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FIN

　　空间似乎轻轻晃动了一下。也许是错觉，视野里的一切都轻微扭曲了一瞬间，仿佛置身于一只巨大的果冻中，被一只超然物外的看不见的巨手捏了一把。但孩子的笑脸是真实的，小小脸庞仿佛会发光一般，兴高采烈地凑到眼前来，重重地亲了他一口。
　　方之晔本来是打算亲回去的，不过有人从他的肩膀后方伸出手来，捏了捏宝宝的鼻子。
　　“不要假装自己不会说话啊宁宁，你还得去抓个东西来给自己起名字呢。”
　　孩子微微撅起嘴，扭头好像没听到苏冕的话。方之晔骇然失笑，抱着孩子揉捏了一番，柔软轻盈又温暖的小孩子身体让人实在忍不住想要疼爱，他跟孩子贴了贴脸颊，把他放回桌面。小朋友显然不太满意于这样的对待，挥动着小拳头咿咿呀呀一番，等了好一阵子没能得到新的抱抱，这才失望地回头继续爬向礼物堆。
　　对任何一个刚满周岁的孩子来说，桌子上堆积如山的礼物都实在太多了一点。方之晔看着他——他刚才已经确认过这是一个他——重复着拿起来又扔掉的动作，小声问身后的苏冕：“所以我现在算是什么？”
　　“唔……我个人权利的延伸？”
　　“……您是人么？”
　　“这话说的，我当然是。”位面管理员（代理）的语气里透着点儿不满意，“不要被那黑白二人组带偏了，就算是他俩也都还是人类呢。”
　　“这么说起来……”方之晔重新在桌旁的身影中一一看过，“那两位没来啊。”
　　“他们只是趁机会来旅行兼叙旧见朋友的死游客。”苏冕说，“虽然我们这个位面和他们那个位面穿越得跟筛子一样，不过你看过漫画就知道，太大只的家伙还是不好穿的。”
　　他一边闲闲说着话，一边飞快地舞动着手指，仿佛在弹奏什么看不见的乐器。方之晔猜想桌子周围的一圈儿神秘人士也都在干同样的事，不由觉得有点好玩。他歪头观察了一会儿，手指不自觉地跟上旁边那位先生的节奏，也轻轻舞动了几下。
　　只是几下而已，前后不到两秒钟，但是所有人都忽然扭头看向他，方之晔愕然停下的同时，他刚刚抱过的那个孩子抓起一只手串，咯咯笑着一把抱在怀里，没有再放开。
　　那是一只红色珊瑚手串，珠子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在灯光下润泽得几近妖艳。
　　不止如此，三胞胎看来真的是心意相通的，另外两个孩子也同时停止了在礼物堆中的逡巡，各自捡起了一件东西，没再放手。
　　房间中一片寂静。空间好像又再轻轻扭曲了一下。也许是心理原因，呼吸忽然变得滞重。方之晔确定听到苏冕轻轻嘟哝了一句“主角光环……”小听差挠挠头，小声问：“我闯祸了？”
　　“算不上。不过……珊瑚啊，宝珊这个名字太像女孩子，希望小朋友长大后不要跑偏哪。”
　　桌子太大，另外两个孩子离得有点儿远。方之晔只能看见一个孩子拿着件珍珠璎珞，另一个孩子手里那闪着淡淡金色光芒的一团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希望宝珞是个女孩子……”
　　“宝珞的确是个女孩子。至于另一个……唔，安安果然还是最有前途的一个，这是块三百年的古墨啊。”
　　“没有斜玉旁没关系吗？”
　　“没有没有，安安本来就比较特别，这样正好……哎呀，糟糕。”
　　方之晔没来得及发现糟糕在哪里。眼前一闪，他已经被送到了房间外，自己之前进入的那面墙前。卓頠正皱着眉站在墙前，双手按在墙面上看来是在找机关。看见他突然出现倒也没太诧异，就是明显地松了一口气，问：“没事吧？”
　　方之晔晃晃脑袋。刚才经历的一切如同初醒时的梦境一般迅速退去，很快变得难以回忆。不过似乎不是什么糟糕的事儿，除了还记得有人说了句“糟糕”之外。“应该是没事吧……我进去了多久？”
　　“从我的角度来说不到一分钟。”卓頠说，“超过一分钟我就回头去找人了。出了什么事？”
　　“我记不清了。”
