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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拒绝。”
再睁开眼的时候,天又已经黑了。诧异到不能置信,以为自己其实只是在做梦。因为视野很奇怪,比平常狭窄很多;而且深陷在柔软的床褥里,仿佛失重一般,动一动要费上好大的力气——方之晔甚至还有空想了想伟大的相对性原理,正是因为全身每一个地方都在叫嚣着疼痛和疲倦,所以翻个身才会像翻座山那么困难。
好愚蠢的梦境。更愚蠢的是,把时间花在睡觉上。
但他通常只有在睡醒之后才会这么想——
“我睡了多久?”
他并没有转头去找那个被问的人。但是仿佛理所应当的,清澈低沉的声音就在身边响起。
“16个钟头。”
“……啊,我真是猪。”
卓頠迟疑了一下,并没有报以惯常的毒舌。相反的,带着凉意的指尖轻轻拂过他的额角,然后是眼帘和脸颊。
“不,你发烧了。”
“我头一回知道,发烧的时候原来眼皮会肿啊……”
方之晔转过头去,刚好赶上卓頠脸上一闪而过的怪异表情。很奇怪,因为他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能看到卓頠不好意思。
哪怕只是一秒钟。
“……什么?”
“没什么。”卓頠站起来,“我再去拿个冰袋,而且你也该吃药了。”
他走向房间的门口。方之晔从枕头上稍微抬起头,看着他的背影。既视感一闪而过。他费劲地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枕头里。枕头是湿的,他低低地呻吟了一声。
……果然。
想起来了,眼睛不是因为发烧才肿的。
而且也想起来了,自己是因为什么才发烧。
“我们来说一下游戏规则吧。”那个人说,“规则就是只要你说出一件事,它就会发生。”
“不折不扣地执行?”
“不折不扣地执行。”
他笑了,伸出手。“听起来很像主人与小狗的游戏……右手放上来,叫声主人来听听。”
“哦。主人。”
“……你很缺乏小狗的气质诶。”
卓頠挑起眉毛。“需要吗?需要的话,要说出来。”
“不!”方之晔努力控制自己的想象力,以免脑海里不小心出现可怕的画面,“不要,这样就很好了,谢谢你。”
“不客气。另外,两句话冲突时,以先说出口的话为准。”
方之晔转动眼珠,看来某人终于意识到控制狂是一种不好的行为。不管卓頠的打算是什么,好像都很美妙。
他没想到后来这规则会那么可怕。
“……不要吗?”
“不要……”
下一秒钟,手指就移开了。
“……诶?”
但是那个人只露出冷静到可恨的笑容。
“你说过不要了。”
“但是我……”
他说到这里就顿住了。他其实刚刚也并没有说谎。
但是刚刚那一秒钟已经过去了。
“不可以反悔?”
卓頠遗憾地说:“你看,我以为我们早就说好的。”
“万一我说了一句‘去死吧’呢?”
那个人露出嘲讽的笑容,微微欠了欠身。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抄起手边的枕头砸过去,但最终只是抱住枕头,在床上打了两个滚。
啊啊啊,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还非得要动脑筋钻空子啊……
“第一,我刚刚只是说,不要手指。”
虽然看到对方的表情,总觉得自己上了个恶当。
“第二,你的手帕拿给我。”
淡蓝色的格子手帕,熨得很平整。方之晔用它堵住嘴巴,在脑后打了一个结。
卓頠就只是在旁边看着。
他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几分钟前的余韵还没有过去,汗水在皮肤上闪着微光,双腿懒洋洋地没有并拢,跟被单纠缠在一起。而且刚才的结不小心打得太紧,嘴唇分开的样子,看上去一定很像在撒娇。
可是那个人只是看着,眼睛里虽然波光诡谲,脸上却没有表情。
脑子里还没来得及闪过“丢脸”的念头,身上的重量就蓦然增加了。卓頠伸手替他理了理汗湿的头发,然后慢慢露出微笑,低头亲吻了他的耳朵。
“您连安全词都不要留一个么?主人?”
“……呜。”
让一个控制狂来“不折不扣”地完成一件事,通常会变成灾难。
眼泪几乎是立刻就出来了。一开始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柔软濡湿的奇妙触感。舒服到令人毛骨悚然,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遥远而模糊,直到有人替他擦掉泪水。
“嗯,果然哭了。”
语气好像很遗憾。下一瞬间,疼痛来得突然而暴烈。他不由自主的仰起脖颈,咬紧牙关。耳朵里嗡嗡乱响,仿佛幻听到了某人的笑声。努力想要看清对方的表情,眼睛却被蒙住了。
“拜托,不要那么看着我……要糟糕的。”
后来过了很久,在安多酚的甜美统治中,方之晔终于模模糊糊地想起这句话,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好吧,对一个控制狂来说,的确很糟糕。
但其实还不错。
或者应该说,完美。
完美是好事,虽然方之晔一向不怎么喜欢这个词。
他比较关心为了这个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因为跟身边那个完美星人不一样,他总是担心自己付不起。
但其实有什么关系,卓頠过年就要出国了。
“今天天气怎么样?”
