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不管怎么样，最后一关始终要过。方之晔乖乖地被带到现场角落的一把高脚椅子上，坐上去脚尖刚刚能碰到地面——这是亏得他腿长，其他人坐着都跟小朋友初次上饭桌似的。眼罩和耳机都很巨大，戴上去之后那张巴掌脸就不剩什么了，只露出嘴唇和下巴。女主持人笑嘻嘻地表示“啊我就是在等这一刻”，画面上配出男主持人戴着同样装备的脸，大小对比异常鲜明。古小枫屏住呼吸，深怕那个明显已经玩得high过头的姐姐说出“好想把他绑起来”之类的话——不，其实不需要她说这种话，单单是把这样的画面放到直播上，被某人看见的话，方之晔就要倒霉了。
　　而那个某人，现在肯定，没有错过这一幕。
　　宁思被带到场地中央，有点紧张。她是最后一轮最后一个答题的，没有选择余地。最后那道题古小枫也知道，对宁思来说，其实很恶毒。
　　主持人看看手里的卡片，慢吞吞地说：“宁思啊，我们得先向你道歉。一会儿我们会跟方之晔开个小玩笑，安排一个美女粉丝冲上台来亲他一口。你能预先告诉我们他会有什么反应吗？”
　　电视机前的所有朋友几乎同时爆了句粗口。
　　宁思的表情很为难，尴尬里又带了点不知所措，歪着头想了半天，神色茫然——不能怪她茫然，因为电视机前的斯诚小费电脑前的闻人万俟现场的古枫苏霨也全部都很茫然。方之晔原本就是一个无法预测的人，何况题目里的假设没有先例可循。美女、粉丝、亲一口这样的要素倒是都曾经出现过，奈何目标通常都是方之晔身边的卓頠，还曾经有不太美女的粉丝像人形坦克一般冲过来，差点把无辜成为障碍物的方之晔撞飞——当然该姑娘后来不管怎么埋伏、侦查、潜入，用尽了特种部队的手段也没再能“巧遇”卓頠，这是后话。
　　朋友们只知道，方之晔其实蛮排斥身体接触。能够碰到他而不被厌恶地躲开的人，差不多十根指头可以数尽，最多再加几根脚趾。这家伙对动物比对人好得多，对大型犬科动物又比对其他动物好得多。所以要是主持人安排一只帅狗上来按倒他猛舔，反应倒是可以预测，至于陌生女人么，那可能性真要落到量子泡沫一般无穷无尽的概率空间。
　　“换句话说，只有天知道。”小费的总结很精辟，他从十岁起就认识方之晔，的确比大多数人都有发言权，“方之晔在大方向上是可以预测的，但具体细节那就简直不可能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跟宁思从前走到一起倒是很正常，因为宁思刚好反过来，所有小事都可以预测，但是大事上总是会吓人一跳。”
　　“那么现在算是大事还是小事呢？”
　　小费看了看小倾。“大事。”他皱着眉还在想办法擦自己的衬衫，过了几秒钟才补充了一句，“我希望是大事。”
　　费尚文同学后来觉得言灵这东西的确是存在的，因为他刚说完这句话，宁思就真的干了件大事。
　　“求助……我要场外求助！”
　　现场观众一片哄然。古小枫睁大眼睛。制作人在通讯频道里兴奋地爆粗口。主持人怀疑自己没听清楚，小心翼翼地求证：“呃，宁思，你刚才说要场外求助？”
　　“是啊，我还没有电话求助过！我要打电话——”她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闭上嘴。主持人欣慰地擦擦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吁了一口气说姑娘啊你总算想起来了这是最佳拍档的心有灵犀环节你向别人求助那还要怎么当“最佳”拍档啊……可惜宁思心里住着的大概不是犀牛是蜗牛，举手打断他问：“我可以打国际长途吗？”
　　接下来的全场静默连宁思都能够察觉，她心虚地看了看四周，小声补充：“呃，不行的话可以用skype……那样不贵的。”
　　“……可是，这是心有灵犀环节啊！”
　　“节目有规定心有灵犀环节不可以求助吗？”
　　“可是，这就说明有人比你更加心有灵犀啊！”
　　“的确是有人，可是你们是‘最佳拍档’，不是‘最心有灵犀拍档’吧。”
