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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都没有坐下，冯佳臻也一直没有请他坐。房间里暖气很大，他已经觉得背上开始冒汗，连手里的冰水都已经不够冰。可是站在那里的姿态还是无懈可击，连微笑都没有不耐烦。

冯佳臻也没有不耐烦，坐在椅子上晃来晃去地看了他快有一分钟，才开口说：“可是现在看起来，倒是你变成那个样子的机会比较大。”

小倾笑得完美无缺地答：“那大概有点难度。如您所知，我是纯粹的同性恋，就算能当父亲，也绝对不会是普通的那种。”

他自从走进这个房间，就做好心理准备挨一顿揍。按照龙小非的描述，这位伯母揍起儿子来分寸拿捏得超级精到，60分的错和61分的错，挨起打来是完全不同的。上次龙非顶嘴不肯老实出国，据说被判定为70分。如果是那样的话，小倾觉得自己今天要是能控制在95分以下，就算是这位伯母手下留情。

不过话说回来，真要把他当儿子同等处理的话，事情也就还有转机……

他脑子里念头转得飞快，冯佳臻却好像完全不介意，微笑着说：“我原本也没指望龙非能看上一个十分钟就能说服的孩子。不过年轻人想事情总是太理想化，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不是有爱就可以克服的哟。”

“比如您打算向龙非介绍一些，‘更合适的’，人生伴侣？”

“我还没有那么没品味。比如我打算，让龙非接受一些正式的测试——必要的话，还有治疗。”

小倾这次真的倒吸了一口凉气。“对不起，请容我假设您知道那测试是怎样一回事……”

“我当然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而且我还知道，以前对龙非抱有的幻想是不正确的。”冯佳臻说，“龙非已经是一个跟主流社会规则无缘的小孩，我不希望他到最后发现自己彻头彻尾被社会拒之门外。假如他是你，那随便他是要喜欢谁，哪怕他要跟一只鲸鱼结婚，我都无所谓。因为即便被人家排斥，你也可以凭借能力在这个社会立足。很少有病人在乎他的主刀医生是不是同性恋，但龙非不一样。”她微笑了一下，“我这个儿子最大的优点就是老实和可爱而已，这两项指标都非常的自由心证，而且显然非常容易受到偏见的影响。他很可能因为这一点而完全失去竞争力，这样你也无所谓吗？”

小倾心想那个我还真的无所谓咧，气定神闲地喝水，不说话，笑嘻嘻做个手势表示静待对方说下去。反正双方都已经摆明车马今天不会让对方如愿，糖衣就可以老实收起来，专门打炮弹即可。等了三秒钟，看冯佳臻没有继续说下去，才微笑着回答：“龙小非有他的竞争力。而且即便没有，我也不在乎。”

“我不关心你在乎不在乎。而且老实说，要是你真的在乎，我今天也不会找你来这里。”冯佳臻说，“但你不妨拿这个问题去问他本人。如果他自己也不在乎的话，我就放你们两个在一起混，也没什么了不起。反正我这个儿子跟你在一起，想必是不会饿肚子的；就算不跟你在一起了，我跟龙骥，也总能管他一碗饭。龙非是一个很简单的小孩，老实说很好养活。我买不起他要的什么东西么，或者以后，难道你买不起他要的什么东西么？”

小倾失笑，“呃，多谢您这么看得起我……”

“但龙非，”冯佳臻慢慢地说，“他自己在乎。他不是一个会甘心依赖别人的家伙，我们把他教得很好，他是个男人。”

“所以您为了规避一个可能令他失去竞争力的因素，不惜让他放弃一个他爱又爱他的人，外加一系列残酷的治疗，和可预计的家庭关系紧张么？从或然率的角度来看，很不划算哪。”小倾也慢吞吞地说，“我不打算修精神科，不过我觉得，光是心理阴影就足够废掉一个人的一生了。承蒙您把他教得很好，比一般人都要坚强乐观，大概会好一点，不会当场崩溃掉。十年二十年的心理医生费用，当然您也付得起。”他嘲讽地笑了笑，继续说，“很伟大的计划，不过我很好奇，您打算怎么处理我？”

冯佳臻微微皱起眉头，好像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小倾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尽量放松身体，以免一会儿万一真的挨揍会受伤。他到现在还没弄明白对方究竟是基于什么而反对他们，不过幸好这位教授至少是试图讲道理的。虽然逻辑上有些问题，但小倾愿意理解为那是为人母的关心则乱所致。麻烦在于，这不是辩论比赛，不是谁辩论胜利就真的胜利了。只要事实还没有出现，他们永远都可以各执一词，但事实却正好因为他们的各执一词而不会发生。保持现状显然是双方都难于接受的，但其实不管要让现状的天平倾向于哪一端，都是艰难的工作——

“或者说，您反对我们在一起的真正原因，究竟是什么？”

后来叶小倾后悔过很多次，不应该这么直接地问出这句话。仿佛是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冯佳臻的表情一瞬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原本明快的笑容在听到他这句话之后，立刻变得高深莫测，这种表情小倾并不陌生，他曾经在很多朋友脸上看到过，其中有两个人堪称代表典型，一个是他那亲爱的老姊，另一个则是最近睡在他上铺的兄弟。

没有错，那是黑幕业界的专用笑容。

“哦？很有趣的结论。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呢？直觉吗？”

