什么牛，我是科学家，不是屠夫。”她从桌子上滑下来，终于坐回那张椅子，微笑着交叉十指放在桌上，盯着眼前站得笔直的少年。

“不，拍我马屁的不是龙非，是你吧。”

小倾默认。“我当然希望您能喜欢我。”

“我的确喜欢你。”冯佳臻说，“你是个聪明漂亮有教养的小男生，几乎就是从前我希望龙非能够成为的那种样子。如果你是我儿子的朋友，我会很高兴。但是，如果你是我儿子的男朋友，我就一点也不高兴。明白吗？”

“呃，您说得很明白。”

的确已经不能再明白了，不管是眼前这位长辈的态度，还是自己心里的想法。两者相左当然很遗憾，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冯教授希望龙非变成什么样子？”

冯佳臻轻轻挥了挥手，就好象那真的只是一个不值一提的愿望，吹一口气就能实现一样。“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一个普普通通的笨蛋老爸，跟龙骥一样。”

小倾很想倒吸一口凉气，却又不愿意冒激怒对方的风险。眼前的尊长的确有资格认为龙骥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笨蛋老爸”，但那也只有她一个人能这么想而已。“那还真是……很普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