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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的二对二，和一对一并无太多区别。谷泽和藤间都怀疑的看看Kevin，我一人给了他们一拳，冷笑：“你们两个小鬼，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北卡校队？”

多亏我们有一个校友叫M.J.，不然真不敢保证他们知道。

晚上九点钟在室外寒风里打球，这种事我已经十几年不曾做过。阿彰倒是睡意全无，瞪大了眼睛当观众。比赛很简单，Kevin倚着谷泽背筐勾手球进，谷泽晃开Kevin后仰跳投球进，我在藤间头顶张手三分球进，藤间甩掉我突破上篮球进。大家各自维持住自尊，然后开始花里胡哨跑战术，一个个大弧线兜来兜去，阿彰于是兴高采烈。藤间和谷泽大概是第一次合作，慢慢熟悉，传球渐趋简洁明确，几个回合后终于有了一次空配。阿彰鼓掌的同时，我擦着汗走向Kevin，说：“看，小鬼就是小鬼。”

这样天气这样场地也敢扣，真是勇者无敌。

他答非所问望着两个击掌的少年，说：“我回去会把录像到处给人看。”

“哦？那么，我会等着邀请函。谷泽龙二，你确定你知道拼法？”

“……不，不是高的那个，是矮的那个。”

我怔了怔，刚想提醒他矮的那个英文不错，藤间已经拿着球走过来，伸出手说：“Kevin，多谢你。倘若真的有机会，请务必让我知道。”

Kevin兴冲冲伸手和他相握。我叹口气拿过藤间手里的球，看看篮下的谷泽，也传一个高球过去。小鬼就地跳起单手暴扣，我挑起眉毛望着Kevin。他过三秒钟才明白过来，嗤一声笑：“不用紧张，我不会把这个小鬼到处给人看，只是因为他不需要。”

前北卡校队小前锋拍拍我肩膀，一边喘得像个风箱，一边转身走向屋子。

“不过，从现在开始特训他英文如何？

我回头看看显然没听懂的谷泽和显然听懂了的藤间，耸耸肩膀把双手插进裤兜。

“……当然。”

确定了目标、步骤和方法，事情就变得简单。谷泽其实是一个学习不错的小孩，否则也不会进武定。可是日本人的英语，不是我说，只有日本人听得懂。结果这项工作变相交给了阿彰，两个人约定好彼此之间不讲日文。谷泽在小孩子面前于是不得不逞强，哪怕连比带划加上表情也不肯从嘴里迸出半个五十音来。这情况我乐见其成，所以只是旁敲侧击的鼓励阿彰。语言这东西除了天赋之外，归根结底只要开口肯讲。想当年我操一口荒腔走板日语在表参道晃，还不是可以随手抓人问路，秀一秀Melo牌微笑，顺便钓上一两个帅哥。

当然日本人的想法不一样。他们大概是没有一个制式的过程就惴惴不安，一切东西的终结点需要、必要、当然要一场考试。所以谷泽去报名了一间会话教室，每周上课8小时。我本来很想说我就是会话教室，星野妈妈特地提了点心上门来，婉转的表达了“龙二已经多承照顾，再多就不敢来了”的原则。我不是很明白，但小鬼本人似乎也是同一意见。关于星野家为什么有免费老师不用非要找地方花钱，PP的解释是，“按照日本人的习惯，一切的角色都有其本分。假如有人做得太多，就会被目为异类。”

也好，至少可以算是给谷泽小鬼开辟一点社交生活。

PP拿了会话教室的传单给我，老师们多数是归国子女、留学生和国际志愿者。人气最高的那些老师被拍成照片印在传单上，间或有“黑发贵公子”之类引人发噱的片语。日本人好像很擅长包装偶像之类的事务，而且反正他们也喜欢。我看看那位黑发贵公子的履历，外交官家庭的次子，斯蒂文森高中和哥伦比亚大学毕业，家境、天赋、机遇都不缺的男人，却来当这么一份不咸不淡的差，实在有些奇怪。不过在NY长大的年轻人，要教谷泽篮球上的基本用语，想来再合适不过。