　　老实人偶尔伶牙俐齿起来是很可观的，现场观众看着一时语塞的主持人又是一阵哄笑。观众评委开始亮灯，居然一致同意让宁思打电话。宁思高高兴兴地向评委们鞠了个90度的躬，开始报出电话号码。小费一听那前几位就开始呆滞，等到她报完，表情已经差不多石化了。
　　幸好现在万俟不在他身边，否则他一定会跳起来揪住朋友的领子大叫：“错了，我们全都错了，原来这整件事情里最清楚明白的居然是宁思！”
　　因为宁思在寻找“和方之晔心有灵犀的人”时，报上的是，阿八的号码。
　　电话很快拨了出去，很快被接听，虽然主持人在接听的瞬间正在提醒“那边有时差”。阿八的声音有点哑，好像伤了风，可是很快表示自己“正在看网络直播”，然后稍微想了一下下，就回答了那个问题。
　　可是通过电话听到答案的人们，没有人知道，她的回答，只是在一字不差地重复某人俯身在她耳边的低声提示；当然也没有人知道，其实阿八很希望很希望，这个答案是错的。
　　“方之晔会吓一跳，然后笑眯眯地说：‘这位小姐你认错人了吧？我很大众脸的。’然后他会去拉宁思的手，拉住了不肯放开。你们最好给他准备一杯温水，被陌生人亲到之后他可能会想吐的。那样就不好了，是吧。”
　　卓頠在她身后直起腰。阿八挂断电话，握紧拳头。
　　“你知道我打过方之晔一耳光吧。”
　　“知道的。”
　　“要是你这次答对了，我要打你一拳。然后我们就两清。”
　　“要是我错了呢？”
　　“那就两拳。”
　　“……好。”
　　“对他好一点。”
　　“好。”
　　“你会对么？”
　　“一定会的。”
　　“这么肯定？”
　　“关于他我只错过一次。”卓頠盯着电脑屏幕，方之晔正被摘下耳机和眼罩，“一次就够了，所以不会再错的。”
　　阿八哼了一声，然后看着那个窗口微笑起来。
　　他对了。
　　所以她也对了。
　　
　　方之晔被摘下眼罩的时候头还有点儿晕——蒙上眼睛还没什么，对内耳的巨大噪音攻击才是最可怕的，严重影响平衡能力。所以当一个打扮得精致完美的小美人忽然冲过来抱住他，在他脸颊上印下今年最in的中国红唇膏，而且还一边一个的时候，小方方的表现简直堪称半推半就——他整整过了三秒钟才清醒过来闹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赶在人家亲第三下的时候把姑娘推开。
　　接下来的部分跟卓頠的预料一模一样，连一个字都不差。
　　主持人小哥神神秘秘地把方之晔拉到一边，递给他一杯热水，然后露出诡异的笑容问：“来，猜一下，宁思答对了吗？”
　　“……没答对的话，你就不会这么问我了。”
　　“可是你们刚才不还没信心么？”
　　“啊，根据证据修改理论，而不是根据理论修改证据。这是科学的根本。”方之晔喝下一口热水，总算觉得舒服了一点，“虽然我也很意外……难道你们允许她求助了？”
　　这问题其实不需要回答，因为台下的彩声和掌声就是答案。“是啊，你要不要猜猜，她求助的是男生还是女生？”
　　方之晔看了看他。“是男生的话，你就不会这么问我了。”
　　这道题答对之后，他和宁思已经把最后的冠军收入囊中。节目的规则是现场观众在分数前三里选出支持的一对，方之晔比人气从来就没有输过。而且对一档益智类（虽然根据费尚文的吐槽，这根本只是把观众对“智慧”的误解引得更加误入歧途）真人秀而言，由小方方这么一个人获得冠军是再理想不过的结果了。观众和节目组花了一整季的时间跟方之晔斗智斗勇，实际上节目的看点早就已经歪到了“谁能难倒小方方”上。虽然古小枫同学没告诉别人，但节目组内部的确有不成文的规定，谁出的题能够考倒方之晔，谁就能免费享用一个礼拜的午餐盒饭；要是谁居然难倒了方之晔的亲友团，那么一直到年底，吃午餐都不用花钱。
　　事实证明，虽然方之晔的确（在需要的时候）偶尔失手一两次，但伟大的亲友团打出了美妙的完全比赛，无安打无上垒，滴水不漏。节目收视率在最后的越洋求助电话时达到了顶峰，当场得到了续拍的预算。在第一季就弄出这么一个神奇的冠军虽然不利于再上层楼，好处是很难让人忘记，并且随时可以再作为嘉宾请回来，收视率毫无压力——这是制作人助理小姐在回答领导问题时作出的标准回答，不过她心里其实明白，恐怕方之晔同学在下一季开拍的时候已经不在国内了。
