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说话的声音很轻，在高高的天花板下这句话好像还没说完就消失在空气中。卓頠没有错过这句话，他只是望着友人烦恼的脸庞，有点想笑。
“从记事时算起，你们这算是第四回的七年之痒？”
闻人懒洋洋地窝在沙发里，瞄了他一眼。
“算错了。我比你小一岁。”
卓頠耸耸肩膀。忘掉闻人在中学时跳过级不是他的错，因为这人后来反正也在一直不停地跳啊跳啊跳，从大学入学到拿到博士只用了5年。数学系那几年隔三岔五就爆出点新闻，无非是选课时某生举手说差不多的课程自己都已经学过了没啥好选的怎么办，或者某二年级生跑去三年级的课上当助教之类。卓頠本人倒也不是没遇到过类似的情况，不过他和方之晔的处理办法比较悠哉，通常是跑去上其他科系的课，不像闻人那么争分夺秒盯着本学科的课程向前冲。盖因在T大多念一年就跟多同寝一年，那时候他们还彼此以为对方是直的，各自有一个女朋友，同寝已经是最大的福利，不像闻人有一个近在眼前的目标可以去努力——真的是努力，那几年闻人几乎连和朋友们的来往都戒掉了，很少睡够6小时，IM状态永远是忙碌，不管什么时候戳，回答都是“在干活”。
多数人只是惊喜T大数学系又出现了一个天才，只有很少很少的人才知道，闻人翊之所以成为天才，不过只是因为某个小男生。
“我当年就跟你说过，你们这样子太戏剧化了。精神力这种东西需要严格的节约支出，一个人操两个人的心是会透支的。”卓頠说，“而且洛轻飏自己的人生跟你设计的那条路根本不搭轧，你的心力全部都浪费掉了。”
“No，no，no，没有浪费。”闻人摇着手指笑，“除非你敢承认你跟方之晔那几年患得患失也是浪费——整个操心的过程我都很开心啊，具有良好的回报机制。”
“哼。除了你隔三岔五地就要觉得某人其实真的是直男吧之外。”
闻人眨着眼睛想了想，又灌了一大口酒。
“不。我确定他已经不是了。”
“——哦？那么亲爱的小闻人，这次你又是什么戏码呢？”卓頠诧异地发现自己也喝得差不多了，证据是说话的口气越来越像方之晔。然后他才想起自己最近不但没怎么睡觉，还没怎么吃饭，“不要告诉我，你本着一贯的审美选中了柯希小同学，然后才恍然大悟他长得像从前那个你家小轻轻。如果是那样的话，我跟你保证，你完了。”
“嗯哼？出于什么理由？”
“普通的谈心是没有用的，我一定要跟你按分钟收费。”卓頠说，“就像上了闹钟一样，在30岁这年准时跳出来的正太控倾向……要么你是一以贯之的自我戏剧化，要么就是演技太好一直以来把大家都骗过了。不过我老实跟你说，我两样都不信。”
“Bingo。我特意挑的。”
他看了看朋友的脸色，自己呛住了，一边咳嗽一边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只不过有时候想小轻想得太厉害，有个背影看也是好的。”
卓頠皱起眉，开始觉得事情说不定真的大条了。“活蹦乱跳的洛轻飏就跟你住在同一个房间，这点你很清楚吧？”
闻人继续咳，后面的一分钟卓頠能听出来是装的。他过了好久才总算平静下来，翻身躺在沙发上，瞪着高高的天花板。卓頠想了想，伸手关掉了旁边的台灯。书房里只剩下几盏书架前的小灯，昏黄温暖的色调，浮在大块的黑暗中。在这样的光线下彼此只能看到大致的轮廓，闻人懒散地把长腿架在沙发的扶手上，右手松松地握了拳头挡住眼睛，左手垂在沙发外，几乎放在地毯上。
竟然是一个自暴自弃的姿势。
“我……不敢碰他。”
“哦。这话你16岁的时候也说过，一个字都不差。”
“唔。但是语气没这么愚蠢吧？”
“……其实也一点不差。”卓頠说，“需要我提醒你么？说过这句话之后一个月，你就把人骗到手了。有时候自我克制其实是潜意识的警告，因为你本人其实早就察觉危险倾向了，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
