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洛的行动力一向是靠得住的，在紧要关头尤然。卓頠盯着手表上的指针，十五分钟后听到静夜中远远传来刹车的声音。奇特的脚步声随之响起，因为伴随着拐杖的声音，一听而知那是谁。他算准时间打开门，小洛站在门口问：“他在哪里？”
“书房。睡着了——”他一把抓住想要冲进去的学弟，“你一直没发现？”
洛轻飏紧紧抿着嘴，懊恼地转开目光。卓頠伸出手，学弟乖乖地低下头，任由他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算了，那家伙的演技，你又不是不知道。”
小洛沉着脸，过了好一阵子才咬着牙小声说：“什么唯一的缺点……那混蛋唯一的缺点不也是我吗？我原本还以为这简直他妈的太好了，只要合在一起就完美无缺——”
卓頠拍拍他的肩膀。
“说得好。所以现在就去完美无缺吧。”
“……诶？”
“我是不知道你们习惯的风格啦，不过据我看来，这次你最好野兽派一点。”卓頠遗憾地想起方之晔，倘若恋人在这里的话，就不用自己来说这种丢脸的台词，“不要迁就他。”
小洛原本下意识绽开的笑脸被紧急僵住，凝固了一秒钟，开始转为苦笑：“学长，你不会是在暗示我——”
“哦。我什么都没说，以后也不会承认的。”
“……不是这样吧！闻人在上面，这简直就像是宪法权利啊！”
“唔，要是费尚文在这里一定会想要揍人——不过犯法的滋味有时候很美妙哦，试试看也无妨么。”
小洛的脸已经红到了脖子根，低着头想了很久，还是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地拄着拐向里走。卓頠略微有点不放心，跟过去看了一眼。学弟扔掉拐杖半跪在沙发边，盯着上面熟睡的人发了好一会儿呆，然后俯身下去用力抱住了他。
这样就好。虽然他应该另外找个地方过夜了。
这片改建成loft公寓的旧厂区面积不小，必须走出厂区才有机会等到出租车。卓頠上回来的时候闻人曾经领着他抄过一次近路，不过那是白天。所以他走到一半才发现这条路上几乎没有路灯，并且这还不算，身后还跟了一个穿着帽衫，整张脸的轮廓都埋在兜帽阴影里的家伙。
其实这样做根本没有意义，只要看看那条牛仔裤就知道他是谁。
卓頠在心里叹了口气，停下来，转身问：“柯希同学，有什么事吗？”
小朋友整个人都僵住了，好像从没想过会被一口道破。卓頠看了看他，耸耸肩转身继续走。过了好一会儿柯希才小跑着追上来，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两个人都没有开口，直到走出小区，来到马路边上。卓頠看了看小朋友，问他：“要我送你回宿舍么？”
柯希摇了摇头。路灯下卓頠看到他的表情，语气柔和下来。
“不想回宿舍？”
少年深深地低下头，没有回答。
不过那也就是很好的回答。
——叫这名字的小孩念数学系，确实经常被拿来开玩笑。
不，其实仅仅是天才这件事本身，已经足够成为被同伴排斥的理由。
“上学期你修了哪些课程？分数多少？”
柯希诧异地抬起头，看了看他。不过卓頠的微笑一向足够有说服力，少年只是迟疑了一下，就开始报上一连串的科目与数字。非常好，虽然不像某人当年那么好，但是已经足够好。
至少好到可以说明他为什么不想回宿舍。
“今天是周五。”卓頠说，“周末你有打工么？”
“老师那里……”
“那里你不用管他。”一辆空车驶过，在他们身边停下，“上车吧。这个周末算你给我打工好了，付你薪水。”
他打开车门，决定付出一分钟的耐心份额。在心里默数到58的时候柯希钻进车里，动作轻巧敏捷，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卓頠无声的微笑了一下，坐进车子，关上门。
