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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新花匠前来报到的时候，我恰好不在家。谷泽他们有一场练习赛，我跟过去看看。龙二·篮板机器·谷泽君最近爱上了20尺跳投，哪怕半场17投4中也坚持不懈。我就在武定球员席上方的看台，听到教练骂他到臭头。小鬼低着头一声不吭，一上场照样浪投。教练在场边吹胡子瞪眼，我看得抱着肚子笑。容易被刺激的球员才是教练喜欢的球员，面对批评不为所动的家伙，要么足够强，要么足够笨。谷泽现在正在向前者努力，所幸的是，他离后者的距离，天遥地远。

我喜欢聪明的孩子，因为我耐心糟糕。

看了半场起身离开，顺路去PP那里探班。正是出片日，她忙得天翻地覆，看到我拎去的奇异果慕司，抓起来啃了一大口，吃得没形没状。这家伙一贯连一颗别针的位置都要斤斤计较，能看到她头发凌乱、没有妆、熊猫眼和运动装的日子就只有每个月的这两天。我顺手兼差茶水间小妹，问：“谁要咖啡？”屋子里整整齐齐举起六只手来。

煮咖啡的时候接到电话，Answer在那边有气无力哀嚎：“Melo，有没有时间过来帮忙……”果然有作者开了天窗，需要紧急翻译东西来顶上。又要校又要排版，平时英明神武的Answer君恨不得再多长出三对手臂。我听着咖啡壶咕嘟咕嘟的声音，隔着玻璃墙看看外面的PP，忍不住笑：“好，就来。”

难怪这两人会走成一对，本为同命鸟，都是可怜虫。

校完东西回家，已经快到晚饭时间。现准备料理材料已经来不及，叹口气一边开车一边思考该叫哪一家的外卖。孰料车道上停着那辆早已经看熟的本特利，制服笔挺的司机先生倚在车旁抽烟。我响号三声，他上车去把车道让出来给我，一路小跑跟进车库来给我开门，说：“Melo小姐。”

我以为终于有忠仆前来直谏，把早就准备好的那个微笑抛出去。孰料他咳嗽一声，说：“少爷很喜欢到您这里来，请您不要再拒绝他了。”直挺挺的鞠了一个躬。这戏码我倒不大熟，骇然看住他。他低着头说：“少爷他一直很希望有一个弟弟。所以，Melo小姐，拜托了。”

我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办法习惯日本人的礼貌了，也直挺挺的后退了两步，过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拍拍那位大叔的肩膀。

“放心，包在我身上。”

根据忠仆大叔A的线报，“少爷正在给彰少爷做晚饭”。我死也不相信藤间那种大少爷会做什么饭，赶紧冲进屋子去抢救我那间不大结实的厨房。刚进门就吓了一跳，两个佣人穿着制服待命，看见我就一齐鞠躬说Melo小姐您回来啦。我实在不知道藤间这又是玩的哪一出，装作听不懂日文笔直走向厨房。阿彰在厨房门口探头探脑，回头看到我，把食指竖在唇前作一个噤声手势。

我蹑手蹑脚过去，和阿彰一模一样姿势探头。藤间在里面说：“是这样的吗？我好像切得不大匀。再给我一根萝卜吧。”

他身边那位戴着高高帽子的大厨擦擦额角的汗，说：“不，少爷您已经切得很好了。那么，请把萝卜丝摆放在这个盘子里做配菜。请放整齐一点。不愧是少爷，真是聪明极了。”

我终于忍不住笑得弯下腰去，抱住阿彰的肩膀。

藤间回过头来，微笑着说：“抱歉，大概还需要一会儿。”倒是一点也不尴尬。所有的大少爷必须学会的一项技能就是任何时刻都不能显露尴尬。我看看他身边那位倒霉的大厨，笑嘻嘻的说：“啊，好华丽的技术支持。那么，外面的两位也是？”

藤间贤治大少爷只是微笑。两位制服兄抢了上来，解释说：“我们只是在旁边指导而已，所有的事都是少爷一个人做的。”大概是我表现得比较茫然，又追加解释：“我们两个，在藤间家担任花匠，已经二十年。”

