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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个礼拜我简直清闲无比。按部就班的写专栏，去电视台客串解说了两次，篮球教室在小鬼们都上小学之后就缩减到了每周三次，阿彰终于把学校的社团挨个试了一遍跑来跟我说要从棒球和西洋棋里挑一项。总而言之一切都还不离谱，只要他别跑来跟我说要去学芭蕾或者钢琴，我的眼镜就可以保证安全。渐渐春暖花开，我在后院门口贴了招兼职花匠的广告。本来是想让社区的小孩子赚点零花钱，谁知一贴一个礼拜没有回音。终于来了一位应征的，我却绝对请不起。

让藤间贤治大少爷来我后院玩泥巴，会有很多人想干掉我。

本特利还是停在院门对面，穿着笔挺制服的司机面无表情的向我颔首致意。阿彰朝着藤间飞扑过去，我差不多可以听到口水嘀嗒的声音。藤间利落的抱起他，一大一小两个小鬼玩得不亦乐乎。我看看那位身负监视重任的司机先生，索性把下午茶开到门廊里来。

好好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日下午，我决定不让任何人影响心情。

依然奉出某人御用的Hermes茶杯，藤间看着我笑得无可奈何。阿彰用了另一只杯子，正襟危坐着吃点心，动作跟藤间少爷一模一样。我拿着在百元店买的马克杯喝着咖啡，低头在Laptop上敲这个月的专栏。藤间好奇的探头过来，我看一眼他，把屏幕转过去。

“谷泽龙二。”

终于在Raising Star这一栏写到他。最有希望进军大洋彼岸的高中生之一，同龄人中超强的身体素质和篮球智商，假如能够得到足够的比赛锻炼，将来不是不可能冲进乐透区。这一期杂志上市的时候谷泽应该从第二个训练营归来，看看那边的撰稿人会不会有相同反应，似乎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毕竟那个联盟是一间大型娱乐公司，一间公司只要想赚钱，就不可能忽略日本人的超强购买力。

但是当然我没有把最后这一条写进文章。藤间飞快看完，似笑非笑的把屏幕再转回给我，不予置评，专心致志吃蛋糕。其实我知道今天的蓝莓芝士蛋糕做砸了起码一小半，所以自己不吃。看他一副很美味的样子，忍不住腹诽日本小孩演技之佳。他吃完蛋糕，拿起餐巾按一按嘴角，阿彰照此办理。我看着眼前两只联动木偶险些把一口咖啡喷到门廊下的花丛里。藤间顺着我的眼光看过去，笑眯眯的说：“嗯，这个园子是需要打理了。”指指自己的鼻子。

我回答：“咳，咳。藤间同学你念的是哪一间补习班？有没有小学部？我参考一下。”

藤间这小子，充耳不闻的说：“啊，种什么好呢？阿彰喜欢什么花？”捏捏阿彰的脸。不是我说，我家阿彰自从成为小学生以来就大男人意识飞涨，寻常人这么捏他小鬼是要发脾气的。但当然藤间是例外，这小子走到哪里恐怕都可以是例外。所以阿彰只是涨红了脸让他捏，大声说：“我喜欢玫瑰花。”

我倒是也喜欢玫瑰花。从前在那一边的房子就有开得很美的皇家玫瑰，为了那一园子花我多付了两成房价抢下来。上一任屋主是球队的队友，黑发雪肤的美人，没打多久就退役不知道做什么去了。那样的美人才衬玫瑰，我凑什么热闹。所以我说：“那个实在难伺候得很。阿彰乖，咱们换点别的。”

阿彰鼓着腮帮子，失望的看看藤间。但是这当口他向谁求援也不行，尤其是藤间。我看藤间少爷自己也明白得很，笑了笑不动声色摸摸阿彰的脑袋，赶紧换了个话题说：“阿彰，我们去玩球吧。”

他算是把我家小鬼吃定了，不管说什么阿彰总之是一律欢呼了事。于是两个人去玩球，我草草把稿子写定了，起身收拾桌子。从院子矮篱上方看出去，司机先生还在凝视着这边。我一边不怀好意的猜测他到底会觉得自家少爷是恋母还是恋童，一边惊险万分的只手拿起三套杯子。其实面积不见得有一只球大，可是分成了三个质心就是不好办。正在弯腰想要抄起手提电脑，左手略微丢了平衡，啪的一声，茶杯跌到地上，碎成好几片。我脑子有点钝，不为所动的拿着Laptop直起腰，这一对杯子真是双宿双飞同衾同穴，另一只也啪一声跌下去，碎得倒是比同伴多了一片。

