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门的是个大学新鲜人模样的男孩子，想来是刚刚摆脱制服时代的束缚可以随心所欲穿衣服，在微冷的天气里还满不在乎地穿着破洞牛仔七分裤，胸口一只大猴子的T恤，带帽运动外套。人长得很漂亮，正在猛长个子的那种轻捷瘦削，只是还没来得及长到成年人的高度，看起来还是少年的模样，倒是显得格外的手长腿长。头发是有点晒伤的那种栗色，蜜色皮肤，一双圆圆大眼睛。卓頠看着他一时觉得有点穿越，好像又看到了十年前的洛轻飏。就连那个好奇的眼神都差不多一样，当年小洛同学第一次到学联开会，看到“传说中的卓頠学长”，差不多就是这副模样。
小男生很有礼貌，开口问：“您是来找闻人教授么？”站在门口没动。卓頠勾勾嘴角算是微笑，回答：“他约了我过来喝一杯。”要把卓医生误认为是什么坏分子那是不容易的，某人基本上从头发到脚尖都亮闪闪地写着“我是精英”。小男生盯着他看了几秒钟，耸耸肩膀，让出门口。
“请到书房稍等。我去叫老师。”
闻人的书房是旧仓库改的，超大开间，三面墙是书架一面墙是大黑板，掀了半个屋顶改成天窗，在其中一面墙的书架里挖进去一个小开间放了张单人床。屋子一边放了张无比巨大的书桌，上面通常堆满了各种资料；另一边是半旧的沙发组，给同事和学生们讨论问题时坐；中间用一块活动黑板隔开。单凭一个大学老师的收入是供不起这么一间公寓的，哪怕是那间大学史上最年轻有为的副教授也不行。不过闻人同学跟了不起的万俟同学一样很会写畅销书，跟更加了不起的霍金老师一样很擅长把无比玄奥的问题写得平易可亲，不管是谁有本被翻成十种语言的书，都不会太缺钱的。
小朋友待客很周到，一会儿也跟进来泡上红茶，解释说“老师马上就来”。这谱摆得不明不白，卓頠简直好奇得不得了，猜不出闻人在唱哪一出。不过心理医生要套话那是手到擒来的，三分钟就明白了小朋友是闻人带的本科生，来打工帮助处理一些简单工作的，比如若干运算和编程，还有无聊的paper work。找学生当助手这种事在大学里常见，找本科生的却不多。卓頠随口夸了两句小朋友是天才，对方立刻红了脸，期期艾艾地说了一堆努力想要表现得谦虚的话。幸好闻人老师这时候总算出现，咳嗽了一声说：“柯希你先回去吧，今晚不工作了。”
卓頠终于知道了这孩子为什么没通报名字，含笑看了他一眼。柯希小同学脸更红了，举起手匆匆声明了一下“那个希是希望的希”就一溜烟跑走。闻人趿着拖鞋送他出去，回来站在门口犹豫一下，说：“叫这名字的小孩念数学系，确实经常被拿来开玩笑。”
卓頠喝了一口泡得不怎么样的红茶，微笑着说：“我比较感兴趣的是，你为什么因此觉得尴尬？”
闻人怔了怔，笑。“我尴尬了？”
卓頠点点头。“就在刚才，你开口说话之前——算了，我还是先关心一下重点吧。重点是，你在挑选他当助手的时候，有没有意识到这个小孩长得有点像洛轻飏？”
闻人皱起眉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今天从出现的时候开始就有点不对劲，好像心事重重意兴阑珊。好像是为了配合心不在焉的状态，穿得也很轻便，衬衫和深蓝色镶边的白色大V领毛衣，没打领带，棉质休闲裤。衣服袖子随随便便一高一低地挽着，最离谱的是，头发居然是半湿的。
“……你刚才不会在洗澡吧？”
朋友重重点了点头。
“所以我们今天最好不要喝酒了？——不，我觉得你应该喝一杯。”卓頠坐在沙发上，放松自己，向后靠在软绵绵的垫子上，“喝一点之后比较容易放松你自己，有些东西可以自己说出来。”