——我这一千二百块的时薪，还真是物有所值。

事实证明，藤间同学的学习能力远远胜过我，虽然以牺牲了三倍的食材为代价，做出来的饭菜却真的像模像样。我向所有的技术支持道谢，请他们回去，包括原本坚持要等在外面的司机忠仆A。回来的时候那两个小鬼还规规矩矩的坐着等我开动，我看看桌子上的餐具，咳嗽一声：“抱歉，我要叉子。”

要我用筷子吃没有去过刺的鱼，我一定会死于鱼刺卡伤喉咙后的失血过多。

这顿饭阿彰吃得很高兴，连平时最讨厌的青豌豆都一颗颗夹起来吃得一干二净，换了平时怎么可能，至少会吐出一盘子的豌豆皮。我觉得自己是不是低估了最近的小鬼，不但是藤间，谷泽在的时候阿彰也根本没有挑食的毛病。不过谷泽是因为自己有一个弟弟，习惯了哄小孩；藤间明明是独子，居然对小孩子这么有办法，真让人想不通。

对于这个问题，藤间本人的答复是：“不，Melo小姐，只是因为你平时太宠爱阿彰而已。”

已经吃完饭，阿彰在看他心爱的动画片，我拿了餐具进厨房去洗，藤间本来想帮忙，我一手挡住，正告他工作时间到此为止，客人没有动手做家务的职责。他于是倚在流理台和我聊天，有一搭没一搭，偶尔伸手帮我接一下盘子，擦干了放到架子上。这气氛不是我说，多少有点诡异。我甩甩手上泡沫，咳嗽一声说：“你真的不要温习功课的吗？我听说日本的高中都严格得变态。”

他微笑答：“没关系，明天是模拟考试，不用那么早到学校。”

反正我对日本的高中生生活也毫无了解，充其量只是从PP那里听说的“啊成城，啊东大医学部，啊全都好难考”而已。大学时代也有日本留学生，亚裔学生的一大特点是擅长考试，日本、中国、印度，一个个的分数都耸人听闻。虽然据说地球人的大脑构造是无法适应东大理Ⅲ入学试的，我看藤间倒是笃定得很。当然我一向认为一个优秀PG的脑袋足以完成任何任务，这也没什么了不起。但某人对我“模拟考？”的反问，居然只是轻描淡写答：“只要考进全国前100就行了，不用担心。”

我觉得一定会有很多考生听到这句话之后吐血身亡。

他毕竟动手帮我做茶，看到那一对杯子，又在笑。这位少爷最近日趋活泼，或曰没大没小，刚刚在我要求叉子的时候就笑得打跌，连带我家阿彰也大肆嘲笑了嫡亲姐姐一通。我瞪他一眼，径自拿下自己的御用马克杯。他看看架子顶端其他的几只，说：“啊，我能用那只杯子吗？”

我忽然心情大好，伸手取下杯子，笑嘻嘻递给他，不说话。

无他，我家的家具是比照敝人身材量身定做，架子顶端我伸出手来刚好够到。藤间少爷的身材在日本高中生里当然算得修长，那只杯子他却看得见，摸不着。

藤间那天喝完茶就走了。本特利不知为何没有来，停在我家门口的是一辆911。藤间太太笑盈盈的下车过来，按着藤间少爷的脑袋说Melo小姐我们家贤治承蒙关照。她今天这条丝巾有些眼熟，我费了一点劲才认出来是我挑的那一条，很诧异为何绑起来之后可以这么漂亮，可见做美人也需要智慧与天赋。东方人长得实在年轻，灯光略暗一点看去便跟藤间少爷似是姐弟。我微笑着回答您真是太客气了哎呀二位实在长得真像，藤间看看我，没头没脑说一句：“据说我也可以长到6尺1。”