市价两万五千日元就这样化为泡影，只剩我的百元店马克杯稳稳握在手里，安全无虞。

藤间是个很有教养的小孩。太有教养了，所以眼睁睁看着那一对杯子摔下去，只是远远的抱着球站在阿彰身边，仿佛叹了一口气。

不过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有来。

这情形我是乐见其成的，阿彰却多半不会高兴。好在他终于加入西洋棋社，空手道还在练习，篮球教室不曾荒废，比别的小孩子忙碌很多倍。PP和谷泽各自归来，生活回归日常轨道，大家各有各忙，顾不上察觉日子有什么变化。谷泽捧着写了他的那期杂志如获至宝，眼睛亮闪闪的登门道谢。我其实没有夸他，一切都是克扣了一两成的实话。他和藤间不同，他以后仍要走篮球这条路，不需要无关痛痒的溢美之词。我看过Kevin寄给我的当地报纸，没怎么提他，只是说“一个运动能力还不赖的日本小子”，鄙视了一下他的投射能力。我觉得轮也轮不到美国人民来鄙视别人的投射，对Kevin抱怨，他安慰我说：“没关系，命中率这种事情，有两年就练出来了。”

但是他也承认谷泽这两次的训练营剪不出什么集锦给我看。

谷泽本人倒是热情百倍，仿佛是突然开了天眼，明白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小孩子见见世面总没什么坏处，反正他这次出行也有财团赞助。我看他自己练得热火朝天，倒是省了力气，每天列了计划扔给他了事。日本小孩是这点好，只要告诉他“按照这样做没错”，就会不折不扣的去努力。一个民族有这么多不需要娱乐、不需要休息、不需要转换心情的工作狂，难怪弹丸之地也可以成为经济大国。他的亲卫队呈指数增加，训练时看台上塞满了尖叫的女生。我一直对日本女人从无知少女到贤妻良母之间的双重人格式大变身大惑不解，比如现在体育馆里这一群，眼睛里红心闪闪，怎么看脑容量都不会超过250CC，但三年后一大半都会成为优秀主妇，家里井井有条饭桌花样翻新决不会让老公穿着没有熨过的衬衫出门。仿佛在大脑里有一个现成开关，一旦有了伴侣，自动拨到“管家”一档，立刻变身全能战士。

我看PP脑子里的开关也快拨过去了，不但每天雷打不动的按时回家给Answer准备晚饭，还开始认真的考虑辞职做全职太太。某天坐在我家院子里，依然是粉色系彩妆，依然有粉色蔷薇在脚边开放，她端着一杯伯爵茶半天没有喝，转来转去的打量我那自生自灭的花花草草们，严肃的说：“Melo，等我辞职了，就帮你把这一园子全都种上漂亮的玫瑰花。”

阿彰在旁边练球，正好追着球过来，听到这句话，立刻大声叫好。PP摸摸他脑袋，叹口气说：“可是那样就不能随心所欲的打扮阿彰了，还是有工作好。”

我知道她所有这些论证和理由都是用来自己左右互搏的，微笑着不说话。阿彰却失望的睁大眼睛，说：“那么又没有花了？”被这个话题提醒，一鼓作气的问：“姐姐，藤间哥哥说过要帮我种花的，他怎么好久没有来了？”

PP咳嗽一声，笑得不怀好意。我瞄她一眼，老老实实答：“藤间哥哥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我希望他先把手上的事做好。”

小孩子眼睛最最清澈，不要以为巧言令色骗得过他们。

阿彰大为失望，“哦”了一声，低着头运球要走。终究又回头问：“那他什么时候能做完呢？”我心想他到时候还肯不肯来那真是天晓得，想了想，说：“那取决于他的努力程度。最早也要明年春天，不顺利的话，要多用一年也说不定。”

这答案无疑很打击人，阿彰嘴角撇了下去，再“哦”了一声，扭头就走。对一个六岁的小鬼来说一年是多么漫长的时光，相当于他生命的六分之一。用这样的时间来等一个人，怎么想都算得上奢侈。我被PP踢了一脚，叹口气望着弟弟的背影，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不应该把藤间赶走。

