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頠在最后一遍广播后登机，心里还想着分手时学长的那个表情。他还是坚持此前的判断，可以支持一个人活下去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学长只是再也找不回“爱人”那一项而已。那对很多人来说大概就算是风云变色天崩地裂，但对苏霨那种心智来说，独身终老其实真的未见得太坏。
卓頠只是觉得自己好像犯了个错误。
他曾经担心过很多很多东西，花了很多很多时间一件件慢慢解决，潜意识里却始终笃定方之晔是最不用担心的那一项。直到刚才才突然想起来，一直以来经历的风波，在生死面前其实只不过是茶杯里的小小漩涡而已。而且怎么忘了，人是很容易死的。
就像几个小时前被人从楼上扔下去的那个青年。或者就像五年前带着救援队进入半倾颓的大厦，却遇到余震的大厦建筑师。
不管是怎样的死法，迅速或迟缓、荣耀或卑微、有人铭心刻骨或鼓舞欢呼，死了就是死了。一切都无法改变，来不及后悔，没有机会补偿。然后记得你的人会几何级数地减少，过不了几年，甚至连朋友们都会忘记你是哪一天走的。
而且真的，人要死掉真是太容易了。
飞机开始起飞，加速度把人们紧紧压在椅背上。卓頠微微皱着眉头，他不像方之晔那么讨厌坐飞机，但也绝对不喜欢超重和失重的过程。他闭上眼睛，可能稍微睡过去了一会儿。睁眼的时候柯希正看着他，表情有些古怪。小朋友惊慌地挪开目光，低头假装认真阅读飞机上附赠的报纸。卓頠几乎笑出来，问他：“你想问什么？”
“您……您要我做的打工是什么？”
小朋友很紧张，声音稍微有点大。正好推着饮料车经过的空姐严厉地看了过来，愤怒的表情在看清他们面孔的时候转化为一个诧异而会心的微笑，弯下腰问：“两位要喝点什么？”
人们总是习惯以貌取人，如果你长得足够漂亮，那么你至少不是坏人。
奇妙的是这常常很对。
柯希眨眨眼，对女郎的微笑感到迷惑。“咖啡……”
“给他果汁。”卓頠说，“飞机上赶紧睡一睡，今晚你没什么机会睡觉。”
空姐听了这句话，那个职业的微笑又加深了三成，手势轻捷地倒给他一杯番茄汁。小朋友显然没明白人家在笑什么，很有礼貌地道谢接过。卓頠摇摇头示意自己什么也不要，问柯希：“有一种叫三国杀的桌面游戏，你会玩儿么？”
“……不会。”
“到时候你有十五分钟可以学。”卓頠说，“然后你要上桌跟人一起玩。闻人付你多少时薪我照付，不过有一个条件，胜率要超过三成。”
柯希睁大眼睛想了想，问：“有一点我要先确认一下。胜负没有赌注吧？”
“没有，不过你上桌的话我就可以去睡觉了。”
柯希点点头，盯着杯子里颜色可疑的番茄汁发呆了几秒钟。卓頠知道飞机上提供的饮品有多难喝，可以理解小朋友一仰而尽时那壮士断腕的表情。然后他用力揉了揉脸颊，直到表情不那么皱巴巴，才扭过头来问：“您一开始说要我打的工，就是陪人玩儿牌？”
“哦。那个时候还没确定，不过后来有人给我发短信说七缺一。”
然后他立刻回了一条：会带个人回来。
方之晔发现新玩具的时候，通常会迅速上手，在24小时内玩到精通，然后放弃。按照这个周期计算，他们会一直玩到明天下午，反正某几个家伙下午才刚起床。一直奉陪到那个时候不睡觉其实也不是不可以，但一直到那个时候都要付出跟方之晔和费尚文玩游戏的脑力，卓頠觉得那太非人了。
他没想到家里会有惊喜等着他。
飞机没晚点，叫了计程车到家的时间是凌晨一点。微微有点既视感，今天好像是前一天的翻版。但是不可能，再也不应该有像过去24小时那样峰回路转的一天。他带着柯希进去，门房在管理员室打着盹，直到电梯来了才被惊醒，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们。电梯平稳地上升，因为太快，耳膜微微有些不适。卓頠咳嗽一声，说：“一会儿别吃惊，我partner是男生。”
