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登录

          
          
          

25

Synopsis

仙道先生回来了

比赛结束已经快要五点钟,阳光依旧耀眼,四周一片白花花的,停在体育馆外的车子被晒得滚烫。我一一问过小鬼们的住址,挨个送他们回去。先是满井,然后相田,最后才是藤间。车子在该少爷家那华丽丽种满大正年代大树的林荫车道停下,藤间坐在助手席向我微笑,磨磨蹭蹭不肯下车。我知道他要什么,但横竖这头驴子万分聪明,是以胡萝卜不必悬在眼前,只作什么都不知道。

人一超过三十岁,耐心就会变得比较好。反正再怎么也已经赶不及,不妨从容一点以免出丑。

藤间下车的时候多少有些悻悻,我看着他背影笑,迟迟没有发动车子。他仿佛也知道,没有转头就挥了挥手。明明穿着昨天的脏衬衫,可是在阳光下看上去,依然无比整洁美好。

年轻到即便是这样粘答答天气也还干净漂亮的孩子,真要上手弄脏了该有多懊丧。

我一边倒车子一边想,可怕的就是这一点,哪怕单单因为好奇心也会忍不住真的伸手去碰一碰。何况好奇心以外,原因还多着。

一路堵得厉害,我直接回了家。阿彰和荣治在聚精会神地打电动,阿蛙在旁边翻漫画,泽北从厨房探出头来打招呼。这情境也太现实了点儿,我呆了一秒钟,才问:“他们还没回来?”

“小博打起球来就不记得时间,”泽北说,“我看那位宫木同学大概也一样。”

他端出柯南曲奇饼来当点心,小朋友们欢呼起来,各自拿了一块,很有默契地齐齐一口咬下大半个脑袋。我简直无法理解日本民族为何会喜欢这种血腥的暗示,但是可爱小孩子的笑脸真让人眩晕,只好扭头不看他们再一口咬掉胳膊的样子,跟进厨房去看要不要帮忙。当然是越帮越忙,大厨先生好脾气地容忍了我十分钟,终于说:“我看也快要开饭了,Melo小姐去球馆把他们叫回来怎么样?”

“诶?打电话……”

泽北微笑着摇摇头。事实证明他是对的,我把PP Answer流川宫木古志野的电话挨个儿打了一遍,没有一个接听的。放下电话准备出门,阿彰后知后觉的发现我回来了,扑过来抱住腿撒娇。

于是带着三个小朋友一起去球馆,声势浩大。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几乎都疑似多动症,连阿蛙小少爷也不例外,不知道他们在我背后嘀咕了些什么,忽然就咯咯笑着呼的一声冲到了前面。阿彰和荣治并驾齐驱,阿蛙因为年纪小,稍微落后。荣治这小鬼乱跑是有前科的,我试图招呼他们未果,追了两步却发现小鬼们因此跑得更高兴了。

这社区车子很少,主要的路口都设了减速障,按理算是很安全的地方。但是对三只五六岁的小鬼来说什么地方都没法安全。阿彰远远地回头看了看我,眼睛亮晶晶的,笑得得意洋洋。我磨着牙看看脚上的鞋子,浅口平底鞋,跑起来要保证鞋子不掉,会有多余的动作害膝盖负担加重。

那又怎么样,跑吧。

我以前是很能跑的,三四秒钟下一个快攻那算是悠着。现在当然对阿彰这种级别的小鬼来说依然很能跑,很快左手阿彰右手荣治的拎回来,转身看着阿蛙。小少爷睁大眼睛仰脸看着我,我蹲下来对他笑。

“喏,自己爬上来吧。”

所以我那天在球馆的亮相非常震撼,左手一只右手一只,脖子上还骑着一只。Answer在狂笑三秒钟之后扑过去抄相机,一边嘁里喀嚓按快门一边说:“Melo,你拿这照片去当宣传海报好了,全东京有捣蛋儿子的家长都会对你感激涕零的。”野草先生把我脖子上那棵树轻而易举地摘下来,笑眯眯地问:“Answer兄你说谁家儿子捣蛋来着?”

Answer张口结舌,一时答不上来。阿蛙小弟挣脱了叔叔的怀抱,跳下地去追已经开始玩球的另两只小鬼,百忙中还不忘回头做了个鬼脸,清清楚楚地说:“白痴。”

“……看!说的就是你家儿子!”