我管他那么多，我只要我家阿彰高兴。我也花了人生六分之一的时间在阿彰身上，怎么会一时鬼迷心窍，觉得有别人的未来，会重要过他？

对于一个六岁的小孩来说，转换心情是很容易的。我一杯茶还没有喝完，阿彰连中好几个新学的勾手上篮，又已经高兴得大呼小叫。我摇摇头喝自己那一杯茶，还是那只百元马克杯，有点笨重，但摔过好几次都安然无恙。PP盯着我杯子上的草莓图案看了半天，皱起鼻子说：“不过啊啊啊，Hermes啊，居然我连一次都还没有用过，就已经摔坏了。”

“……早知道就应该送你杯子当作结婚礼物，我本来也嫌那套银器大而无当。”

PP盯着我，伸出手来指控：“Melo，你真是一个无趣的家伙，适当的为美好的东西哀悼一下，会比较优雅、精致、有女人味好不好？”满脸惆怅。我心想一个黄脸婆为何需要优雅精致与女人味，但这种事情不要跟时尚杂志编辑PP小姐争，陪着笑唯唯诺诺。PP看了我两眼，忽然又仰天长啸：“Hermes啊啊啊。”拿起手袋，走掉。

原来Hermes这个Logo，对大多数女人而言，是很重要的东西。

我不承认是被她的反应shock到，但那之后不久，某次在百货公司看到相似的对杯，却忍不住走了过去。

那天我是去给阿彰买新鞋子，小孩子长得快，鞋子动不动就顶住了。因为是临时起意，穿得跟平常在家没什么两样。柜台小姐看看我那条破牛仔裤，有点诧异，不过营业用微笑当然还是完美无缺。我本来想找一对一模一样的，被告知这一系列杯子都是限量发售，全手工绘制，要找完全相同的大概不可能。我踌躇一下努力回忆那对杯子的花纹，印象模糊，不由有些沮丧。不过买还是要买，正准备凭直觉胡乱指一对，有人在我身边伸手说：“这边的比较像。”

我不用转头也知道是谁，叹口气说：“藤间同学，不是我说，就一个考生来说，你表现得还真悠闲。”

藤间显然是从学校过来的，身上还穿着制服。白衬衫，格子长裤，深蓝色V领背心，领口一道白色镶边。成城学园那著名的校服据说是名师设计，每一套差不多也是面前一对杯子的价钱，不知道是不是谣言。反正穿在藤间的身上也看不出好坏，这人哪怕穿着一千块一件的衬衫，大少爷也还是大少爷。

该少爷声称是趁学校和补习班之间的空档来给母亲挑生日礼物，我姑且信一信，虽然看看腕表离放学实在还早。不过反正我不会有机会兼差辅导员这份没什么前途的工作，何必要惹大少爷不高兴。

当然其实我有点好奇藤间不高兴起来是什么样子。

即便是聪明的Hermes专卖店小姐也闹不清我们算是什么关系，小心翼翼的看着我欲言又止。我对藤间说：“啊，我跟令堂也差不了几岁，需要的话，我可以提供参考意见哟。”笑眯眯看着他。他微笑着看回来，忽然说：“我找到了很好的花种，周末去替你种上。”

我保持那个笑容没有变，回答：“你到这里来，是打算看丝巾，还是香水？”随便指了一对杯子请店员帮我包起来。藤间仿佛觉得很有趣的样子，露出牙齿微笑，说：“本来不是的……不过家母反正也不挑剔。Melo小姐就帮我出出主意如何？多谢多谢。”

实际上，我是一个品味著名糟糕的家伙，找到我出主意完全是藤间少爷自己倒霉。不过这间店并没有提供太多发挥的机会，精心刻意挑了一条最不喜欢的，想来应该不出大错。藤间好像也很满意，点点头拿出金卡来付钱。无疑是故意瞄了一眼我的杯子，忍不住的笑。我咳嗽一声，说：“我家的打工廉价得很，时薪一千二百块，做一个月都不值你家一只茶杯。”

他笑眯眯的答：“我觉得也是，恐怕一年都不大够。”

——有钱人家的小孩，就是这点讨厌。

不过他随即从书包里拿出一张纸，自己端详一下，递过来说：“喏，履历表。”

我向左看看目定口呆的专卖店小姐，向右看看目定口呆正在门口偷窥他的无聊小女生，叹口气接过来，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被小鬼摆了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