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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一只手开车去医院，途中还要安抚被吓到的阿彰。幸好我家阿彰是男孩子，虽然瞪大眼睛泪水在眼眶里转来转去，终于忍住了没有哭。我趁红灯时探身过去摸摸他头顶，说：“可见我家阿彰长大了。想当初姐姐我跟200磅的中锋撞在一起，整条胳膊撅过去都没有受伤呢。”左肩碰到椅背上，倒吸一口凉气。阿彰眼泪汪汪的看着我，小心翼翼伸出手来盖在我左手手背上，大声说：“我……我已经长大了，所以，一定会保护姐姐的。”

话是这么说，到了医院医生把我一通臭骂，阿彰也只能乖乖拉着我衣角睁大眼睛看着人家。圣诞夜值班想来本便心情欠佳，见到这么诡异的案例发挥几句亦属正常。手脚倒是麻利，很快处理完毕，沉着脸说：“不能再开车了。请谁来接你回去吧。”我心想有人可以拜托的话我何必自己开过来挨你骂，微笑着说：“那么，可以帮我叫辆车吗？”

他皱眉看着我，再低头看看阿彰，忽然站起身来，伸手说：“车钥匙。”

“……咦？”

“圣诞夜这里不可能叫到车的。总不能让小朋友太晚回家，我载你回去好了。”

我瞪着他，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这家伙想干什么。他不耐烦起来，指指自己的胸牌：“看清楚我的名字和科目，我不会趁你行动不便入室抢劫。”

一个医生公然这样跷班，真不知这间医院到底怎么了。我注目他胸牌上那个名字，言不由衷的答：“那么，就麻烦您了，工藤……医生。”

工藤送我回家，泊好车，门廊下阴影处转出一个人来。阿彰一个箭步窜到我身前，摆出空手道的预备架势。但是我送他去练空手道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跟来历不明的大个子打架，现在的身材对比看来好似可卡犬对住黑熊，勇气可嘉而已。我皱着眉用右手拎开他，苦笑着说：“谷泽，圣诞夜你不用陪家人的么？”

倘若我认不出这小鬼走路姿势，就白当了他三周教练。

谷泽迟疑站定，看看我身后的工藤。这情势真是诡异，好在要简化形势也不难，我转身说：“医生，今天多谢你帮我开车，改天请容我专程致谢。”敬语大概没加对，不过谁又认真在乎。工藤点点头把钥匙抛还给我，转身离去。我本来想问他要怎么回医院，再一想想日本男性那可怕的自尊心，赶紧放弃，问谷泽：“怎么了？”

他缓缓走近，步履有些不稳。倘若叫我知道是谁给一个前途无量的未成年球员喝酒，一定会揍他一顿。

而且显然喝得不止一点半点，因为小鬼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Melo小姐，我很喜欢你，能不能请你跟我交往？”

倘若被小自己16岁的男生告白可以算作礼物，今年圣诞我真是收到好大一个礼包。更精彩的是阿彰，握着拳头说：“就算你是星野哥哥，也不能把姐姐让给你。”我怀疑一大一小两只小鬼都不知道什么叫做交往，挥挥手简单明了的说：“不可以。”掏钥匙开门。哗啦啦的试钥匙找不到合适的那一把，听到谷泽在身后平静的说：“要是我进入联盟，你能答应和我交往吗？”

到底把33岁的女人看作什么。

我忽然很烦躁，扭头说：“如果是‘那个’联盟，也许可以考虑。”揿开门灯。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但要是你在那之前把自己弄伤了，就不在此例。”

谷泽短促的笑出声来。“一言为定。阿彰，”掏出一个东西抛过来，“圣诞礼物。”

那是一只蓝色的运动腕环，缓解疲劳的设计，我倒不知道这东西出了Kids版。阿彰大声道谢，谷泽转身离开没有回头，只是挥了挥手表示无所谓。我站在玄关看他背影消失，甩甩头，说：“来，阿彰，要不要看看我给你准备了什么礼物？”

那只盒子放在圣诞树下，粉蓝色包装，里面是深蓝色的Converse篮球鞋。小孩子长得太快，一双鞋半年就不能穿，何况童鞋大都是技术缩水版，哪一家的鞋子都差不多，无谓追捧飞人系列。阿彰拆开盒子便欢呼起来，眼睛亮晶晶的扑上来说：“姐姐最好了。”用力亲上来。

这就是PP无限嫉妒之福利，只有Melo才能享受到的亲亲。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从身上拉下来，拍拍手：“来，开始享受我们的圣诞大餐。”

阿彰快要满六岁，这是我成年后第六个没有男友的圣诞节。退役之前谁能想到，有一天联盟最好的得分后卫，可以独力亲手烤出一只美味火鸡。

虽然这样也挺好。

新年假期PP带了Answer回老家省亲，大概也是时候谈婚论嫁。于是我只能叫了出租车去医院复诊那个倒霉的肩膀，阿彰乖乖跟着。坏脾气的工藤医生心情欠佳依旧，板着脸检查了好一阵子才哼一声：“你这复原能力，哪里像日本人。”我心想我哪里是日本人，但是你的医生、律师和会计师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以得罪的三种人，一于陪笑唯唯了事。阿彰在脚边转来转去，工藤弯腰把他拎起来，举着问：“几岁了？”

阿彰眼珠转来转去。我代答：“今年情人节就六岁。”

他好似有点意外，看了看我才继续说：“啊——该上学了。那就是大人了，以后要小心，不要再让妈妈受伤了哦。”

阿彰用力点头答应，我叹口气，赶紧纠正：“不是妈妈，是姐姐。”