你看，我说过，我不擅长照顾男性的自尊心。

我并未与他约定偏差值不可退步之类废话，一个男人倘若无能规划自己未来，自然活该承担后果，哪怕只是17岁的小鬼也一样。而且意志力这种东西其实一贯是小鬼比较强悍，因为他们可以心无旁骛，眼睛里看不见一切阻碍，一根筋的向前冲。好在反正撞墙也会很快，受点挫折便会明白。以他家财势，也不至于让他受到什么伤害。

显然藤间太太想法与我相同，驱车离开的时候，还有闲心向我挥了挥手。

我回去照顾阿彰洗浴，送了他上床。廉价马克杯略搁了片刻，内壁就留下一圈红茶印子，要用牙粉擦一擦才得干净。然后我打开Laptop写稿子，熨好阿彰明天要穿的制服衬衫放到他房间去，把明天要做菜的红肉腌好，给自己做一杯蛋酒作为睡前饮料。这一天实在忙了些，本来打算修改谷泽的训练计划，却只是在入睡前的瞬间才划过“啊，忘记了”的念头。我说了我的意志力不怎么样，没有爬起来继续工作，纵容自己坠入了梦乡。

谷泽龙二同学运动生涯的第一次受伤，发生在那一年春夏之交。都大赛上篮时被对方回追的防守队员从空中拖下来，平拍到地上，伤了膝盖。双方球员头顶头的怒目而视，几乎引发群殴。比赛还是赢了，打进都内决赛，成功进军夏天的全国大赛。不过谷泽当场被两名队友架回更衣室，来观察球员的日本青年队教练坐在我旁边直叹气，从笔记上划掉了谷泽龙二的名字。U18亚青赛就在下个月，他大概要错过集训。第二场半决赛是没有藤间的成城出场，我目不斜视盯着场内，自言自语说：“要给谷泽安排上肢力量训练了……也好，练上半个月，篮板球又会再进步些。”

然后大叔就把谷泽的名字重新写了回去，看看我，说：“留待观察。”

我微笑着不说话，因为没有立场和必要替谷泽道谢。大概不合日本人的游戏规则，但反正篮球这游戏我无疑比绝大多数日本人玩得好。大叔继续叹气，说：“真可惜，藤间居然真的下决心引退了。”

我继续目不斜视盯着场内，笑眯眯的说：“是啊。据说他新测过骨龄，可以再长3英寸……7公分。”

我承认自己坏心眼。看一个大叔作痛心疾首状其实很有趣，远比看无知小鬼呼天抢地有意思得多。

缺少明星PG的影响要比缺少明星PF来得大，成城止步半决赛，好学生们夏天可以清闲的学习了。比赛终场的时候我也写完了自己的流水账战报，合上Laptop伸个懒腰。看看时间打电话给武定的教练，果然刚把谷泽的伤处理好。幸好只是挫伤外加稍微扭了一下，两周之内可以痊愈。不过都大赛的决赛，想来是赶不上了。

东京都冠军，我看武定大概也是赶不上了。

开了车去接谷泽，星野太太先到。但谷泽现在已经长到六尺五，膝盖受伤不能弯曲，他们家的车子放不下。去的时候坐了救护车，总不能回去也坐。所以看到我去，都松了口气：“Melo小姐……”

我一声不吭把谷泽扶起来，他还要逞强，被我用力一带，全部体重都交了过来。大概是我表情有些像生气，他偏过头来看看我，小心翼翼说：“那个，这次受伤，不关我的事……”

我知道小鬼在想什么，哭笑不得，腾出一只手来敲他一记，拖着他就走。星野太太跟在旁边又是道谢又是道歉，忙得很。我把伤兵扔上后座，发动车子，在后视镜里看到小鬼欲言又止的样子，叹口气说：“上次的约定，继续有效。”

真别扭，说得仿佛我在勾引良家少年。其实就算我要勾引谁大概也不会是他，所谓的感情游戏，不是棋逢对手又怎么好玩。我看看后座的小鬼，想想正在我家种花的另一个小鬼，憋着气一脚把油门踩到底，决定就在这两天开戒去找个男朋友来玩玩。

免得全世界以为我没人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