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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间此后好一阵子没有再来，只是每周有一两封mail写给我。开始还是一些篮球上的问题，渐渐变成了习惯性闲聊。我其实对做一个16岁小鬼的知心姐姐毫无兴趣，但反正他信写得优美雅致，写稿的间隙读一读倒也颇为有趣。出于礼貌偶尔回上一两次，多数极短，藤间也不以为忤，照样写来。我看他这十来封信收个集子，把作者照片印上去，再稍微签售一下，说不定就有新人美少年作家横空出世。但一个只要不是Hermes茶杯就不肯喝茶的小孩，会不会肯忍受女性粉丝的尖叫，那真是天晓得。

阿彰倒是问过我，“那个好看的哥哥为什么没有再来”。我心想一个考生倘若三天两头朝我这里跑，只怕寄予厚望的父母亲大人会愤怒的控告我诱拐。何况现在是谷泽的事情比较重要，他的教练最近向我求助，说是谷泽总是私自偷偷加练，这样下去身体会出问题。要一个日本人说出这种话是不容易的，可见已经出问题了。我心想这个笨蛋小鬼一根筋起来倒是可观，打电话去星野家，果然还没有回来。我找的倒也不是他，在电话里跟星野妈妈研究了一番食谱，考到营养师执照之后的第一份活，居然是免费帮一个小鬼。

我还真是热心肠。

放下电话送阿彰上床，把还剩一千字的稿子写完寄给编辑。然后开车去球馆，果然正好在门口堵住谷泽。好像又长高了，换了新大衣，一个人低着头走出来。我对他响号，探出头去，说：“我说过，不能受伤的吧。”

他看着我冷笑：“怎么会。”

我至恨什么都不懂的死小鬼跑来挑战成年人智商，砰一声踹开车门下去，向他勾勾手指，说：“来，来再加一节课。”

你要残忍可怕的训练课，那么，就由我来给你。

让你站着走出球馆，我就不叫Melo。

新年过后很快是寒假，我每天去帮谷泽加练，篮球教室也一直在进行，兼之手上不停有工作进来，忙得不亦乐乎。一个新的消息是藤间报告说他正式从篮球社引退，此后一年专心准备东大入学试，藤间先生和太太因此特地上门答谢我。另一个消息是阿彰升了橙带，据说是道馆师傅见过的进境最快的小孩，人们都期待他赶快升到蓝带。专栏也在进展中，这一期我依然没有写谷泽，把阿彰托给PP，跑到青森去采访柏稜高中的那个摇摆人。

号称可以胜任场上所有位置的天才少年，6尺2的身高，速度和柔韧都令人印象深刻，还有悍勇无比的上篮。那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日本小孩，不管对方内线有多少大个子都敢往里突，绝对不怕正面冲撞，被对方打了一个之后一定要找回场子，进攻时一对一的单打只要身体不吃亏基本无敌。只看比赛的话会以为这家伙是打街球出身，crossover之后的过人玩得熟练无比，No-look-pass几乎是太过刻意，出手的时候会向反方向扭一下头，只有这种地方有点孩子气而已，球风的老辣其实根本不像15岁。上次要不是谷泽mismatch他的时候发挥得太妖怪，多少个武定都不够人家打的。

可惜不管他技术有多全面，6尺2吋的身高也只能胜任后卫而已。和全日本最好的前锋谷泽对位，身体上差距太大。我看了一场柏稜的训练，皱着眉头有点担忧。倘若他一直没有学习打控卫的自觉，沉迷于“全能战士”的虚幻荣誉，在进入职业联赛的那一瞬间，就会发现这不过是无能者的心理安慰而已。和藤间不一样，藤间如果有一群好的队友和一套好的战术，充分发挥他控制和阅读比赛的能力，是可以胜任职业联赛PG的，当然只是在日本。可是这个孩子太喜欢单打，在3号位上职业的世界里有无数6尺7的大个子在等着他，哪怕在亚洲，哪怕是少年赛。