毕竟那个花园广场，是这个星球上为数不多的篮球圣地之一。

PP本来猫在沙发上看发布会的视频，大约是看我笑得古怪了，凑过来说：“什么什么——”看到那个男人的照片，忽然兴高采烈的说：“哎呀，有这样帅的老师？不如我也去报名学一阵子好了。”

我拿着那份传单念：“Rukawa——”后面那个字念不下去。PP笑得打跌，捶着桌子说Melo你这个文盲。我是很佩服日本人和中国人的，不但能够准确无误的分辨出那些复杂的方块，而且还可以写得很工整。相比之下我是没有Word就写不出字的那种人，不要说日文，连英文也需要电脑替我检查拼写错误。小时候在电视里看到拼写比赛的Live总觉得不可思议，人的脑子怎么能装下那么长的字符。

后来人家对我说，在电视里看到我比赛的时候也总觉得不可思议，人的脑子怎么能装得下那么多的战术。

可见人的脑子有太多种，大家出生时各自领的款型就不同。

希望谷泽那一款，比较适合学习第二语言。

那年樱花开时颇有一些事发生。阿彰上了小学。藤间变身考生。谷泽报告说第一次在街上遇到外国人问路时毫不慌乱，虽然遇到的那一位是追来日本看足球比赛的意大利人。我花粉热发作，杂志开了一期天窗。Kevin写Mail来说弄到了训练营的邀请函。当然最精彩的是，PP和Answer，终于决定结婚。

婚礼那天我有一个通告要上。一名来自纽约的街球手登陆日本签约联赛，因为是Ruker的明星之一，电视台特地计划录一档节目。倘若不是筹备费用已经全数交清，Answer铁定会推迟婚礼想尽办法去现场。那个据说跟某人、某人和某某人单挑过的年轻人看起来出乎意料的瘦弱和腼腆，还来不及入乡随俗，全身都是标准街球打扮，节目中被主持要求露一手的时候理所当然的玩得干净漂亮。主持人征集了两名现场观众来模仿他的运球动作，他笑得肩膀打颤。其实那两个小孩基本功已经算得不错，但衣食无忧玩玩社团的日本小男生怎么能跟皇后区的街头少年相比。节目录得无惊无险平平淡淡，日本人虽然擅长恶搞和娱乐，却很少用在讲英文的人身上。而且球员身边那位翻译极其狡猾，有陷阱的地方不是解释清楚了就是根本不翻，制片人要是听明白了这家伙的话，说不定会被气死。

说不定已经气死。

节目很快录完，我等不及和工作人员一一告辞，匆匆冲出去等电梯。身后一片“您辛苦了——”的声浪此起彼伏，仿佛不说出这句话不足以完成一件工作。跟我一样无视日本人礼节习惯的只有今天的街球明星，身边跟着翻译。那个年轻的日本人有着标准的纽约口音，我总错觉身后是两个New Yorker在低声对话。

“那么，Lou，抱歉我必须马上赶去一个朋友的婚礼。我会跟司机交代清楚的。你可以自己回酒店吧？”

我心里一动，回过头去。黑发的年轻人立刻察觉了这一点，向我露出一个笑容。

“Melo小姐，我是岩崎小姐的英语会话老师——以前是。”

——PP这家伙，居然、真的、跑去报名了会话教室。

报名了英语会话教室、在时尚业界打混、每当攒够了钱一定跑去欧洲旅行的真理子·PinkPink·岩崎小姐，选择的是日式传统婚礼。白无垢，角隐，脸上厚厚一层粉，看起来像一只大号的糯米丸子，全身上下找不到半点粉红色。打扮成这样而Answer可以认出这是他老婆，也算眼光犀利。我毕竟没有赶上神社里的典礼，直接去了婚宴，心里很有点遗憾。街球明星Lou先生声称从来没有见过日式婚礼，眼巴巴的看着自家翻译，结果是我们不得不带上他。婚宴上男方亲友和女方亲友壁垒分明，单从身高上就可以判别。我偏偏是被排在了女方亲友那一侧，连带Lou和他的翻译流川也坐到我旁边。三个人整整齐齐身高6尺1，在一堆篮球出身的大个子里不怎么打眼，坐在一帮摄影师和编辑旁边却怪异非常——何况席间人人穿着和服，只得我们三个异类。

