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他们第二天很晚才下楼，去了附近的咖啡馆吃早餐。方之晔检查手机，发现竟然没有未接电话，大吃一惊，看着卓頠。卓頠耸耸肩膀：“帮你请过假了。”
　　“……不是我先醒的吗？”
　　“在你睡死过去之后。”
　　在小听差睡死过去之后，卓頠拜访了父母下榻的套房。
　　那已经有点晚，但两位长辈还没有就寝。打开门让他进去的时候，也毫无意外的神色。
　　就好像一直在等着他一样。
　　“妈妈。”他说，“我想跟您谈谈。”
　　父亲在旁边哈了一声。卓太太淡淡答：“真巧，我们也想跟你谈谈。”
　　他们谁都没有处在适合跟人斗智斗勇的状态。时差，精神波动，身体不适，正面对人生的重大抉择。在在消耗人的意志力，无声无息，然而绝对不可忽视。幸好他们谁都不需要跟彼此斗智斗勇，唯有这一点可以无比确定：他们都深爱对方，不愿意亲人受到一点伤害。
　　然而对父亲和对母亲的策略还是需要有所不同。
　　“您知道了吧，方之晔现在是我的男朋友。”
　　母亲微微后仰身体，端详着儿子的神色。“是的。所以？”
　　“但是您可能不知道，我喜欢他已经至少十年了。”
　　两位长辈都悚然一惊。卓頠看着母亲的眼睛，慢慢地说：“其中有九年的时间方之晔并不知道这件事。九年的时间我都在反复思考，如果您相信我的判断力和自制力的话——”
　　“亲爱的儿子，假如你也像我一样曾经每年要扫五百部各种恋爱小说，你就会知道，判断力和自制力对恋爱根本不顶用。”他的母亲说，“我明白了你的难以割舍。我对方小晔也并没有什么可嫌弃的。不过既然你大半夜的特地跑过来……那就顺便向我们解释一下，为什么你在这九年里还跟个姑娘谈了场恋爱吧。”
　　“顺便一提，那真的是个好姑娘。”父亲附议道，“如果你在那之前已经确定自己喜欢谁，就不应该这样做。”
　　“是我的错。”
　　回答得也许太过干脆了，两位长辈随即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卓頠看在眼里，原本模糊的猜测渐渐成形，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
　　“您二位来这边……先去见过了苏樱。”
　　难怪号称是在机场打的电话，出现的速度却快得异乎寻常。
　　“我们要先确认一下自己的宝贝儿子是不是个混蛋，混蛋的程度怎么样。”父亲说，“姑娘给我们讲了个故事，听起来有点离谱，最烂的小说家也不会那样编情节。不过正因为如此，结合你们俩的智力水平……我们反倒相信那是真的。”
　　“但是我们还是需要你再讲一遍。”母亲说，“如果讲得不一样，今晚你就在这边睡地板吧。”
　　“从前有两个笨蛋喜欢上同一个人的故事？”
　　“从前有两个聪明人喜欢上同一个人的故事。”母亲说，“倘若其中能有一个笨蛋，事情就早解决了。”
　　“……以毫无美感的方式吗？”
　　“生活并不总需要美感。”母亲说，“不过好吧，美感很重要。既然姑娘不可能了，方小晔并非不可接受。”
　　卓頠默不作声地走过去，俯身用力拥抱了一下始终端坐着的母亲。他今晚的经历实在有点太过丰富，这一刻忽然觉得无比疲倦，低头把脸埋在母亲肩膀上，缓了好一阵子才抬起头来。
　　“可是您……”
　　“哦。既然方小晔并非不可接受，我的这个决定，也同样应该可以接受。”母亲似笑非笑地说，“我们甚至可以完全不知会你啊，反正你差不多也快要经济独立了。”