　　原本一直以来困住他的，就只是飞行恐惧症而已。
　　“他真的已经可以坐飞机了？”
　　谢景文笑眯眯地捏捏她的脸颊。“当然。”
　　古小枫揉揉自己的脸蛋，做了个鬼脸。伟大的祖国传统医学一向能人所不能，这个她倒是一点儿也不吃惊。不过这位神医哥哥明明只是精通各种老古董，自己并不是老古董，偏偏有这么一个老太爷才会有的习惯，实在让人有点黑线。
　　钟胤从她身边走过，捏了捏她另一边的脸蛋。
　　“别在意，这人从小被捏大的，长大了难免报复社会。”
　　“……那你呢？！”
　　“幸好他来换班，所以我只是被捏到半大。”
　　古小枫吐吐舌头，没有再追问这两位大少爷的悲惨童年。他们正在机场，准备坐当晚的航班回去。方之晔原本也和他们在一起，可是刚才接了个电话，脸色大变地起身溜掉了。
　　其实溜不溜掉根本没区别，因为古小枫用脚趾头都能明白打电话来的是谁。
　　那个号码方之晔从来没有看见过，不过他接起电话，没等对方说话，直接先笑了起来。
　　“喂，混蛋。”
　　混蛋在那边沉默，过了很久才劈头一句：“我很想你。”
　　“啊，充分领会精神。”方之晔挑了个空荡荡的登机口，坐下来瞪着电视，“完全没看见行动。你理我一下又不会死……只有二手消息很丢人诶。”
　　“……对不起。”
　　“这么老实？我原本指望听到一个天花乱坠、精彩纷呈、生死人肉白骨惊天地泣鬼神的华丽解释呢。”方之晔笑，“起码符合一下你的专业形象吧同学，你们不是专门研究怎么把话曲里拐弯地说得兼具安慰和迷惑功能么？来嘛，试试看嘛。”
　　卓頠在电话里轻轻地笑——并没有声音，顶多只是一点点的气息不稳，完全可以纳入幻听的范畴，但是方之晔觉得他在笑：“我当然有理由，不过蠢毙了。”
　　能让卓頠承认自己“蠢毙了”的事情，对方之晔来说一贯喜闻乐见。不过他大概也知道原因是什么，果然那边继续轻轻说：“我总觉得一听到你的声音就会忍不住飞奔去机场冲回来。因为一共就只有一年时间，所以一点都不敢放任自己。对不起。”
　　“哼。不需要抱歉。”
　　“……嗯？”
　　方之晔因为方才的五秒钟沉寂而心情大好，站起来伸个懒腰，然后才把电话拿回耳边，眉花眼笑地说：“需要记账！等我想好怎么讨债然后再来跟你慢慢算——啊好难得居然轮到你欠我了，申请加息，申请复利，申请零存整取……不，申请躺在账本上一辈子，坐吃山空的感觉太美妙了。”
　　“只要你来就可以。”
　　“什么都可以吗？”
　　卓頠好像想起了什么，嗤的一声笑出来。“什么都可以。”
　　方之晔咳嗽一声，觉得这样的对话似曾相识，赶紧岔开话题说：“不过你今天欺负阿八了吧？”
　　所谓的同步率，就是卓頠正好在同一秒钟说：“不过我今天欺负阿八了。”
　　“坏人。”方之晔指出，“一听阿八说话那口气我就知道是你口授的！充满了装腔作势的精英霸权主义气质，就差在额头上贴个标签：‘我很傲慢，但是我有理由’。”
　　“嗯。所以后来她给了我一拳。”
　　方之晔怔了怔，然后在长椅上抱着电话笑得打滚。
　　“忘了提醒你，她手劲很可以喔。”
　　“忘了告诉你，她家怕她在这边受欺负，来之前恶补了一个月咏春拳。”
　　“……你没事吧？”
　　“呃，大概还可以活到明天请她吃饭。”卓頠停顿了一下，“根据阿八的说法，散伙饭。”
　　按照阿八此前的报告，“那鬼地方吃得起的餐厅里没有一家能提供正常食物”。当然苏樱同学的外公是做过国宴的大厨，对“正常食物”的标准比吃惯食堂的臭男生要来得高上那么一星半点。方之晔没忍住好奇，问起阿八为什么肯屈就垃圾食物，得到的回答果然是“不出去吃，我做饭。”
　　而且，“我不许吃饭，只准喝汤。”
　　这次方之晔笑得连30米外的古小枫都扭头看着他。卓頠皱着眉头听着电话里的笑声，非常吵，可是舍不得拿开。
　　明天请阿八吃饭的时候，一定要记住让她答应，不能把这顿饭的始末告诉方之晔。
　　特别是那句话。
　　——不赶紧瘦下来的话，小心某人会嫌你太沉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