　　卓頠这次转过身来，捧着他的脸认真看了一眼。一瞬间方之晔以为他会掀开面具亲上来，不过卓頠很快放开，拉起他的手。
　　“既然这样，那就走吧。”
　　回去的路比来时短暂。他们还是在同一条走廊穿行，经过同样的一幅幅画作，和同样的一个个宾客擦肩而过。但路途和用时都短了不少，而中央的那个房间里依然人流穿梭不止，K学姐的冰淇淋摊位却已经不见了。
　　房间里现在提供的食物更加令人食指大动，只是餐具未免用力过猛，画满青山绿水好风光，对非人类或许恰好合适，作为人类的卓頠一点也不想伸手去拿。
　　他身边的那位先生看来也是同感，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连手指尖都没有从袖子里伸出来。卓頠其实还并不是从黑色先生的衣服上认出他的，今晚的这个派对上有无数穿着黑色袍子或者白色袍子的神秘人士，不过这位先生衣襟上的熏香确实是独具一格，跟不管是哪家的男士香水都有明显差别，偏偏香得还那么令人心向往之。对方大概也察觉卓頠认出了自己，微微侧过脸，向他点了点头。
　　“我从令堂那里来。”
　　卓頠微微一凛。“是因为……”
　　“对。”黑色先生说，“平安，放心。”
　　侍者捧着托盘过来，黑色漆盘上是颜色娇嫩的小点心，盛在樱花粉的小碟子里。是那种男士们完全不希望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东西，卓頠后退一步，摇了摇头。
　　“谢谢您。不过这种事发生在家人身上的时候……大概不会有人能真的放心的。”
　　“哦。对，真正能让人放下心来的只有时间。”黑色先生口气轻松地说，“令尊已经选好了名字。会是个跟名字很相配的孩子。”
　　“是哪个字？”
　　“跟你同一个偏旁，頔。”黑色先生说，“此外附赠一条消息，令尊和令堂都希望孩子最好比较像哥哥。”
　　卓頠这次的道谢比较真心实意：“谢谢您。”
　　黑色先生微微颔首，姿态看起来像是打算结束这段对话。卓頠正准备退开，却听见他又开口说：“另一位小朋友……看起来和昨天有点不同了啊。”
　　虽然知道自己戴着面具，卓頠还是情不自禁抬手摸了摸脸。
　　“您不是给了他……”
　　“啊，不，我不是指的那个。”对方打量着屋子另一端的方之晔，小听差正拿着杯颜色诡异的饮料，跟某位陌生先生聊得兴高采烈，“昨天看起来还完全是个普通人，现在……有点像我们了。”
　　卓頠不动声色地答：“我倒是觉得他从来就不像个普通人。”
　　“不，比较起来，你原本要更不普通一点。”黑色先生说，“不过现在正好，算是扯平。恭喜你们，真的是很好的一对。”
　　于是他今晚第三次向对方道谢。“谢谢您。”
　　“不客气。”那一位说，“其实离开这里之后你们也不会记得今晚的经历，不过——”
　　他终于抬起手，从宽大的袖口露出一点指尖，在空气中划了个符号。卓頠觉得迎面好像有一阵格外温暖的风扑了过来，一瞬间屏住呼吸，随即周遭又恢复了原状。
　　“值得高兴的事不妨再当做一回惊喜，如果遇到讨厌的事，记得来找此间主人。”
　　于是卓頠在面具后微笑了。
　　“好的。”
　　虽然他其实觉得，没有什么讨厌的事，是他们两个在一起还不能解决的。
　　这个晚上很长又很短，记忆始终有点飘忽，觉得经历了无数纷繁复杂的事件，见过了无数疑似从各个不同的世界前来的客人。卓頠克制着自己没有努力去推测见到的每一个人来自哪里，但是种种可疑的线索总是会自己跳到他眼睛里。方之晔倒是如鱼得水地跟人家聊得嘻嘻哈哈，聊完大概其实谁也不会再见到谁，但是都会握一握手表示回见。偶尔卓頠会从某人面具的边缘瞥见一点奇异的纹理或鳞片，然后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时间感有点失灵，能够帮助他把握一点时间的只有中央房间里一轮轮更替的美食。后来他们上天台去试图看一看星星，其实走在楼梯上就有点预感，这么一个时空交叠的点上不可能找到任何判断时间的线索，但是看到好像黑洞一样什么都没有的天空，还是发呆了好一阵子。