　　“我……我会很高兴能有个弟弟或妹妹。但是我也担心您的身体。或许我们能找出一个更安全的解决方法——”
　　“这就是最安全的解决方法。”母亲说，“放心，我不会勉强的。如果医生有异议，那我们再另外想办法。”
　　医生当然不会有异议。卓頠想，医生神通广大，无所不能，而且看来准备在24小时之内就解决问题。
　　不止一个问题。
　　“所以你到底要不要好好给我们讲故事？”母亲问，“或者好好把它写出来，我觉得说不定能是本畅销书呢。”
　　“……好吧，从前有两个聪明人，他们喜欢上了同一个人。”
　　这两个聪明人恰好是一个男孩子和一个女孩子。两个人同时发现了对方的心意，约定等到心上人21岁的时候再去告白，在那之前为了确保对方不偷跑，彼此对外宣称是一对情侣。
　　这故事卓頠曾经对方之晔讲过，虽然开头有所不同。那时候看着对方的表情觉得有趣得不得了，自己讲得也坦然又淡定，可是现在对父母讲起来，居然会觉得脸上有点发烧，等到一个故事潦草讲完，简直都快要抬不起头来。
　　小说家先生和出版商女士又安静等了几秒钟，确定儿子已经讲完整件事，这才开口发表意见。
　　“啧。”
　　“是个不好卖的故事啊……”
　　“……妈妈！”
　　“嗯。好吧，如果你确定只有这样才会幸福的话。”母亲挥挥手，“去吧，晚安。”
　　他看到母亲掩住的呵欠，跟父母各自又拥抱了一下，这才回到自己那个狭小的房间。窗外有路灯的光透进来，方之晔在他们用过的那张床上抱着枕头睡得歪七扭八。卓頠坐在黑暗里毫无睡意，盯着他的睡脸又看了很久。
　　是的，他确定只有这样才会幸福。
　　他现在就很幸福。
　　“……要好起来哦。”
　　仿佛是在睡梦中听到了他这句话，方之晔翻了个身，嘴里含糊地嘟哝了一句什么。卓頠轻轻在他身边躺下，没过多久，那家伙的手脚就自动自觉地缠了过来。
　　然后他就也睡着了。
　　
　　无所事事的白天并非真的无所事事，顺手刷刷网页，新闻网站不起眼的角落有条“三名毒贩昨晚在中央公园落网”的消息，卓頠点进去一看，果然是昨晚听到枪声的时间，大概是白色先生的出现恰好打扰了人家的交易，毒贩们果断开枪。报道说警察们听到枪声赶去时撞见了惊慌失措的毒贩们，看起来都像是嗑药嗑高了的状态，口口声声说是有个用光剑的男人把射去的子弹都劈成了两半。等警察们把倒霉催的犯罪分子们都一一拷好再小心掩去湖边，不管是光、剑还是男人都没找到，但确实发现了好几枚弹头，从正中间，被劈成了两半。网页上配了段黯淡又模糊的视频，这几位毒贩真是太不敬业了，这种时候还记得掏手机录像，难怪稍微见点大阵仗就稀里糊涂乱开枪，一头撞进警方怀里。翻翻新闻下面的评论，大苹果城人民淡定地掀起了“猜猜谁在出cos”的活动，起码有五部电影的宣传被认为要为此事件负责，反正总而言之，没人觉得那是真的。
　　要不是自己后来亲眼见证了更离谱的事，卓頠也不会觉得那是真的。
　　他还是有点倦，吃过早餐猫在房间，拿不定主意是睡个回笼觉还是外出闲逛。这在他来说倒真是少见的懒散，方之晔紧张兮兮地在旁边绕来绕去，一脸随时预备抢救他的表情。卓頠放任自己暗自笑了五分钟才开口：“不关你的事。”
　　方之晔睁大眼睛看着他。卓頠摸摸下巴，问：“所以，你好了吗？”
　　“……啊，刚才下楼的时候应该试一下电梯的。”方之晔缩缩脖子，有点遗憾。下一秒钟，头发就被恋人伸手揉乱了。
　　“没关系，总会好的。”
　　结果他们还是没有出门，父母外出的青少年，关在房间里总是有点管不住自己。让他们重新整理好自己去开门的是一阵彬彬有礼的敲门声，穿着白衬衫黑领结、管家模样的白发老者站在门口，好像刚才根本没有等上五分钟似的含笑欠了欠身。