闻人叹了口气，慢慢走过来，把自己摔进沙发。
“不。喝完酒我大概会出事。”
“……放心，我有自保能力的。”
闻人斜眼看了看他，没有说话，又站起来慢悠悠晃了出去。过了好一阵子才拎着两只矿泉水瓶子进来，里面装着琥珀色的不明液体。这种东西倘若是从别人手里拿出来卓頠是绝对不敢喝的，闻人自己抬手举起瓶子也忍不住笑：“给你尝个鲜，学生家里自己酿的青梅酒。”
闻人老师的人气那是不用说的，每逢开学总是有成群结队的学生拎着从家里带来的手信往这里跑——而且新生老生壁垒分明，以女生为主的群体一定是不知深浅的一年级生，年年如此。闻人的规矩是价值超过学生食堂两份小炒的礼物坚决不收，所以留下来的手信多数是各种自制的土产玩意儿。不过这酒酿得着实不错，入口香甜绵软，只是不知道后劲怎么样。卓頠喝了两口，趁朋友灌醉自己之前拍拍对方的肩膀，说：“今天是洛轻飏把我送过来的。”
“他不是……”
“拜他所赐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坐了一趟警车。”卓頠说，“你们的规则是什么？出了这个家门就彼此不认识？”
“不，我们基本是半公开的。”闻人想了一下，“多谢政治正确，现如今要是谁在大学里光明正大恐同，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知识分子。”
卓頠笑了。“你是要我相信警察局也一样吗？”
“小轻没有细说。不过从三年前开始，每年生日的时候会有很多同事来给他庆生。”
“三年，前？”
闻人点点头。“我知道你的意思。三年之前还有六年，那六年……他没有说过什么，但是我知道。”
卓頠回想了一下之前看到的洛轻飏的样子。记忆中的小洛一直像个小孩子，好像从来没听说过他有什么运动不拿手，那几年不管玩不玩运动的同龄人多少都听说过洛轻飏。这两个人也算是彻底的青梅竹马，从医院的育儿箱里被抱错的交情，要不是其中一方的父母多了个心眼儿，真假王子的故事能一直上演到今天。卓頠跟闻人比较熟——或者说方之晔跟闻人比较熟，同年级，同是学联成员，同样是升学名校的学生会长，在联考最后的冲刺阶段彼此是双方老师咬牙切齿念叨的假想敌——那年联考最后拿到全市第一的是闻人翊，第二是卓頠，两个人好像只差不到一分。输赢什么的卓頠其实并不在乎，可是闻人这家伙可耻的地方在于，就在高三人人都为联考拼命的时候，他居然还腾出手来，追到了青梅竹马的恋人。
所以一整个大一，常常无意识露出微笑的某人都是全体朋友的众矢之的，外带同情一下“可怜小朋友甚至都不知道恋爱是怎么一回事，就被邪恶地掰弯了。”洛轻飏入学的那一天每个人都找了个借口过去看看他，小朋友有点摸不着头脑又有点害羞，那个样子真的跟刚才看到的柯希小朋友有八成相似。可是今天在警车上看到的洛轻飏，已经是一个笑容温暖镇定的青年，眼角微微有一点笑纹，身形早已经摆脱了少年的单薄瘦削，挺拔英俊得仿佛如山如树。
成长对有的人来说，是上天赐予的瑰宝。
虽然他有时候还是会脸红。
“你还没有告诉我，有没有意识到柯希长得像是——”
“十年前的小轻。”闻人放下酒瓶，在沙发上身体前倾，笔直地盯着卓頠的眼睛，“这就是我请你来的原因。”
卓頠微微收窄了瞳孔。“哦？”
“我只能对十年前的小轻有感觉。”闻人看着他，慢慢地说，“这就是我的烦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