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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一开始也还好，除了时间过得好像太快了一点。
　　哦，还有衣帽间里的半墙面具，不知为何离奇失踪了之外。
　　刚才留下的半打工作人员还在里面，仔细整理着衣物，把衬衫、外套、长裤和其他一切按照颜色和材质排列起来。卓頠总觉得这房间好像变小了一点，但在里面忙碌的人们看来并未觉察，他也就没有提起这一点。
　　但天黑得太快确实出乎意料之外。他看看表，诧异地发现已经晚上八点半，但从上午管家先生来酒店里敲门到现在，明明只过去了几个小时而已。
　　这种自身与时空的脱节感对他而言并不陌生，卓頠在昨晚也曾经感到过，那时候导致的烦躁让他莫名其妙地漫步到了中央公园深处，遇到剑圣先生。区别只是，今天的时空扭曲并没有影响到他的心情，只是让他好奇了一下。
　　“又有其他位面的客人抵达了，对吗？”
　　齐萱含笑点了点头。
　　“好像比昨天的剑圣先生还要厉害……”
　　“啊，不，”齐萱说，“没有人能比剑圣先生还要厉害，只不过……这位好像带了个特别厉害的礼物呢。”
　　电梯在这时打开，永远一尘不染又彬彬有礼的管家先生微微欠身，宣布车子已经准备好了。两分钟后卓頠才意识到所谓的“准备好了”是什么意思，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晚上八点多的曼哈顿看到空荡荡的马路，除了他们之外别无车辆与行人，马路两侧路灯比平常暗了一倍，摩天大楼的灯光也好像被什么遮挡住一般。他们的车子笔直驶往幽暗的前方，仿佛正在前往传说中这一天将会开启的那一道门。
　　然后目的地的“那间酒店”如同一座万丈光芒的山峰撞入眼帘，周围的一切次第恢复喧嚣与光明，在他推开车门的那一瞬间，大苹果城回复到灯红酒绿的本来面目，声浪与燠热的空气同时涌来，卓頠叹了口气，终于感觉踏上了现实的地面。
　　虽然这一天感觉上过得比平常快三倍，昨晚破碎的直达观光梯却真的已经修缮完毕。方之晔仰着脸盯着上空发了一会儿呆，再开口的时候，口气好像在做梦。
　　“我现在好像知道我们的时间到哪儿去了……”
　　“啊，没错。”钟胤漫不经心地回答道，“这里是扭曲最厉害的地方，时间黑洞。要是你愿意的话，在派对上呆到天荒地老，出来也只不过老了一天。”
　　“时光急冻机吗？感觉好划算呢。”
　　“那倒谈不上，离开就会忘掉，和做了一个梦也没什么区别。”钟胤的老师说，“时间通常还是公平的。”
　　这位老师自己就是二十岁的容颜和二百岁的口气，方之晔忍不住定睛看了他一眼，默默腹诽道您还真敢说。念头刚转过脑袋就被钟胤敲了一下，施施然说：“他听得见。”
　　“你呢？”小听差抱着脑袋说，“你又听不见！”
　　“哦？所以是‘最好不要被我听见’的东西咯？”
　　方之晔缩缩脖子。卓頠笑出声来。叮当一声，崭新的观光梯在他们面前敞开大门，方之晔深深吐出一口气，当先蹦了进去。
　　崭崭新的观光梯里上下左右通透清澄一尘不染，踩在地板上仿佛浮空一般，上升得虽然又稳又快，站在里面还是非常考验人的心脏。卓頠低头看了一眼，也觉得心里有点发紧。他眼角余光一直照顾着方之晔，小听差被面具挡住了半张脸看不清表情，只能看见嘴唇微微分开露出一点晶莹的牙齿，犬齿的尖端轻轻陷入嘴唇，好像是带着点兴奋的笑意。卓頠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方之晔现在一点也没有紧张，并且正被膨胀的好奇心统治，在努力控制住自己兴奋得上蹿下跳的冲动。