“……不，纯粹只是简单的推理罢了。关于竞争力的证实或者证伪实在太简单了，不值得您特地来跟我当面讨论。而且之前，曾经说过‘对龙小非抱持过的幻想’……”小倾盯着对方那个越来越扩大的笑容，叹了口气，“您还真的非得等我自己说出来……有什么事情让您确信，龙小非误会了他本人的性向吗？”

冯佳臻笑出声来。“啊，真——是个聪明敏锐的好孩子。你自己慢慢去找吧，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暂时你都是没有办法说服我的。我跟钟槿不一样，不会被自己的研究影响。所以今后你都得要跟我斗智斗勇了哟，请多指教。”

她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表示这次对话基本结束。小倾比来的时候还要满头雾水，可是再说下去也不会有什么进展。正打算穿上大衣，刚才明明好好锁上的门，却被砰的一声踹开了。

非常干脆利落的一声，厚重的门扉应声打开，啪的撞到墙上，发出哀鸣。龙非叉着腰站在门口，仿佛因为刚才奔跑得太厉害，胸膛剧烈起伏。

“老妈！不许欺负他！”

按照叶小倾的经验，黑幕业界的精英们在面对“不许欺负他”的警告时，反应通常都很一致。既视感实在太强烈，以至于他好好地回忆了一下，相同的台词是不是曾经从他本人嘴里说出来过。

“真遗憾，已经欺负了，要怎么办呢？”

龙非怔了怔，一个箭步窜了过来，气势惊人。小倾下意识退了一步，被他一把拽过去，一个踉跄。龙非二话不说，伸手来捧着脸打量一番，然后无比熟练的从四肢到肋骨飞快检查一遍，动作之敏捷迅速堪比急诊室医生。那个号称“非常讨厌同性恋”的母亲就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一句话都没有说，叶小倾自己倒是闹了一个大红脸，终于在龙非要上手撩衣服的时候飞起一脚，把他踹开。

“都说没关系了！”

“怎么会没关系，你刚被那个老太婆叫走了耶！”

小倾一把捂住小朋友的嘴，可是已经晚了。一定是幻觉，刚才还过于温暖的房间里忽然有了寒意。他背脊僵硬的转过身，冯教授脸上的那个微笑，却好像根本没有变过。

“从我把他叫走到现在，一共二十九分三十七秒。即便以你的速度，出现得也太快了点。还是说……亲爱的儿子，你今天旷课了？”

小倾甚至都不用计算从学校赶来这里的时间，只要看到龙非脸上的表情，就知道被说中了。他无言地盯着恋人，直到小朋友开始觉得不自在，躲避他的目光。

“早上我明明看着你上公车的。”

“啊，那个，后来有点事……”

“你自己说，你想要上T大的。”

“我，我的确……”

“你自己先确认一下这件事，然后再来找我吧。”小倾利落地穿上大衣，“而且你需要确认的事情不止这一件。我要去打工了，你回家慢慢想。掰。”

他不等龙非有所反应，就走出了被踢坏的大门。龙非条件反射地要追上去，被海豚抱枕砸到了后脑勺。

“把门修好了再走。”

修门这种事，龙非很熟练。这扇门也不是第一次被他踹了，上次修理的痕迹还在。只是心里不爽，动作也就特别大，砰砰砰的敲得惊天动地。修完之后恶狠狠地说：“好了，我走了。”却没有得到回应。过去一看，才发现老妈猫在椅子里睡着了。

这是特地定制的椅子，非常大，刚好可以整个人缩在里面，而且既超级符合人体工学原理，又绝对不会让人睡着了不小心摔着。当然价钱也很昂贵，远远超出学校的预算，是龙骥送给妻子的。冯佳臻看来很疲倦，连刚才震耳欲聋的噪音都没妨碍入睡。龙非看了看叫不醒的老妈，挠挠头，打电话给父亲报备，然后锁好门飞奔出去。

他其实早就饿了，肚子咕噜噜的响。从生科院的办公楼到As Your Wish一路上要经过五个食堂，香气飘出来，在这当口真是令人烦恼的折磨。他听到消息跑过来的时候连外套都没来得及穿，何况就算带了外套，兜里也只有现金，没有饭卡。龙非只能卯着劲，每当经过食堂的时候就努力跑得更快一点，直到有人在他旁边问：“赶时间？”

需要说明的是，龙非小朋友的百米最好成绩是11秒3。虽然现在路不对，肚子很饿，外加需要注意闪避路人甲乙，但普通人要追上他还是不容易的。就算能够跟他并肩跑步，也一定已经用尽全力，绝对不可能这样气定神闲地说话。

就连洛轻飏也不能。

所以小洛其实是骑在自行车上，歪着头好奇地问他：“去哪里？跳上来带你一程。”

小洛骑的是一辆很神气的赛车，就算在后轮轴上又站了一个身高超过185的大活人也还行若无事。洛轻飏同学的爆发力和平衡力那都不是盖的，惊险万分地在午餐时间食堂附近的人流里保持高速前进，站在后面的龙非连晃都没晃一下。一路飙到咖啡馆门口，捏闸的声音把正在门口晒太阳的奇奇吓得弓起背炸毛。龙非跳下车冲进店门，先里里外外找了一圈儿，却发现小倾不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