“现在才说规则好像晚了一点，不过以后不要随便跟着陌生人走——司机先生，劳驾去机场。”
车子没有发动。司机打开车内灯，摘下帽子，在镜子里朝他笑了笑。
“哟，医生。”
车里的空气好像凝固了一秒钟。一秒钟之后卓頠才找回自己的呼吸，暗自平复一瞬间飙到疯狂的心跳，虽然开口的声线依然冷淡而平静，好像根本没什么可意外的。
“又见面了，队长先生。”
根据队长先生自己的说法，客串出租车司机只是“顺手借用一下交通工具”而已。不过他还是照模照样地翻下了空车指示牌，开始计算里程。这个城市的机场离市中心颇有一段距离，算下来车资不少。卓頠付了车钱外加一笔小费，杀手先生居然也笑眯眯地接了过去，递回收据。车子里气氛很有点险恶，柯希茫然地看着他们，到最后也没开口说什么。卓頠认真想了想收据上的指纹什么的，结果是随便团在手心，打算待会儿扔进垃圾桶。
他对面前这位杀手先生并没有恶感，也没有要报警的打算。虽然知道对方来机场的目的跟自己一样，也乐得装作不知道。至于公平啊正义啊人性啊之类的话题，那是常凯怿的思考领域，卓頠其实很少关心。
他不喜欢把精力花费在遥不可及的完美口号上，他喜欢有计划有步骤的具体行动。
飞回去的航班最近的一趟是一小时后。柯希很乖地递上学生证和身份证，老实接过机票，一直跟在他身边什么都没问。卓頠开始觉得这个世界上人贩子那么猖獗大概真的不是没有原因的，叹了口气，掏出自己的名片递给他。
“拿好……至少先要确认一点，我不会把你拐去卖掉的。”
柯希双手接过名片，认真看了看，点点头放进兜里。
“您是老师的朋友？”
“……算吧。我们从中学就认识了。”
小朋友眨着眼睛想了想，欲言又止，扭头去看候机室里的大屏幕，耳朵烧得透明。卓頠心想居然连这毛病也跟洛轻飏一样，含笑等着他再问出点什么新鲜的来。总算十八九岁的男孩子再怕羞也是有点胆量的，深呼吸了两下，终于回过头来问：“老师他……其实和洛先生，是一对吧？”
“唔……你觉得呢？”
柯希好像吃了一惊。“我觉得？我觉得很像啦，可是，人家说，呃，homo的话，好像更应该……”
更应该这样这样，那样那样，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卓頠心想，全都是一些无聊的刻板印象，跟冷战时铁幕两端的彼此宣传一样。在大众心目中，Gay好像天生是心智低下的伪娘，“不然他们怎么会不喜欢女人”。
其实喜欢或者不喜欢真的没那么复杂，说不定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电脉冲而已。
他留下小朋友自己在那里纠结，起身去给自己买点夜宵。这个时候多数的店已经关门，还开着的几家只有三明治和热牛奶可以选择。拿着牛奶回来的时候意外地看到了熟人，对方几乎同时发现了他，微微一笑。
“卓医生。”
“……苏医生。”他火速看了看那间候机室，对应的班机飞往另一个城市，“还有会诊？”
“不，私事。”
卓頠想起下午钟胤说的话，下意识地看了看苏霨的衬衣领子。那里的确有根细细的链子，坠子藏在了衣领里面，看不清楚。对方注意到他的目光，低头把那只小小的沙漏从衣领里拉出来，笑了笑。
“你听说了。”
“有人很担心您。”
“我知道。每年这个时候，总有人想方设法不让我落单。”苏霨把链子放回去，看到卓頠诧异的神色，解释说，“明天是……庄的祭日。”
卓頠皱起眉头，扭头再看了一眼大屏幕。地名很熟悉，五年前他还在大洋彼岸，甚至在那边的新闻里也不断看到这个地名的消息。五年前的明天——
“那次地震？”
苏霨微微点了点头，说话的声音平淡又冷漠，好像是纪录片里的无趣旁白。
“我那个时候其实就在医疗队里……不过一直到撤下来，都不知道他就在下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