“下雪了,后来又停了。”
“Paddy呢?”
“下午出门给坡顶上的住户送了一趟备用钥匙,留在那边玩。”卓頠静了静,说,“12个钟头还算正常,16个……有点吓人。”
“啊,抱歉。”
“不,我才抱歉。”
体温计发出哔哔的声音,提示时间到了。方之晔看了看上面的数字,随手甩了甩,然后扔掉。
“这东西坏了。”
“……去医院吧。”
“不,不用。”方之晔说,“去了之后我就再也无法嘲笑叶小倾是状况天王了。”
他过了三秒钟才想起另一个人好像也需要去医院。
“你的手怎么样了?”
“没关系。”
依照半吊子票友兽医的非专业眼光,那并不像是没关系的样子。虽然骨头大概是没事,可是只要看一看就觉得一定很疼。
“药箱里应该有止痛药的……”
“不,我正好需要有点痛。”卓頠说,“我不想陷在愚蠢的甜蜜轻飘飘里。”
“甜蜜轻飘飘有什么不好?”
“……没什么不好。”
方之晔看看他的表情,没有再问下去。“有什么吃的吗?我饿了。”
“你也该饿了。”卓頠站起来,“厨房里有粥。”
煮得刚刚好的鸡茸杂菜粥,上面略微撒了一点炒香的白芝麻。即便原本没什么胃口,在端起碗的时候也开始食指大动起来。
“诶,这粥火候很好。卓頠你真的可以不用娶老婆了。”
对方冷笑了一声,把配好药丸的纸杯放在床头。
“让你为难到要装失忆吗?”
“……不。我是说,万一真的到了那个时候,就容我赖在你身边吧。”
“‘哪个’时候?”
“当然是,你我都娶不到老婆的时候。”
他很明白这句话的分量,等待着随之而来的吐槽。卓頠好像叹息了一声,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
“烧成这样也不肯说句胡话啊……你放弃商学院其实是对的。”
“嗯?”
“因为你一点风险都不肯担。这样一定会失败的。”
“不是这样吧。你看你自己就是多么大的一笔风险投资啊……”
他的争辩被亲吻打断了。
带有凉意的亲吻,这是方之晔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烧到怎样的程度。他略微有点吓到,幸好很快就被放开了。
“真的不去医院吗?”
“你想让阿八知道我为什么进医院吗?”
卓頠露出深思的神情。方之晔苦笑起来。
“不,不要认真去想这种事情。我呆在这里比较好,真的。”
“那就来一个除了阿八以外的理由吧。”
“……一到了医院,就不是两个人了。”
“哦。那倒不一定。”卓頠把药和水杯递给他,“顺便,那个万一的时候,我想差不多了。”
他是看着方之晔喝水的时候才说出后一句话的,于是毫不意外的,那个人呛到了。
呛得很厉害,有七成是夸张,想必是在拖延时间想对策。真可怜,因为高烧的缘故,脑子显然没有平时快。比较起来,平素“正常”的那个方之晔一定会狡猾得多。
但这样比较可爱。
“要我递句台词么?这种时候你一般是A、装傻;B、提宁思。”
“多谢。”方之晔抓起纸巾,擦掉衣襟上呛出来的水,“不过看来今天装傻是过不去的。”
“哦。那么提宁思?”
“不,一点帮助都没有。”方之晔说,“所以我刚才特意提了阿八。”
卓頠微笑了一下。方之晔睁大眼睛察看着他的表情,沮丧地把脑袋埋在膝盖上。
“……好像也一点帮助都没有。”
“不,很有帮助。”卓頠静静地说,“非常。”
他甚至有余裕扭过头,在镜子里端详了一下自己的笑容。“至少我知道了你还是不想自己做决定,所以就可以不必浪费时间来尊重你的意愿了。如果明天天亮的时候你还没有退烧,我就把你扔去医院,然后把阿八和宁思都叫来。”
“可是……”
“我们是几岁开始认识的?三岁?”卓頠嘲讽地微笑,“然后过去的十七年都在你的犹豫不决中浪费了。不,我不想再花时间在征求你的同意上了。你所向往的,可以推托掉一切责任的万一时间,我这边已经到了。而且既然我已经决定了,所以我会让你那边也很快到的。”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
但是对方只是遗憾地看着他。
“你只是觉得我应该有华丽完美的人生。”
方之晔点了点头。卓頠凝视了他几秒钟,站起身来。
“我去把Paddy接回来陪你睡……晚上我会睡外面沙发。另外,你觉得的这件事,我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