流川笑得前仰后合。Answer悻悻地低头看相机,PP凑过去。我看这几位打了一下午球是打出战友情谊来了,倒也算是意外收获。告诉他们大厨先生要开饭了,成年人们点点头开始收拾东西,未成年人们充耳不闻。三个小的被两个大的逗得团团转,连球毛都摸不着——要从宫木和古志野两个人手里断球,阿彰还早了十年。

毕竟食物是最大的,闹腾了一会儿还是一个个乖乖回家。这次我空着手,流川宫木古志野一人脖子上骑着一个。AnswerPP嘀咕了一会儿决定不去蹭饭了自己回家,叮嘱我一定要代为向大厨先生道歉。一路上嘻嘻哈哈地晃回去,眼看又是一个悠闲的晚上。宫木走在最前头,夕阳把他和阿彰的背影拉得长长的。傍晚的风里传来玫瑰花的香味,几乎让人有幸福的错觉。

然后我看到宫木有点错愕地停下,盯着路口那个上班族打扮的男人。后者坐在巨大的行李箱上,好像已经望着我家的后院发呆了很久,直到看到我,才站起来露出微笑。

“好久不见。Melo,我回来了。”

 

仙道家的户主这次回来,是向总公司述职的。在各个名字拗口的第三世界国家辗转好几年之后,据说终于调回了东京本部,算是不小的升迁。这房子原本是他和母亲结婚时买下的,回这里天经地义。他在国外呆得久了,自称连生番都打过交道,面对一屋子陌生客人若无其事,猛夸大厨先生厨艺出神入化。当然大厨先生的厨艺的确出神入化,不过这顿饭看来多数人都吃得有点心不在焉,放下碗筷就赶紧做鸟兽散,谁都没有多呆。

我托流川葎收留暂时没地方可去的宫木,送他们到门口。野草先生犹豫了一下,小声用英语说:“监护权有纠纷的话,我帮你打官司。”

我笑:“那个大概不需要。倒是有没有方便的置产建议?我也该搬出去了。”

他点点头。“我问问椿。”

我回厨房去洗盘子,仙道先生跟进厨房来。我以为他要帮忙,刚准备客套两句,谁知他盯着水池里的盘子们点着头说:“Melo啊,看来这些年你过得也不好啊。”

我差点笑出来。

因为人数的关系,今天的晚餐没能凑齐成套的餐具,看着七零八落的——我家能凑成整套的餐具原本也不多,多数被阿彰或者我东打一只西打一个的弄得天残地缺。我倒是有一整套传家的银器,是过世的父亲留下来的,据说可以追溯到殖民时代,来自某个家道中落的伯爵。倘若早知道他要回来,我大概会提前一天擦出来摆个谱。但今天原本只准备招待几个运动少年,没想到要满足不相干亲戚的期待。再说连藤间贤治都从来没有嫌弃过我家的盘子,我倒真的没有想过会有人盯着一堆凑不齐成套的碗碟说“看来你过得不好……”。

好像他真的关心似的。

反正我是外国人,这种时候就可以装日语不好,荒腔走板地把话题扯开了。手上且不闲,飞快地洗盘子。仙道先生就在旁边看着,开始还搭几句话,后来就只是沉默。这架势看来是有话要说,可是等了半天又只是不开口。我只好把洗盘子的动作变慢,一直磨蹭到快要不得不把所有的餐具重新再洗一遍,他才开口说:“Melo,这些年,谢谢你照顾阿彰。”

来了。

我说:“有什么好谢的,阿彰是我弟弟。”

他咳嗽一声,说:“说得也是……那个,阿彰这些年的生活费,我会补偿给你。”

我诧异地看着他,心里猜想着这位先生到底以为我们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或者我看起来真的过得有那么糟,黄脸婆到让人家以为七年来含辛茹苦胼手胝足才把阿彰拉扯大?

而且真的看起来这么穷,需要斤斤计较一个小孩子的生活费?

我倒是也不知道这位先生往年是怎么过的。基本上这些年我们很少联系,除了每年寄贺年卡之外,元旦和阿彰的生日他会打电话回来,放假和开学的日子我会试图打电话回去——由于这位的地址和电话都经常变动,不一定能联系上。阿彰只见过他的照片,老实说拍得很糟,跟本人一点都不像。刚才吃饭的时候每当他试图跟阿彰说话,小鬼都明显地被吓到,低头用力扒饭,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跟一个陌生人吃饭是一回事,跟一个自称是你父亲、又的确是你父亲的陌生人吃饭,是另外一回事。

我看到阿彰在厨房门口探头探脑,微笑着招手让他进来。仙道先生生气地说:“小孩子怎么能进厨房!”结果阿彰刚迈进来一步,又僵在那里。我只好迎出去,摸摸他的头顶表示安慰,问:“怎么了?”

