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卓頠的认知里，即便是在朋友圈内，闻人和万俟也算是人生最为顺利的两个，不论是事业还是感情都顺风顺水，从未有过波折。并且倒不是卓頠有职业歧视，但身为一个数学家的确天然地容易比其他职业来得明智豁达——哪怕是天文学家也要面临宇宙之起源或是太阳之归宿等等问题，免不了最后扯到从何处来到何处去，数学家只要有一块黑板一支粉笔，连爱因斯坦老大那著名的“思想实验”也用不着做。当然任何基础学科终归需要有实用价值，但即便是应用数学的部分，现实生活中的人和事也不过是一个个参数而已。
参数这种东西只影响模型，不影响生活。
卓頠拉开休息室的门，想起方之晔曾经说过的一句话：“闻人翊不是一个容易烦恼的人，不过他烦恼起来可能不是人。”
那时候他还在做交换学生，跟朋友们隔着一个大洋，对方在闲聊中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没什么前因后果。只是因为这句式恰好正在网络上流行，就记住了直到今天。也许方之晔知道一点什么——他随即在脑子里修正了这句话，方之晔一定知道什么。以那家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能力，只要朋友圈里发生了什么事，问他就一定没错。
不过他现在没时间打电话去问方之晔了。因为门外走廊里有个制服警察在等，生面孔，不是之前来的那两个。一看见他就神情紧张地站起来，甚至还下意识地摸了摸警棍。
“卓頠医生？麻烦您跟我走一趟。”
“那个很帅很帅的医生”被警察带走的消息，丁小镜是十分钟之后得知的。她花了五分钟向手舞足蹈的小护士确认到底是“哪一个”很帅很帅的医生，郁闷地体认到代沟这东西真是以几何级数增加的。好在形容虽然有别，五千年文化积淀下来的民族审美还是通用的，虽然今天“很帅很帅的医生”实在多到挤不下，好歹还是弄清楚了那是谁。急诊室医生一忙起来总是团团转的，她稍微想了想就挥挥手：“没事啦不用操心。”继续低头给手上的病人缝合。留下小护士们在门外窃窃私语冒红心：“丁医生好帅喔，比男生还要帅得多。”
其实丁医生固然确实很帅，不过神经如此大条也是有道理的。卓頠跟着制服警察小哥从医院出来，一路上也是中心摇摇，心里猜测着到底出了什么事，从常凯怿到万俟九曲十八弯转过无数个念头，结果到警车前一看就笑了。车里那个人翘着打着石膏的脚，姿势有点费劲地探头出来，笑得阳光灿烂地招呼：“哟，卓頠学长。”
好吧，最近这一天真是漫长又千奇百怪，所以哪怕是接到闻人短信之后立刻“巧遇”那另一半，并且还是在警车里，也就不算什么了。
“……洛轻飏。”
身后的制服小哥终于把手从警棍上放下来，擦了擦并不存在的冷汗，上前报告道：“报告老大，医生带到。Over。”
“乖，辛苦了，来上车吧。Over。”
制服小哥坐到驾驶座上，发动车子。小洛继续笑得阳光灿烂地向卓頠招招手，挪出空位。
“学长要去哪里？我送你一程。”
被警察小哥叫“老大”的小洛，其实自己并非外勤警员。按照方之晔的评论，“我们这帮人里唯一职业没被拍成过当红电视剧的就只有区区在下了”——虽然这句话还得免费奉送古枫的吐槽：“可是被画成过当红漫画哦，好几部。”——这么算起来小洛那职业的电视剧无疑是最红的，因为他是法医科的法证专家，换个流行的类似名词，CSI。
法证专家当然也有很多种，小洛是负责各种凶器的那一种，当然也包括各种枪械。偏偏这家伙从小修行格斗技，空手对空手整个警察局还没有人打得过他，枪法对枪法居然整个警察局还是没有人打得过他。所以从某人大学毕业考进来实习开始，“法医科的那个死小鬼”就在食物链中一路攀升，终于在某次出外勤去现场然后“不小心”摆平犯人之后变成了“法医科的那个老大”。现在的洛轻飏看上去的确很有老大派头，已经完全不是记忆中的那个热血运动少年学弟。不光是大马金刀的坐姿（其实是因为石膏），还有神情的微妙变化。虽然笑起来仍然明朗一如往日，毕竟十年已经过去了。
“不要客气喔，学长。这条路很难叫到计程车的，再说你也不好意思跟患者们抢空车吧，是不是？”
非常的言之有理，但卓頠还是有怪异的感觉。他上了车，告诉学弟自己正要去找闻人喝一杯。对方一瞬间露出了古怪的表情，然后笑出声来，向司机小弟打了个响指。
“喏，不好意思，得先拐回去一趟了。”
小弟抬手碰了碰帽檐表示收到。洛轻飏回头向卓頠笑：“我这几个月值晚班。这几天是铁拐大仙，所以兄弟们特地来接我一趟。”
卓頠低头看看他那只打着石膏的脚。小洛解释：“前阵子打篮球，落地的时候踩到别人的脚了。有生以来最丢脸的一次受伤，是美眉哦，我居然在跟美眉们打球的时候受伤了！真是岂有此理，而且进医院照X光……”
“呃，容我打断一下。那医生不会正好是丁小镜吧？”
“……学长你怎么知道？”
“因为扭伤严重的话石膏也不奇怪，但这个颜色就一定是恶趣味了。”卓頠看着那桃红色的石膏，“而且一定是熟人。”
小洛摆出皱巴巴的苦脸。“学长英明。小镜学姊是坏人，这种彩色石膏都是给小朋友用的说——”
方之晔有时候也给猫咪用。卓頠心想，不过反正小猫和大猫都是猫科，没什么区别。
“其实学姊她只是嘲笑我给女子高中当篮球教练吧。哼。”
“……女子高中？”
“老大可厉害了！”开车的小弟扭头插话，“就是隔壁社区的那间高中啦，原来的教练是我们队座的夫人，前阵子回家养胎去了。所以老大去帮忙带一带，马上就带到了全市前四哦！”
小洛露出尴尬的表情。卓頠歪歪头。他好像已经有很久不曾像这一秒钟那么轻松愉快了，碰到这个学弟真是今天最令人高兴的一件事。
“贵队球衣的颜色是……？”
学弟愤恨地瞪着自己脚上的石膏。卓頠忍住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闻人怎么说？”
车里忽然安静下来。小洛扭头望着窗外，不说话。天已经黑了，只有车外的路灯偶尔照进来，光线一掠而过。其实根本看不清，但是卓頠很确定，学弟的脸红了。
唔，好现象。
只是越这样，他就越奇怪闻人究竟在烦恼什么。
闻人翊和洛轻飏的家在一片废弃的旧厂区，工厂已经迁到了郊外，厂房经过粗率的改造变成了形状千奇百怪的另类公寓。如今这里是新兴的艺术家聚居地，一个数学家和一个法证专家住在这里委实有些另类，难说他们选择这里不是因为艺术家们对性向的宽容度。厂区里面的路七扭八歪，洛轻飏一路指挥着司机小哥左拐右拐，到最后一个拐不过去的弯才抱歉地说：“学长要是平时我一定陪你过去……”
卓頠敲敲他腿上的石膏。“放心，我认识路。”
他下了车，向记忆中的方向走去。小区里的树是新种的，多数没有高过路灯，在路肩上投下斑驳的阴影。回头看看，那辆警车漂亮地在窄巷里笔直地倒了出去。卓頠向车子挥挥手，走到门廊前，按下门铃。
应门的人来得很快。卓頠微微低头俯视着那个少年，皱起眉头。
“你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