　　认识一两个妖怪或魔王，看来不是没有好处的。
　　派对的主人在电梯口迎客，笑盈盈地过来跟钟胤拥抱，“好久不见啊小朋友们。”这个们字真是含义深远。钟胤哼了一声好像很不情愿的样子，但还是张开双臂乖乖被他抱了一下。Soup先生是这一层楼唯一没有戴面具的人，穿了件看不出来民族和年代的白色袍子，衣料乍一看很厚重，多看一眼就会发现上面用同色丝线层层叠叠地绣满了繁复花纹，卓頠在脑子里大略过了一遍自己看过的各种纹章学和符号学图书，发现苏冕身上的这些图案自己一个都不认识。
　　某程度上，这才真的是非人类世界的证明。
　　有客人比他们先到。作为一个中元节的化装派对，房间里的布置非常到位，灯光幽暗神秘，到处低垂着天鹅绒帷幕，仿佛在幕后随时有血腥又香艳的事件发生。客人们以男士居多，卓頠有点失望地发现他们至少从身材来看都是高大挺拔的人类。服装上看不出端倪，和任何一个这类主题的化装派对一样，不同的只是卓頠怀疑这里面可能有一部分宾客是本色出演，鸟嘴的面具下说不定就有那么一两个死神。
　　不过也说不定也有人是这么看他的。
　　整层楼只有一个房间是明亮的，里面是为客人准备的酒水食物，还有若干“正常”的服务生。最正常的一点是他们都没有戴面具，看来也被严格警告不许离开这个房间，要把食物送去外面的时候就准备好巨大的托盘，然后交给另一些带着蝴蝶面具、穿着滑轮鞋的家伙们。卓頠想了想从上空俯瞰这层楼的画面，蝴蝶们从各个房间川流不息地扑向中央的明亮，难说不是此间主人的恶趣味。想到这里就察觉方之晔的指尖勾了勾他的手心，转头望过去，小听差朝房间的一角抬了抬下巴。
　　“那边。”
　　穿着服务生的制服，在桌边利落地为客人们挖出冰淇淋球的马尾女生，是不久之前刚过生日的学姐K。
　　“她怎么……”
　　“不是应该在西海岸帮你完成剩下的实验么？”
　　卓頠在面具后皱起眉头。学姐绝不是那种对承诺轻浮以待的人。
　　“我有一个理论。”
　　“真巧，我也有。”
　　“这个，呃，‘时间黑洞’……”
　　“自由联系着任意时空。”
　　“虽然可能并不是那么的自由和任意……不过你说得对。”
　　“需要警告她吗？会有危险吗？”
　　卓頠思考了一秒钟。
　　“不，不会。”
　　“哦。”方之晔点点头，“那你想吃冰淇淋吗？我想吃了。”
　　他们并肩走向冰淇淋车，依旧是若即若离的距离，好像随时会碰触到彼此，但偏偏又从不会有所妨碍。小K望着那戴着华丽面具的一对儿漂亮男生，心头涌起既视感，却一时想不起是为什么。
　　“来点冰淇淋吗？”她问，“今天很受欢迎呢。”
　　卓頠看了看方之晔，耸耸肩膀。小听差眼睛亮闪闪地一个个桶看过去，卓頠在他开口之前说：“只能吃一球。”
　　“咦——”方之晔抗议说，“为什么不能吃到饱！”
　　“哦？”卓頠说，“好像有人确实曾经冰淇淋吃到饱，然后求人给他揉肚子来着。”
　　“……那是几岁的事啊！”方之晔嘟囔，“好吧，一球——一人一球。”
　　他站在琳琅满目各种颜色的冰淇淋前，迟迟无法决定应该把宝贵的名额用在哪一种上。卓頠好整以暇地等在旁边，没有提供任何建议。方之晔在他抬起手腕看表的时候叹了口气，伸手一指。
　　“这个和这个。”
　　“好嘞，朗姆酒渍葡萄干口味和血橙辣椒口味。”小K麻利地替他们挖出两个球，觉得这是今晚最圆的两只，“两位拿好。”
　　他们各自拿了一杯，尝了一口，又同时向对方伸出手去，在另一个杯子里挖了一勺。
　　“真不错。”
　　“是吧是吧，所以……”
　　“嘘，这球给你。”