“……真是多谢了。我也觉得现在这样子蛮危险的。”
卓頠无言地盯着闻人的脸。一直到现在还无意识地微微勾着嘴角，看起来像是一个笃定的微笑。这家伙保持这表情有多少年了？十年？二十年？即便是卓頠也暂时回想不起当初第一次见面时的记忆，只是觉得闻人好像永远是那么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一切尽在掌握。
但是根据卓頠本人的经验，人能掌握的东西真是太少太少了。
“喂。”
“嗯？”
“做控制狂很辛苦吧？”
“……问你自己咯。”
“我早就已经向方之晔同学投降了。”卓頠说，“世界上所有控制狂加起来都要输给那家伙的神鬼莫测。我还指望稍微多活几年。”
闻人好像在笑，声音很低。关灯是正确的，这家伙在会被观察到表情的时候一直在努力伪装镇定。“你今天先见过小轻了，是吧？”
“没错。”
“很帅吧？小轻现在。”
“没错。”
闻人抬起遮住眼睛的右手，迎着天窗漏下来的淡淡月光伸开手指。“你也这样觉得？简直帅呆了，而且每天都会比前一天更帅一点，我有时候会趁他睡着了特地爬起来偷看他，然后睡不着。”
“呃，既然这样……”
“因为每看一次我就更确定一点。我错了。”
他慢慢地坐了起来，黑暗里只能看见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小轻几乎是个完美的男人……他唯一的缺点就是我而已。然后我想了很久很久，发现他一直以来，缺点都只有我而已。”
“哦。十年前你没有发现这一点？”
闻人短促地冷笑了一声。“那时候多蠢啊。什么都不懂，以为有自己就够了。有我在小轻怎么会不好呢？没有人比我更适合他了嘛。然后现在回头一看，呸，凡是有我在的部分全都一团糟，我真奇怪洛家妈妈为什么当年没有提起菜刀来砍我——”
“闻人翊。”
“STOP。我不关心什么对位思考之类的话题。我已经换来换去玩儿得比N维矢量变换还要复杂了，如果要换的话，咱俩今天晚上都得整个儿交代进去。”
“嘘——乖，负疚感的问题我们等一下就来处理。”卓頠伸出手，放在朋友的肩膀上，“可是你之前还说过另外一句话，你说你对十年前的小轻感兴趣。”
闻人怔住了，眨着眼睛好像在回想，然后忽然笑出声来。古怪的笑容，在微弱的光线下惊鸿一瞥，带着种痛恨的神色，好像看到了什么无法容忍的可笑东西。
“是啊。想见他想得不得了，一边控制不住地想要扑上去抱着他，对他好，什么东西都给他，一边——”他停下来，似乎是考虑了一下措辞，“想要跪下来求他原谅，希望他知道，我不管对他做了什么，都——”
卓頠从来没有见到过闻人翊居然也有一句话说不下去的时候。他沉默了好一阵子才起身过去，小心地拥抱了一下朋友。
“这些话你从来没有跟洛轻飏说过？”
闻人小声说了一句什么。卓頠没听清，但他差不多猜到了。
——我不敢。
太过珍视，反而患得患失，怀疑自己手里的幸福其实不该拥有，这种蠢事通常仅限于聪明人干，越聪明越容易一脚陷进去。卓頠自己很早以前同样蠢过，所以很明白朋友的心理。
但不论如何，那反正是件蠢事。
他静静地抱着朋友，直到耳边的呼吸渐渐平缓悠长。然后他把睡熟的闻人轻轻放倒在沙发上，站了起来。
“虽然你不可能回答……你现在还不是我的病人哦。”
这当然没错，不过要是没喝酒，大概他也不会直接这么干。
手机的电池快要不够了，录音开太久确实很费电，不过幸好还够把整个文件发送到某人的邮箱。他看了看沙发上的人，放轻脚步，走到房间外打了个电话。
还好其实就只需要一个电话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