　　“真的来了个不得了的地方啊。”
　　“……回得去吗？”
　　卓頠看了他一眼。“你现在才开始担心？”
　　“是啊，因为我刚想起来还有一张小听差的薪水支票没有拿到手嘛。”方之晔说，“回去之后我们去向伯父伯母坦白吧。”
　　“为什么忽然这么想？”
　　“因为我想要帮忙照顾弟弟啊。”方之晔说，“一个很像你的小小小孩子，感觉上有点像……嗯，总之，多好啊。”
　　卓頠知道他原本想说什么。
　　“好啊，明天一起去。”
　　“明天啊……”方之晔笑了，“按照这个混乱的时间，明天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
　　对地球人来说，日常用语中的“明天”，通常指的是下一次太阳升起之后。但是对一个没有稳定的天体相对运动可资参考的地方来说，这个词其实没有什么意义。
　　“不过……”
　　“就这么一起坐着发呆，但又完全不会浪费生命，其实还蛮有意思的不是吗？”
　　“那也得我说两个字你就能马上接下去才有意思。”卓頠说，“只有跟你在一起才会有意思。”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等说完了才呆了呆。预想中的反应也没有马上到来，方之晔难得地和他一起呆了呆，才嗷一声跳了起来，一把掀掉了自己的面具。
　　“我也是！”
　　他本来已经快要扑上去给恋人一个用力的拥抱，却被卓頠一瞬间僵硬的肩膀拒绝了，后退一步，诧异地眨眨眼睛。卓頠盯着方之晔看了好一会儿，慢慢抬起手，也取下了自己的面具。
　　“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方之晔觉得自己停不下来眨眼睛了，其实他最想做的是伸手用力揉一揉眼睛，但那样就太明显了，“我看到……可能是你20年后的样子。”
　　其实不止20年，但他不想说出来。
　　“我看到的也一样。”卓頠说，“不过实话说……”
　　他停住了，双眼仿佛凝视着虚空，在那张方之晔不太熟悉的脸庞上流露出他无比熟悉的专注神情。过了一会儿，才突然笑了。
　　“你也看到了吧。”
　　“嗯。”方之晔承认，“应该是时空错乱的虚像，我没有感觉身体有这么迅速的变化。”
　　面具遮挡了一切，让他们没能更早察觉这一点。两个人的面容都在不断变化，近乎随机的成为某个年龄的自己，短短几分钟就仿佛经历了一生。并不只是衰弱苍老的模样，他们几乎看到了每一个时期的对方，卓頠又等了好一阵子，确定自己已经看到了所有的样子，才继续自己前面的话题。
　　“不过实话说，我还是觉得，果然不跟这个人在一起不行吧。”
　　“……我也是。”
　　他们手拉着手在天台的栏杆上坐下，漆黑的天幕边缘微微闪出一线亮光。随即温暖的光线铺向高处，层层叠叠的云彩逐次浮现。
　　“明天”快要到了。
　　他们应该是靠在一起小睡了一会儿，再在金色的朝阳中醒来。身上的衣服和手边的面具在在昭示他们昨晚是在一个化装派对上，两个人都还记得起昨天被裁缝大师及其助手团围住的情景，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晚上的经历。
　　“就只记得好像很美好……”
　　“那就够了。”卓頠说，“等下去吃早餐，然后我们一起去见爸妈吧。”
　　方之晔揉揉眼睛，看着恋人年轻的脸庞。他知道自己一直对卓頠的容貌引以为傲，但一定是因为阳光的关系，今天的他简直俊美得好像要发出光来。
　　“好是好，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这话应该我说才对。”方之晔笑，“下楼吃早餐，然后我们一起去见爸妈吧。”
　　“顺便领小听差的薪水？”
　　“顺便领小听差的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