　　从一球到两球，算是100%的胜利。方之晔得意洋洋地舔舔勺子，忽然觉得裤兜里有点发烫。
　　那是他放邀请卡的地方。掏出那张卡片，原本早已消失无踪的金色蝴蝶忽然又从黑色背景上浮现，振翅飞入空中，在身后留下点点光痕。
　　方之晔第一反应是回头看卓頠。卓頠也正皱着眉头看着那只蝴蝶，察觉到他在看自己，就摇了摇头。
　　“不，我没过敏。”
　　“所以它不是真的？”
　　“……我想这一点不需要证明吧。跟上它。”
　　蝴蝶在前面飞舞。他们跟着这轻盈美丽的影子穿过房间，和一个个宾客擦肩而过。其中的一些对他们露出笑容，另一些似乎视若无睹。实际上，多数人好像看不见那一只蝴蝶，假如它代表的是派对主人的召唤，那也仅限于少部分宾客。蝴蝶的振翅优雅而从容，飞得并不快，他们却需要竭尽全力才能跟上，几乎小跑起来。
　　但却总是有新的房间需要穿过，好像永远没有尽头。
　　幸好这段路的漫长似乎只是错觉，证据是虽然他们觉得自己已经快步行走了好一阵子，却丝毫也没有觉得累。路途的尽头是一面墙，蝴蝶在空中飞舞，没入墙中。方之晔怔了怔想要停住脚步，身后的卓頠默不作声地推了他一把。
　　于是他一头向那面墙撞了上去，以为额头上会肿起一个包，却冲进了另一个房间。
　　
　　与一墙之隔的来处不同，那个房间一开始让方之晔觉得自己来到了异空间。他花了几秒钟才意识到这里的奇特之处：这是一个严格立方体的房间，墙壁、地板和天花板的材质看起来驳杂混乱，除了重力的感觉之外分不清上下四方，并且只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个房间的墙面更像是建筑物的外墙而非内墙，看起来像是被无数建筑物围绕包夹出来的空间。方之晔甚至怀疑自己看到了某些世界遗产的局部，不过他没有时间去印证这一点，因为翩翩飞舞的蝴蝶忽然扭头向他飞来，然后在眼前散开成金色的轻雾，随即消失不见。
　　背上被推了一把的触感还在，但卓頠没有跟上来。方之晔站在原地深呼吸了一下，露出微笑，面对房间中逐渐浮现出来的其他客人。
　　“各位好。”
　　房间里次第出现的客人们对他的到来表现得毫不诧异，多数人目不斜视，只有少部分人对他点了点头。几乎每个人的打扮都和今晚外面的其他客人一样，看不出民族的各式华美礼服，外加仿佛死神降世的鸟嘴面具。方之晔觉得那可能是因为派对的客人里有那么一两位真的有一副鸟喙，不过这无从验证，只能存疑。客人们围在一张巨大的长桌边，低头看着桌面，没有人发出声音。他离得有点远，被重重叠叠的身影遮挡住视线，一时看不见桌子上有什么。犹豫了一下没有凑过去，直到有人离开桌边，朝他勾了勾手指。
　　对方没有说话，不过方之晔认得超能力少年B那件绣满复杂符文的袍子。
　　他还是没有立刻上前去，反而后退了一步，用后背感觉了一下身后的墙壁。触感坚硬粗粝，令人不能置信自己刚刚从中穿过。方之晔叹了口气，笔直朝苏冕走过去。走近了才知道自己刚才看到周遭人影时的诡异感觉是怎么回事：每一个人影都稍微有点透明，在桌边站得挨挨挤挤，彼此的身影之间多多少少都有点重叠的地方，而且好像并没有人介意这一点。奇妙的安静是另外一回事，方之晔仔细观察他们的肢体动作，确定客人们彼此之间有着正常的交流，只是把信息的交换收拢得非常严密，不会被第三个人听到。
　　或者他们只是在自己的时空正常交流，而声音没有能够和形体一起投影到这个空间。
　　真正存在于这里的人很少。方之晔几乎是故意从一位黑色袍子的高大客人身边擦过，肩膀完全没有感受到撞击。对方扭头朝他看了一眼，方之晔吐吐舌头，派对的主人抢先开口，替他道了句歉。