“哦,谷泽哥哥来了。”

他从最近开始弄明白了,星野的哥哥不是也姓星野。

谷泽站在玄关,手里拎着一只粉红色的纸盒子,看着跟他极其不搭。他自己大概也知道,尴尬地微微绷着脸。盒子里是星野太太新做的水羊羹,样式非常精致可爱,一整套各种花朵的形状。我请他进屋去,阿彰立刻窜上去拉他的手。小鬼看来原本也想进来,走了两步却看到起居室里的仙道先生,诧异地睁圆眼睛,小声说:“对不起,原来Melo小姐你有客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耳朵都红了。

这种时候我当然有义务表现得特别若无其事,笑嘻嘻地说:“不是客人,是主人哟。这位是阿彰的父亲。仙道先生,这位是住在隔壁的谷泽君。”

谷泽多么机灵,赶紧过去中规中矩地行了一个礼,说:“仙道先生,初次见面。敝姓谷泽,这是家母手制的水羊羹,分给各位邻居尝一尝。”

我还真不信他会拎着一大堆粉红色盒子满社区转。

仙道先生看来很高兴,客气了两句,说:“那改天也让各位邻居尝尝内子的手艺,她在国外住久了,也算是学会了一点异国风味。”

阿彰和谷泽都没注意到这话里的玄机,前者的注意力全都放在羊羹上,后者没觉得一个成年男人有内子是什么怪事。只有我呆在那里,一直等到谷泽离开,才警惕地问:“仙道先生,你再婚了?”

阿彰终于听清了“再婚”两个字,突然抬起头看着我,大吃一惊的样子。我把他安顿到餐桌旁,泡了茶给他配羊羹吃,然后回到起居室,对自己默念三遍不要摔门,平心静气把门关上。

“你要告诉我你再婚了,而你儿子不知道?”

“我是应该通知你……”

“不,你没有必要通知我。我本人没有立场对你的婚姻选择发表意见。但是阿彰,他是你儿子,而且他未成年。你的妻子会自动成为他的监护人,你不觉得应该事先通知他这件事,或者做得再符合常理一点,征求一下他的意见?”

仙道先生显然不习惯被人质问,微微有些恼怒地回答:“你是不知道,一个单身男人在外国生活有多困难。”

哦,真抱歉我不能理解,因为身为一个单身女人,在外国带着一个小孩子生活,好像我也没觉得有多困难。

当然我不能这么说,跟他吵架一点好处也没有。而且反正人家婚都结了,还显然准备让对方住进来。虽然我也觉得自己未免太上道了一点,但我这个人太怕麻烦,所以径直问他:“你准备让尊夫人什么时候搬进来?”

他忽然有些忸怩,不说话。

这副架势我之前在厨房里已经领教过。让一个对付过生番的男人不好意思说出来的话,当然不可能是什么好话。所以我也不用问了,叹了口气:“明天。”

他松了口气,看来是庆幸不用自己说出口了。“她的飞机比我晚一班。召我回日本的决定太仓促了,买不到同一班的机票……”

我打了个手势请他不要再说下去,出去照顾阿彰换衣服洗澡上床。折腾完这一切之后我去厨房煮了一大壶超级浓的黑咖啡,回到起居室,把咖啡壶顿在桌子上。

“不用跟我谈尊夫人。但我们需要谈谈阿彰。”

 

仙道先生的态度很明确。第一,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应该住在一起。第二,阿彰需要有个妈妈,他可以保证妻子会对阿彰好。第三,阿彰的学校不够好,要转学上私立,并且需要马上开始上补习班,“不然会被同学们远远抛开的”。

是,日本人认为与众不同是罪恶。

但其实泯然众人才是罪恶,而强迫天才泯然众人是死罪。

我懒得跟他多说,反正我也没有一二三,我只有一点:阿彰要打篮球的话,就要让他打。

“怎么可以太迁就小孩子,他们不知道什么对他们好……”

我摇摇手指。“是他们自己的人生,他们当然有权利选择。”

仙道先生嘿了一声,表情悻悻。我看我们是不可能沟通出什么结果的,再下去不是他拍桌子就是我拍桌子,楼上还睡着个阿彰呢。他却不肯罢休,站起来说:“我是一家之主……”

日本文化有个很不好的地方,他们过于坚信只要坚持就能获得胜利。这变相鼓励了许多死皮赖脸的行径,绝大多数时候适得其反。当然比起牛脾气来我是不会输的,而且从小打控卫的人是这样,虽然很懂得怎么合作,但骨子里习惯的还是说一不二。

何况我的确觉得,这位在这个家里还没呆满24小时就企图拍板做主,是可笑了一点。

“我还是强烈建议你听一听阿彰自己的意见。或者你看看他打球的样子。”我说,“他打球的时候,真的很开心。”

有一句话我没有说出来,要是阿彰按照他父亲设计的道路成长,哪怕真的一路顺风顺水全无阻碍,名校毕业进了大公司,大概也就跟眼前的男人混得一般无二,这种日子哪里需要用整个少年时代的快乐去换取。

阿彰他本人的人生目标是藤间贤治。

我发觉自己今晚已经是第二次连名带姓的把藤间的名字拎出来代言某个标准,有点警惕。我那继父把这沉默视为自己的胜利,松了一口气,宣布要去洗澡睡觉。我坐下来灌了一杯咖啡,关掉正要写的稿子,开始搜索抚养权相关法律。

所以果然还是野草先生目光如炬,看到这人的第一眼就知道我会要打官司。

全部留言

请登录评论!

暂无评论

全部留言()
原作标题:

Slum Dunk

原作者:

井上雄彦

确 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