当然这个男孩子无疑有资格在日本青年队里占据一席之地，只要他直到夏天都不曾受伤。我在青森的小咖啡馆里把以上的判断告诉他，那个孩子笔直的望着我，目光清澈。大概是因为生长在雪国，皮肤白皙得几乎像是女孩子，头发有点长，在日本玩运动的小孩里算是异数。我心想这个专栏里写的小孩们一个个看来都应该有亲卫队的样子，几年以后日本职业联赛大概也会出现传说中的骨肉皮女郎。一边招手请服务生来替我续咖啡，一边说：“我弟弟也在学着打篮球。要是以后他的球感能和你一样好，我会很高兴。”

这恭维也许生硬了些，他看着我没有笑，忽然问：“要是我改打控卫的话，就能去美国吗？”

“呃，我只能说，比你现在的位置有希望。”

“要是我改打控卫的话，能赢过藤间贤治吗？”

我告诉他藤间已经引退。他低下头盯着咖啡杯沉默了一会儿，站起来，拿起大衣。

“Melo小姐，请你帮我告诉藤间，既然这样的话，日本青年队首发PG的位置，我就笑纳了。”

我耸耸肩表示接受少年人的狂傲，知道他必有后话。果然他低头盯着我，一个字一个字的说：“还有，告诉谷泽同学，美国见。”

哎呀呀，这么骄傲，真不像是日本的小孩。

当然，对篮球而言，这样比较好。

飞回东京，PP带了阿彰来羽田接我。手信是当地的点心，还有在神社求的护身符。其实只外宿了一个晚上，可是阿彰眼睛亮闪闪的飞扑上来，我也就真的觉得已经分别了太久。

PP站在一旁，看着阿彰无尾熊一般攀在我脖子上，撇撇嘴说：“啧啧啧，Melo你可知道，要他这样抱抱我，得用上一整只巧克力蛋糕。”

就算用尽天下的巧克力蛋糕，这个弟弟我都不肯换。

当然我回家得要烤一只蛋糕给他作为补偿。阿彰站在椅子上帮我筛面粉，头发上鼻尖上一块块白。等待蛋糕出炉的时候我对着Laptop写稿子，阿彰对着电视玩PS2游戏。过了一会儿忽然问我：“我叫星野来一起吃蛋糕可以吗？”

当然可以，只是我没想到来的除了星野弟弟，还有哥哥。

我做蛋糕的手艺其实从来没有好过，比起星野太太差出几条街。但是三只小鬼都吃得兴高采烈，差不多是你争我抢的吃得干干净净。我收拾碟子茶杯去清洗，嘱阿彰招待客人。谷泽无声无息摸进厨房来帮忙，几乎吓我一跳。日本房子的厨房怎么盛得下我们两个巨人，束手缚脚。我看他落地生根毫不准备离开的样子，微笑一下，摊摊手。

“那么，就拜托了哦。”

施施然走出去继续写稿子，一边看着阿彰和星野大呼小叫的玩游戏。厨房里此起彼伏的响，幸好我家茶杯碟子都是便宜货，毫不心疼。终于谷泽尴尬的出来，一边在长裤上擦着手，一边说：“对不起，我打坏了两只杯子……明天去找原样补上。”

我看着他笑，小鬼心虚起来，小心翼翼的问：“那个……不是贵价货吧？”

有一个6岁小孩的家里怎么可能用贵价货茶杯，我恨不得把所有餐具换成塑料制品。

他加入孩子们的游戏，热闹非凡，不要小看三只小鬼的音量，足可以让人头疼。但我是谁，我一早练成了在人声鼎沸看台上写稿的本事，这一点点分贝不在话下。谷泽意外的在游戏上很菜，居然输给弟弟，讪讪的过来看我写东西。我正写到“假以时日，他会不会变成日本的AI……”，听到小鬼问：“Melo小姐，你这个专栏，下一期打算写谁？”

我当然知道其实他想要问什么，敲下句点，微笑答：“真木信一。”

