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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泽同学首次日本代表队之旅的庆祝，选在了他18岁生日的同一天。亲朋好友悉数到场，还有若干日本青年队的队友。教练大叔自然也在，不是一个人来的，带了一个看起来也像是篮球教练的朋友。很高很胖的男人，看着眼熟。想了很久，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叫安西。好在他很快过来跟我打招呼，真是聪明人，看过我表情就微笑起来，取出名片奉上。

“我是安西光义，春天以前，一直担任成城学园的篮球社教练。”

但是名片上印着大学的名字。我恭喜他，他矜持的笑，基于日本人的习惯谦虚了几句，很明显是违心的。一个大学教练跑到明日之星的生日派对上，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是怎么一回事。果然他拉走谷泽窃窃私语，我几乎笑出来，拿了一杯饮料，径自转身走开。

派对上有不少女孩子，并不是每一位都得到了邀请，但当然这么开心的日子谷泽也不会把客人拒之门外。亚青赛过后他人气不自觉又上涨了不少，回来正好赶上好几门小考，居然都名列前茅，在武定更是立刻晋升为学园偶像。今天来的女孩子们显然都认真打扮过，高中女生力所能及的那种打扮，跟上次在藤间家遇到的学生模特小美女不是一个路数。我一边猜测今天到底会有几个女孩向谷泽告白一边在人群里寻找阿彰。这小鬼正在院子里跟其他小孩子玩，都是篮球教室见过的小鬼，年纪应该差不多，可是我家阿彰就是比同龄人高出一个头，看上去一副大哥哥的样子。果然也有大哥哥派头，指挥若定，俨然孩子王，其他的孩子对他言听计从。男孩子们容易膺服强者，这个我可以理解；可是为什么连女孩子们都这么听他的话，却实在有些想不通。

或者说，其实已经明白其中的道理，但阿彰明明只有六岁，所以对自己的这个念头，也就只有哑然失笑。

——我家阿彰小弟的人气，最近自觉不自觉，也上涨了不少。

说不定不比谷泽上涨的幅度差。

安西光义这个男人，在日本篮球界算得有名。号称白发鬼的严苛教头，在高中篮球界已经手握300胜，这一次进军大学篮球，也被圈内人士看好。据Answer的说法，他就是日本的K教练。这类比未免太夸张了一点，不过我带武定跟他手下的成城碰过面，那一次的确是输得没话说。我写过的高中生小鬼里，也的确有不少曾经表示：“要是能在安西教练手下打球就好了。”

虽然就我对成城训练课的认识，那岂止是斯巴达，简直堪称虐待。

谷泽并不在安西教练崇拜者之列，他崇拜的是教练生涯胜绩不到两位数的我。但是那间大学好像颇为有名，开出的条件也很难拒绝：学费全免，全额奖学金，先发位置，大洋彼岸的训练营。谷泽并没有来跟我商量，这种条件本来也没有什么商量的必要。可是星野太太很担心儿子，特地带了手制的红莓松饼上门来拜访。我那天刚好在园子里剪玫瑰花，不是为了插，是前一天电视烹饪节目正好在教玫瑰包，被阿彰看见了，好奇心发作想要吃。我虽然觉得未免对不起藤间，但是搬出“阿彰要”这理由来，总可以过关。最多不过让他觉得我是个溺爱弟弟不可理喻的女人，也没什么损失。结果隔得远了几乎没听到门铃，害星野太太在门廊站了半天。

不过幸好有她在，我厨房里那一堆花才算是死得其所。两个女人一起动手把花瓣摘下来洗干净，放在窗台上晾干，星野太太且把之后的手续都写下来给我贴在冰箱上，又再三叮嘱“至少腌十天之后才可以用”。我当然也投桃报李的给她一颗大大定心丸，反正哪个打篮球的不上大学，名人堂里多少敝校校友。但是教练当然也很重要，所以星野太太回家去准备晚饭，我就看看时间致电我家花匠。

正是学校已经放学、补习班尚未开始的空档，藤间不知道在哪里，电话里杂音不少，他的声音听起来不怎么清楚。我劈头问他对安西的看法，他沉默三秒钟，笑出声来。

“Melo小姐，这个一两句话不容易说清楚……我还有一小时空闲，这就过来。”干脆利落挂断电话。我盯着电话瞠目结舌，但是教训他说“做人无谓太过苛求自己，男子汉大丈夫偶尔不在礼数上斤斤计较也不会死人”的分明是我自己，如今只不过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反正现在也不能追一个电话过去说不请不要来，只好趁这段时间写完手里还剩一点点的稿子。刚刚敲完最后一个句点，藤间少爷就登门拜访。

我叹口气去应门，心想这小子出现得还真是时候。然后忽然又发现，好像这小子永远都出现得正是时候。

有现成的松饼可以待客，我去泡茶，一眼看到窗台上晾着的玫瑰花瓣，有些心虚。藤间果然跟进来，已经对我家厨房了如指掌，踮起脚拿下杯子来温过了递给我。绝对看到了那些花瓣，眼光很明显的在窗台上流连了几秒，却只是微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赶紧在两只杯子里倒满红茶，端起来说：“来，我们出去坐下来说。”

成城的前场上灵魂兼更衣室领袖，对成城的前教练，当然有着清醒深刻的认识。安西光义无疑是位好教练，否则不能说服骄傲的谷泽，也不能带领同样骄傲的藤间。藤间贤治是一个对愚蠢没有什么忍耐力的人，倘若成城那种严苛的训练方式并无成效，他有的是办法拒绝。这一点我当然也明白，而且日本这个民族骨子里有那么一点受虐倾向，运动社团倘若不能把小鬼们累趴下仿佛就是教练失职，所以安西其实并不是高中教练里最严苛的一个，变态的还大有人在。安西自己也是大前锋出身，谷泽跟他练一阵子，不会没有好处。只是，“安西教练是一个完美主义者，谷泽同学看起来，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们两个凑在一起，说不定有时候会过于努力。好在Melo小姐你在的话，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事。”