柯希瞪圆了眼睛。一秒钟后他醒悟过来，飞快地微笑了一下。
“跟老师他们一样？”
“差不多。”
小朋友点了点头，没再说话。电梯停下了，打开门。到此为止都很正常，然后他在家门口掏出钥匙。刚把钥匙插进锁孔门就打开了，站在门口的女郎眨着眼睛看着他，然后在他面前砰一声摔上门。
卓頠呆了呆，心里隐约觉得自己说不定在飞机上睡着了还没醒。柯希更是吓了一大跳，指着门几乎口吃起来：“你、你、你partner？”
好吧，那么这不是做梦。
门又开了。刚才的女郎还站在门口。跟记忆里一样美的女孩子，好像比从前瘦了一点点，短发削得薄薄的柔软服帖，更显得整个人再小了一号。没有化妆，只是匆匆涂红了嘴唇。卓頠觉得刚才关门之前她好像连口红也没有抹，不过没关系，这样就已经很好看。
阿八一直很好看。
她好像有点抱歉，抚着胸口看着他笑：“卓頠？刚才吓了我一跳。”
卓頠自己才真的吓了一跳，他真的没想到阿八会把头发剪得这么短。
“你这是……”
“啊，反正我现在死掉了，趁空去便利店买啤酒。”前女友看看他身边的柯希，“真的带了位小朋友回来？”
“闻人的学生。”卓頠说，“女生不要大半夜出门，我去买。要什么牌子？”
阿八抿着嘴笑，眼珠转来转去，没有回答。卓頠很快发现自己用不着去了，因为屋子里又有人走了出来，有点拘谨地说：“苏小姐我跟你一起去——”看见他也怔了怔，然后才开口招呼：“卓医生。”
常凯怿居然也在他家，居然好像也在玩牌，居然正好也在这时候“碰巧挂掉了”不说，好像还居然脸红了。
卓頠其实看了看他表情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含笑说：“凯怿也去？那我放心了。”
他表现得的确很放心，目不斜视地带着柯希走了进去。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那两个看来是出去了。屋子里很安静，好像根本没人玩牌似的。他看了看灯光，走向饭厅。桌子旁边其实围了一圈儿人，一个个面面相觑似乎是忙着眉目传情，谁都没说话。
柯希已经呆住了。卓頠看着这一桌子人，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啼笑皆非，咳嗽一声，开口问：“我错过了什么？”
玩着“我们都是木偶人”的家伙们终于发现了他的存在，方之晔笑嘻嘻地说：“你没在门口碰到？”
“我碰到两个自称挂掉了可以趁便去买啤酒的家伙。”
“嗯。”费尚文说，“果断自杀的黄盖。这原本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过么……”
不过古小枫伸手翻开他最后扔进弃牌堆的牌，第一张是一个救命的桃子，第二张还是一个救命的桃子。
“所以他是自己突然不想活了？”
小费耸耸肩。“你应该知道那是为了什么吧。”
卓頠当然知道。一点都不奇怪，如果那是为了阿八。
古小枫原本背对着门口，这时候回过头来，笑眯眯地向他挥挥手。原本卓頠通常会是朋友们里最严肃的一个，担负起沉下脸来叫一个孕妇早点上床睡觉的责任。不过鉴于这位孕妇的先生正坐在旁边，而且看来并没有管教太太的意思，他也没打算再说什么。万俟看着他的表情还是很镇定，不过看到柯希小朋友的时候略微动摇了一下。古枫大概是看到了他的表情，顺着目光看过去，立刻“哇”了一声。
“我差点以为洛轻飏穿越了……”
“闻人的学生。”卓頠抢着说，“因为方之晔说七缺一……”说到这里他顿住了，看了看屋子里的人。方之晔、费尚文、万俟彰、古枫，加上刚才出门的苏樱和常凯怿。第七个人——
然后第七个人出现在他身后，好像有点感冒，带着浓重的鼻音。
“学长。”
“……龙小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