当然你不能要求三个在美国长大的家伙因为这点点事情就觉得尴尬，而且我这种身材哪怕穿上和服大概也只是一个笑话。座位对我们来说实在局促了些，好在这倒不光是我们，男方亲友那一边有的是晃来晃去坐不住的。腿太长座位太小，虽然看起来已经特别加大了，还是太小。Lou反正不会用筷子，不停把脑袋扭来扭去打量着婚宴的每一个角落，我陪着。年轻的翻译先生不像我们两只土包子，低着头要笑不笑。我在日本住了这么多年还是不明白日本人：花好几个钟头把半辆车穿在身上，再花好几个钟头跪得双腿发麻的吃那么一点点不堪果腹的东西。明明满街都是行色匆匆木无表情的工作机器，偏偏有人这么有时间。

大家穿着制式的衣服来回来去众口一词说制式的话，PP顶着比面具还要厚的妆漠然道谢，微微欠身，动作缓慢优雅得好似腰间裹了重铠。我怀疑她的力气全都花在控制表情上，不然那层粉会不知何时突然裂开来。新郎倒是高兴，容光焕发，没过多久就冲过来敬酒。我知道他是冲着Lou来的，赶紧帮他们介绍。Answer抓住人家手猛摇，我倒不知道他原来是人家的粉丝。流川含笑帮他们翻译，含笑向跟过来的PP道恭喜。Answer其实酒量很糟，喝两口就很High，开始到处找朋友喝酒。离开时跟Lou握了手，又重重拍拍流川的肩膀，说：“多谢捧场。”

我过了很久还一直觉得，其实Answer那会儿已经醉了，不然不至于谢错人。

婚宴完结出来，新郎新娘预备搭飞机去度蜜月，我预备找个地方重新吃一顿。先去接寄在星野家的阿彰，星野太太看见我去，笑眯眯端出一份千层面来。

难怪世间男人都向往日本老婆。

阿彰和星野依旧是同班，猫在房间写功课。我十分骇异于日本小学生功课之多，星野太太却习以为常，开始考虑过两年应该让儿子上哪一家补习班。我觉得这样迫害一个小孩子简直是疯了，但是不能说出来，闷头吃东西。我的吃相一向很能鼓励厨师，星野太太仿佛很满意的看着我，微笑着在旁边沏茶。刚倒了一杯放在我手边，谷泽冲进厨房来说：“妈妈，给我一杯茶。”

他大概也在复习功课，格子衬衫，牛仔裤，架着黑框眼镜。我第一次看见他戴眼镜的样子，觉得有趣，忍不住打量。这小鬼今年也是考生了，虽然好几间大学抢着给他体育奖学金。不过他这考生做得与众不同，下周就要飞去训练营。这是他第一次远行，星野太太很是不安，一再说“我们家这孩子，除了修学旅行和社团合宿外还没有外宿过呢”。我微笑着瞄瞄谷泽，小鬼很不满的样子，但是他们家家教严，做儿子的敢怒不敢言。

但其实他早已经满了17岁，我17岁的时候骑单车横越了整个大陆，从LA一直到NY。

大家喝茶闲聊，提前进入下午茶时间。星野太太送点心上楼去，过片刻两个小孩子呼啸着冲下来。我听到阿彰大叫姐姐的声音，笑着去楼梯口迎接。阿彰隔着好几级楼梯飞扑过来，我一把抱住。星野小弟看得很眼馋的样子，谷泽叹口气站到我旁边，张开双臂。

做弟弟的欢呼一声，扑进哥哥怀里。谷泽稳稳接住，星野太太尖叫一声捂住眼睛，好一会儿才慢慢放下手来。

我和谷泽面面相觑，开始担心以后阿彰和星野小弟的友情，会不会受到外来的干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