率领球队打进冬季大赛四强的队长，血战三个加时之后才一分之差输给了最后的冠军。真木和藤间从刚升高中起就被目为日本高中篮球界的后卫双璧，完全不同类型的两个后卫，从球风到个性上都是如此。身高上和日本所有的少年PG一样并不占优势，可是体格极其敦实强壮，看他突破我总是会觉得那是一头小熊在场上撞来撞去。有一手好三分，定点投篮的动作可以当作教科书。偶尔会有骑马射箭，但很少跳投——当然，他是PG，你不应该指望一个PG屡屡上演强行单打干拔中的。不过这是高中联赛，即便是篮球名校也很难有各个位置珠联璧合的恰当阵容，总会有人必须充当全能战士，真木就是一个例子。说起本届大赛当之无愧的超级球星，最抢眼球的其实是真木和谷泽——藤间的优秀体现在给队友加分上，勉强类比的话，一个圣骑当然比一个法师容易出风头。

谷泽显然有些失望，眼巴巴看着我。一个身高6尺4的大孩子露出这样的表情真是可爱，何况阿彰和星野也扔下游戏手柄跑过来同样眼巴巴看着我。我把阿彰抱起来放在膝盖上，又暖和又柔软的一团，忍不住揉来揉去。我家阿彰是多么乖巧的小孩，深谙和我讨价还价之道，乖乖坐在那里让我揉了一分钟，才说：“姐姐，你什么时候也写谷泽哥哥啊？”

我真怀疑这句话是谷泽拜托他问的。

但是阿彰问的话不能不答，只好放弃继续捉弄死小鬼的乐趣，告诉他：“我打算从后卫写起，夏天之前，一定会写到他。”

夏天之前，日本青年队将会组建，备战亚洲青年赛。那个时候谷泽如果能够成功变身到标准3号位，不要说先发阵容，连大赛的第一阵容，都可能有他的一席之地。

成人节过后没多久，藤间打来电话，请我参加他的17岁生日派对。我顺便告诉他那个从青森带回来的口信，没想到二十分钟后，藤间少爷就光临拜访。

依然坐着本特利来，幸好今次只是带了文明堂的蛋糕作礼物。阿彰显然很欢迎他，在玄关仰着脸说：“藤间哥哥，你来啦。”脸上笑得开花开朵。我这次特地用Hermes茶杯奉茶，藤间接过杯子怔了怔，笑出声来。

“抱歉，我上次不是故意的。”

我向他眨眨眼睛：“相信我，要是你上次是故意的，今天就不可能坐在这里。”

藤间慢慢收敛微笑，神色迟疑。我不知道他将要爆出什么惊天消息来，有点警惕。要藤间贤治这小子把表情摆在脸上是不容易的，我猜这位少爷的父母亲大人不见得有这个荣幸。结果他犹豫半天，轻轻说：“上个礼拜，我去重新测过了骨龄。医生说，还会再长6、7公分。”

“以前呢？”

“2公分。”

忽然知道自己可以多长两吋，判断大概有了些动摇。一个6尺1吋的藤间贤治，的确足以让任何一个教练流口水。实际上连我自己都有点流口水，看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藤间盯着我苦笑一下，低头喝了一口茶。

“这种时候忽然被人挑衅，立刻就沉不住气了……对不起。并不是特地要拿这种小事来困扰Melo小姐的，只是大概，有点寂寞吧。”

“……后悔的话，也来得及。”

“不。当初和父亲约定过，成年后要继承家里的医院。不过，跟篮球再没有关系的话，我还能和Melo小姐保持联系吗？”

我一时颇觉难以回答，掉开目光去望着在客厅里练习换手运球的阿彰。小弟一副专心练球的样子，其实一直在偷偷瞄着这边，看到我们望着他，练得更加起劲。藤间也跟着我看过去，忽然说：“偶尔想要转换心情的时候，请让我来陪阿彰练习吧。”

我还没有回答，阿彰已经抛下皮球鼓起掌来。我看着弟弟兴奋得红扑扑的脸蛋，叹口气。

“如果令尊也不反对的话……有日本第一的高中生控卫做Mentor，我家小弟荣幸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