　　“齐先生和钟先生让我来接两位。”
　　“咦？但现在才上午——”
　　“今晚的派对可能需要一点服装的准备。”管家先生说，“另外，这里有张便条是给方先生的。”
　　他递出一只信封，卓頠回头看看方之晔。后者过来接过拆开，看了两眼，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气，随手把便条交给卓頠。卓頠一搭眼就笑了，上面只有六道横线，四实两虚，只有中国人才能看得明白。
　　“天山遯啊……”
　　方之晔神气活现地打了个响指：“走。”
　　
　　这次下楼时他们选择了电梯。卓頠留心观察了方之晔的神色，果然没什么大碍。车子在楼下等着，一溜烟把他们载到上东区一间高级公寓，直达电梯一路把他们送往顶层。方之晔好像平生第一次坐高层电梯一样，抓着卓頠左顾右盼，笑嘻嘻地说：“啊，为什么非人类都喜欢住在奇怪的高处？”
　　卓頠看着他微笑，知道他并不是真的需要答案。
　　而且他也不是真的抽得出空来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他现在全副精神都正用在高兴上。
　　电梯打开，管家欠身道别。公寓的主人在电梯外等着他们，果然是飞机上的短发先生，带着个莫测高深的笑意看着他们说：“欢迎。又见面了。”
　　“呃，”这种时候都是小听差先开口的，“老师好。”
　　老师那位学生这时候抱着手臂慢悠悠晃出来，钟胤大魔王居然难得地随便穿着条牛仔裤赤脚踩在地毯上，上下打量了方之晔好一阵子，才慢慢地笑了。
　　“还是妖怪们有办法啊。”
　　齐萱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方之晔决定不介入非人类的名器之争，乖巧地说：“我收到了您……二位，给我的便条。”
　　“啊。”齐萱说，“有人给我打了电话。他们白天出城去了，要我看看你。”
　　他朝卓頠抱歉地笑了笑，带了方之晔进房间。钟胤朝卓頠偏偏头：“这边，先看看你们今晚打算穿什么？”
　　中元节的派对当然要是化装舞会，不过衣帽间里准备的衣服倒都还算是正常礼服，没有沦为戏服的危险。面具也很齐备，整整齐齐排满了半面墙，闪着各种羽毛珍珠金属宝石的光泽。钟胤大上午的端着杯酒倚在衣帽间门口，伸手画了个圈儿。
　　“随便挑。裁缝十分钟后会到。”
　　卓頠点点头道谢，打量周围挂着的衣服，知道钟胤不是为了帮自己选一件才站在那里的。果然大魔王用一贯的轻飘飘口气说：“令堂的事我知道了。”
　　“哦？您的看法是？”
　　“生理上没什么好担心的，”钟胤说，“但如果她期待的是第二个你，可能就会失望了。”
　　“不会。”卓頠说，“那没什么值得期待的。小孩子的珍贵就在于无穷无尽的可能性，不是吗？”
　　“……说得好像是你自己要当爹似的。”钟胤微微一哂，“不过有兄弟是很好的，哪怕小了点儿也一样——不，应该说，特别是小不点格外好。”
　　“兄弟？”
　　“是啊。今早已经确定了。”大魔王显然打算拿他的反应来下酒了，盯着他似笑非笑地说，“是男孩。”
　　卓頠这次真的呆住了，过了几秒钟才脱口而出：“这是什么黑科技……”
　　“谁告诉你这是科技。”钟胤说，“你们昨晚那算是科技吗？”
　　简直有理有据、无法反驳。卓頠叹口气，伸手随便拿下两身衣服：“就是它们吧。”
　　“面具呢？”
　　“羽毛和鳞片我都过敏……只能是这两只了。”