工藤挑起眉毛，半信半疑的样子。日本人是这点讨厌，该问不问，非要自行发挥那点无聊想象力，偏还有限得很。哪怕他觉得我是为了保留自己宝贵的基因特地造了个科学怪人出来，也比私生子这种九流狗血桥段强一百倍。何况不是我说，倘若我真有那么一个私生子，自然会有男人抢着跳出来承担所谓责任，哪用得着人民大众神猜鬼猜。

他宣布我的肩膀已经没事，大略说一下注意事项。这种事我当然清楚得很，一边心不在焉听着一边给阿彰绑围巾。向医生道了谢出去，阿彰跑在前面，险些跟冲进诊室的一个女孩子撞个正着。我一把把他拉回来，和跟进来的那个年轻母亲互相道歉。女孩子飞扑向医生，我心想这可不妙，回头看看，疑似表情肌瘫痪的年轻医生居然露出笑容，弯腰把那个卷发的小女孩抱了起来。

“彩子真乖。来接爸爸下班吗？”

我拉拉阿彰的手，他正仰脸看着那一对父女，眼神里有点羡慕。我皱皱眉用没受伤那只手把他抱起来，开始努力回想他老爸的电话。

美拉尼西亚的区号，是多少来着？

关于阿彰的成长过程中缺乏父性榜样力量的问题，PP的意见是：“Melo，我认为你比那个老爸更有男人气概一万倍。而且，与其担心这种事情，为何不随手找一两个男朋友？”

我开电脑收mail，头也不抬的说：“真抱歉，我不太擅长照顾男人的自尊心。”

“啧啧啧，叫人怎么放心把阿彰交给你。”

我耸耸肩膀，打开进来的邮件。最近一两年我的生活日趋简单，收到的信件无非催稿约稿退稿三大类。一个编辑问我新年能不能开个专栏，专门写有前途的高中生。自从在冬季大赛里混了几场之后就总是有类似的邀约，好似我当了几周高中教练便应该对全日本范围高中生了如指掌。当然我对做球探本来没什么兴趣，我比较喜欢原石，不喜欢被雕坏的玉器。不过这次我打了电话过去，问清了细节就应承下来。对方喜出望外，大约在电话那头拼命点头哈腰，声音有点上气不接下气。PP等我讲完电话，撇撇嘴问：“终于决定进军高中篮球界？”语气嘲讽。

“啊，并不。不过想起来，是时候给某个小鬼弄几张训练营的邀请函。”

而那样的旅程，当然需要有人赞助。不在日本国内出点小名，是不行的。

“不管怎么样，先至少成为日本第一吧……”我打了个呵欠，起身打算去给自己做一杯茶。院子里阿彰正在练习crossover运球，对他的腿长来说篮球实在大了些，好几次一屁股坐在球上，“也让阿彰看看，日本第一是什么样的水准。”

要成为日本国内最好的高中生，谷泽龙二还有一段路要走。和其他同龄球员的区别是，他的教练叫做Melo。

我并没有在第一期的专栏里写谷泽，时机不够正确。开栏文章写的是冬季大赛优胜队伍的控卫，几乎以一人之力击败我们的藤间贤治。身高只得5尺10吋的小个子，脚步如同闪电，左撇子，跳投的动作极其不规范，可是命中还不错。关键词如下：阅读比赛的能力，日本最快的第一步，精神领袖，永不言败的意志力，无私，敢于承担责任。编辑看了原稿之后强烈要求加上了一条：目标是东大医学部的美少年。当然这跟篮球没什么关系，不过无疑能让杂志更好卖，身为一个撰稿人，显然也没有权利拒绝。

那期杂志上市之后第三天，有电话打到我家里来。声音很好听的少年非常斯文有礼的询问“Melo小姐是否有时间”。我拿着电话走到窗前，果然看到有车停在门口。那个孩子过了五分钟才出来按铃，周到成这样，我立刻对他今后的篮球前途，在心中画了一把大叉。

篮球这种运动，是美国人发明的。东方人温和含蓄的性格，对玩好属于别人的游戏并无帮助。

他果然是来寻求建议的，进来先低头道谢，奉上见面礼，和好奇出来躲在椅子后面打量的阿彰打招呼，教养之佳臻于一个16岁小鬼所能达到的极点。我倒一杯茶给他，深深觉得这个孩子适合做偶像多过球星，不过如今这年头大家都是Entertainment，无谓分得太过清楚。要当面打破一个孩子的梦想的确是一件混蛋的事，我踌躇了很久，只能一条条把他将要面临的困难列给他听。那么聪明的人，所有这些他都应该想过才对，只是需要从别人口中再确定一次罢了。藤间握着那杯茶安静听完，甚至连笑容都没有变过。我一边觉得日本的教育制度对青少年个性的戕害真是无以复加，一边暗暗希望日后阿彰也有如此风度。正在左右互搏得不可开交之际，他轻轻说：“那么，我就没有遗憾，可以退出篮球社，全力准备入学考试了。”

我苦笑着答：“将来的患者有福了，但一定有无数女高中生怨恨我。”

他怔了怔，笑出声来，起身告辞。我拉着阿彰送他出去，看他上了那辆本特利。车子开走又倒回来，藤间摇下车窗，说：“Melo小姐，即便真的有女高中生怨恨你，相信我，那也不会是你所认为的原因。”

这哑谜不明不白，我没有参禅的本事，想了一秒钟就放弃。回去收拾茶具，阿彰在椅子上爬上爬下的帮忙，倒忙居多。拿起藤间放下那杯茶，学人家手势拿着，看了一阵子，说：“哎呀，那个哥哥，一口茶都没有喝。”

我耸耸肩拿走杯子，把阿彰从椅子上抱下来。

“我知道。下次他再来，我会用今天送来的杯子泡茶的——希望下次他不要再送茶来。”

所以说，有钱人家的大少爷，其实也并不是一点毛病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