快到补习时间，他站起来告辞。我勒令他带走那一篮松饼，补习班十点才下课，饿坏了这位少爷，会有很多人想要对我天诛。藤间有些讶异，接过篮子尝了一小块，更加讶异，抬起眼睛看着我，满脸刮目相看的神色。我装作什么都没看到，替他开门，候在外面的司机大叔钻出车来。藤间拿着篮子走下门前的台阶，忽然又回过头来笑了笑，说：“Melo小姐，红茶玫瑰饼干试验成功的话，我有没有机会尝一尝？”

面对司机忠仆兄热切的眼神，我当然除了点头，别无选择。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努力研究各种用玫瑰花瓣做的点心，整园子开得正盛的玫瑰花被我糟蹋掉一大半。好在我家那位花匠这礼拜忙于应付考试，没有过来，不至于心疼。倒是PP心疼得哇哇叫，一边尝点心一边臭骂我一顿，然后第二天抱了一大束玫瑰来要我再做一篮子红茶玫瑰饼干。我刚说了半句“不用破费……”，就被她伸手揪住衣领。虽然矮我整整一英尺，在小宇宙熊熊燃烧的时候，PP的气焰永远比周围所有人高出一截。

“不要跟我提破费，你究竟知不知道，你园子里的那些玫瑰，要比我手里的这些贵十五倍？”

倘若知道，我怎么会用它来做玫瑰馒头、玫瑰酱、玫瑰沙拉、玫瑰茶，以及玫瑰其他。

可恨藤间这小鬼，明明知道，却为了风度只肯微笑，什么都不告诉我。

PP悻悻说：“量你也不知道。Melo你这暴殄天物的东西，藤间贤治真是对牛弹琴。”然后拖我进厨房：“快，把你所有会做的点心给我做一遍，我决定这期杂志做一档鲜花点心专栏。”真是亲力亲为，立刻挽起袖子要帮忙。站在流理台前洗花瓣，踮起脚尖从窗口望一望我那满目疮痍的花园，唉声叹气。我觉得她随时可以抄起就手的家伙砸过来，小心翼翼的退开两步。倘若不是阿彰正好这时候自社团归来，PP说不定真的会让我给这一园子花儿以血还血。

小学生的暑假比高中生长，阿彰早一个礼拜就已经放假，每周有三个下午去学校参加社团。西洋棋社是新社团，大部分是像阿彰这样的新丁，暑假正是扫盲的好时机。小孩子的记忆堪比摄影机，真是过目不忘，他且认真得很，天天拿了笔记来要我帮他背。如果光是为了讨女孩子欢心这未免太过努力，但阿彰的说法是：“你看藤间哥哥棋下得那么好”。这么小就把藤间贤治当作目标的话，大概会有点辛苦，当然反正脑筋永远需要做柔软操，现在记棋谱和以后记战术并无二致，让他早早习惯记大套东西，好像也没什么坏处。不去社团的时候有两天去道场，只有周末不用出门，猫在家里打发时间，通常会一口气练上好几个小时球。基本功阶段是最最枯燥的时光，可是一点也偷懒不得，荒废的每一分钟时间都会在将来清清楚楚表现出来，所以需要从心思还简单纯粹的时候开始练习，慢慢养成习惯，才可以有所小成。幸好阿彰很善于在各种地方发现乐趣，有球有篮筐便可以兴致盎然玩上几个小时。篮球教室的其他小鬼已经完全跟不上他，偶尔谷泽或者藤间有空，才可以教训他一下下。这么满的日程，所以之前PP来过两回都没有见到他。看到阿彰推开院门进来，湿着手就跑了出去，把手上沾着的一瓣玫瑰按在阿彰鼻头上，笑嘻嘻的说：“阿彰，我好想你。”

阿彰这小子，眼睛亮晶晶的仰着脸，无师自通的说：“PP姐姐，我也好想你。”

他又长高了一寸，PP试图把他抱起来，沮丧的失败，蹲下来拧拧他脸颊。我招呼他们进来，赶阿彰去洗澡换衣服，挖一球香草冰淇淋给他，上面点缀一颗樱桃。PP嘲笑我挖得不圆，亲自动手另挖了一球。我觉得两个大人这样竞相讨好一个小鬼简直岂有此理，但是去给阿彰准备衣服的时候，还是下意识拿了自己买的一套。PP跟进来看见，严正抗议，只得用包锤剪决定。这其实对我比较不利，手比较大的人动作也需要比较大，不方便玩小动作，面对PP的时候胜率从来没有超过三成。PP在满柜子衣服里挑了今年生日时她送的一套，冲到换衣间亲自给阿彰穿上。过几分钟讪讪出来，叹口气说：“换一套吧。”

才过半年，已经不合身了。

阿彰自己倒是不挑剔，穿着有些嫌短的衣服晃出来，一边拿着毛巾擦头发一边到厨房去享用他的冰淇淋。显然根本没注意到今天的球比往常圆了几分，抄起勺子就挖下去。我跟PP交换一个“就知道是这样”的眼神，继续动手做饼干。正在筛面粉的时候电话响，阿彰飞奔去接。我只听他前后语气泾渭分明的两声“喂”就知道不是他那幸田小朋友，笑了笑开始擦手。果然他举着电话跑来说：“姐姐，一位安西先生，他说你一定记得他。”

安西光义，我当然记得他。只是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因为某些原因，后来我会一直记住他。

如果能够未卜先知的话，这个世界上所有的遗憾都不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