　　“哦。要治吗？”
　　“……不，谢谢，这种人类就可以治的毛病还是不麻烦了。”
　　钟胤笑出声来，打了个“请便”的手势，转身离开。卓頠换上选好的衣服，其实差不多算是合身的，出去的时候裁缝也已经到了，带着盛大的助手团，起码半打人扑上来围着他团团转。卓頠一边苦笑着像只木偶一般按照裁缝的指令动作，一边问钟胤：“您今晚难道不用去吗？”
　　“我有衣服。”钟胤说，“你以为刚才那衣帽间是谁的？”
　　卓頠哑然失笑。裁缝这时候也终于停止了对他的折腾，退后几步，满意地点点头：“就是这样。还有一个呢？”
　　“还有”的那一个这时候从房间里出来，方之晔的表情很惊讶，瞳孔放大，明显深深吸了一口气，整个下半张脸都带着点古怪的僵硬，像是极力忍住不要笑出来。卓頠从遮住眼睛的面具后看着他，勾勾嘴角，再勾勾手指。于是小听差就飞奔过来，露出衷心赞美的神色，握着拳头说：“哇，你看起来好帅。”
　　噗的一声，旁边的钟胤险些被呛到。裁缝大叔慈祥地看看方之晔，拍拍胸脯。
　　“放心，大叔让你比他还要帅。”
　　时尚业界可真是个深不可测的领域，入圈门槛可能和NASA差不多高，连这么奇幻的事儿也可以说到做到。卓頠饶有兴致地围观裁缝大叔采用各种方法玩弄人类视觉，小花招简直无穷无尽，以至于他脑子里连续蹦出了好几个有意思的论文大纲——不，不完全是因为灵感或者思考速度之类的小事，主要的原因是他坐在那里看得实在太久了。方之晔的衣服需要修改和调整的地方本来就比较多，裁缝大叔还打了好几个电话，叫来一整队专业造型人士，围着方之晔忙碌了整整两个小时，中间只由助手拿牙签喂他吃了若干只一口就能一个的迷你总汇三明治。钟胤早就摇着头猫进书房去了，齐萱更是压根就没出来，卓頠无所事事地拿着手机把想法简单记下来，之所以控制着自己没有继续就这个方向思考下去完全是因为，即便是自己确实有一位同性的恋人，这论文题目也未免有点太基了。
　　——唔，下次把这题目给小K学姐看看好了。
　　但是一定要做，因为这真的是太奇妙了。
　　方之晔大概是同感，因为他被推到镜子面前，一照就马上呆住了，不由自主地左侧一下右转一下，顾盼了半天才叹了口气，扭头对卓頠说：“我忽然悟了，其实明星们也没有什么特别了不起。”
　　“我倒是恰恰相反，”卓頠说，“目前对演艺界人士的敬仰之情宛如滔滔江水。单单是每天熬过漫长造型时光的修炼，就足够修出十个佛祖来了吧。”
　　他其实是想讲个冷笑话来着，不过眼前听得懂中文的人只有方之晔，小听差再捧场气氛也不够热烈。两个人一站一坐，各自盛装，在华丽的房间中遥遥相对，一时都有点不舍得打破沉默。过了好一阵子方之晔才问：“中元节的化装派对……这面具应该有点说法才对吧。”
　　那半屋子的华丽面具，每一张面具都长着鸟脸，只能遮住脸庞的上半部分，鸟喙恰好挡住鼻尖，露出下巴和嘴唇。原本是有点诡异的模样，不过上面镂刻的纹样和镶嵌的宝石实在繁复华丽，配上大礼服下高瘦挺拔的身形，就变成奇异的美感。
　　虽然卓頠难免想起黑死病那时候的医生。
　　大功告成，裁缝大叔打个响指，笑嘻嘻地率领小的们告退。团队里有一半的人留了下来，替房间主人打理那个巨大的衣帽间。躲进书房的两位这时候才出来，看看他们，发表意见：“不错嘛。”
　　不过还有追加的叮嘱：“晚上千万不要把面具拿下来。”
　　方之晔怔了怔。卓頠拉了他一把，点点头：“我知道了。”
　　非人类的中元节派对，果然没有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