　　“抱歉，这是我带来的……‘参赛品’。”
　　他的声音好像可以穿越时空，让真实的对方听见。那位先生随即点点头，朝方之晔做了个不介意的手势。小听差朝人家微微鞠了一躬，才一路小跑到苏冕身边。对方退开一步，指了指桌边，声音好像在笑。
　　“去吧。”
　　那里有人群的唯一一个缺口，刚好够一个人站过去。方之晔一边腹诽这位难道是要让自己上桌代赌，一边乖乖站过去。直到这时候他才看清楚桌子上的情形，情不自禁地挠挠头，笑出声来。
　　这个奇怪的神秘空间，一大群神秘的非人类以非存在的方式聚集起来，气氛诡异又压抑，他原本以为正在进行什么事关地球人类存亡的惊天动地的大事，已经暗自警惕了好久，做好了调动全部精力和意志力的心理准备，凑过来一看这张巨大到可以让美女在上面走秀的桌子，上面却只有三个玩得正开心的小婴儿。
　　三个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小婴儿，光屁股穿着刺绣精美的小肚兜，在堆满整张桌子的各种珍奇玩物间爬来爬去，时不时的拿起一件东西，然后又扭头扔掉。三个孩子都长着天使般的可爱面容，小小的翘鼻子和圆溜溜的漆黑眼睛，雪白娇嫩的皮肤，胖得好几道褶子的手腕和脚踝。三胞胎的个性好像很不相同，有动有静，其中最活泼的一个似乎立刻发现了他的存在，抬起头来，向他露出笑容。
　　方之晔捧住心口轻轻呻吟了一声，身后的超能力少年B先生笑得得意洋洋。
　　“怎么样，可爱吧。”
　　“简直可爱得好像……就算一打小奶猫，不，小熊猫，在桌子上打滚，也没有办法更萌了。”方之晔说，“所以您叫我来，是来观礼您家孩子抓周仪式的？”
　　“唔，那不是我家孩子……”
　　“所以确实是在抓周？”
　　“确实是在抓周，不过现在他们对桌子上的东西都没什么兴趣。”超能力少年B说，“这里其实有一个赌局，孩子最先选中谁带来的礼物，谁就是赢家。现在桌子边上的每一个家伙都在试图作弊，你是看不见，一大堆各式各样的法术咒语和超能力在桌子上碰撞得天雷地火，随便一个镜头拍下来都可以假装特效大片出去卷票房。”
　　“赌注是什么？”
　　身后沉默了几秒钟。但是方之晔觉得对方在窃笑。“赢家之外的每一个人要答应赢家一件事。”
　　朝他笑的那个孩子开始向他爬过来。方之晔注视着那张笑脸，叹了口气。
　　“所以我是……”
　　“没错，你是我送的礼物。”苏冕说，“别紧张，只需要站在这里一会儿就好。看，我们要赢了。”
　　方之晔觉得自己可能没办法不紧张，特别是在一桌子的客人都扭头盯着自己的时候。隔着面具看不清这群属性不明能力不明职业不明的家伙究竟是什么表情，不过假如他们中有一半是像身后这家伙一样的位面管理员，这局的赌注就真的有点大。小听差一边努力向鸟嘴面具们露出微笑，一边咬着牙问身后的家伙：“我有不好的预感……您确定我不会挨揍吗？”
　　“啊，不会不会，反正你也看不见法术咒语和超能力——”大概是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某人赶紧又补充道，“你最近卷入的事件太多了，身上的因果线有点纠结，安全起见，最好不要由我本人来解决你的问题。反正他们也在乱扔各种消除和免疫，不用白不用嘛。”
　　“……所以我应该感谢您？”
　　“乖，不用谢。”
　　方之晔确实一点也不想道谢，刚才他后背的冷汗已经把衬衣都湿透了。不过当孩子爬到他身边，伸手向他索要抱抱的时候，他还是没有办法抵抗那个笑容，乖乖地把孩子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