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頠到家的时候是凌晨三点半。卧室的灯亮着，落地窗大开，床上没有人。正好有点风，把窗帘吹起来，卷倒了旁边插了枝茶花的瓶子，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他因为那响声微微吃了一惊，脑子里忽然不合时宜地闪过下午看到的新闻。
“……死者是独居的38岁男子，警方初步判断为谋杀，可能是闯空门的窃贼所为。在此提醒各位市民，假日期间要特别注意门户安全……”
其实只要稍微换几个定语，也蛮适合某人的……
“方之晔！”
恋人的声音从露台传来，顺便打了个喷嚏。
“在这里。”
凌晨三点半。这城市永远不会太冷，即便这时候外面也有十来度，但披着睡袍光着脚，坐在露台上发呆，这还是未免太疯狂了。
“你……先进去吧。”
“费尚文怎么样了？”
“还好。”
方之晔看了看他，乖乖起身进屋。那枝茶花里有一朵在摔落时离开了枝头，正落在窗边。他弯腰捡了起来，顺手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坐在床边继续发呆。
演讲癖发作过之后他总有一两天是这样子。所以平均下来，总还在话痨及格线以下。
“担心费尚文？没关系，他只是打算退休。”
“……算了，反正他也饿不死的。”
这句话卓頠深表同意。费尚文从来不需要担心饭碗，他随时可以找到各种金光闪闪的饭碗，哪怕是到了世界末日说不定也有外星人朋友开着飞船来接他。听到小费说“小生不干了小生打算买个漂亮的小房子颐养天年”的时候虽然卓頠也吃了一惊，不过其实那样挺好。如果你不幸地同时被好几个前当事人富婆看上，私下里向客户提供离谱建议的录音又被特殊机构故意放到网上，女朋友宁愿去非洲当志愿者也不想留在国内每两周大约能共度一个小时，健康开始发出警告，并且确实已经赚了不少钱，一切的爱好又都不太昂贵的话，退休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当然那一定是暂时的。
他躺下来，在黑暗里过了很久还是没有睡意，翻来覆去回想着小费此前给他听的那段录音，试图确定朋友的确状态正常。录音不那么清楚，卓頠倾向于认为那是故意的，因为那样对公众来说反而比较可信。从头到尾那位客户的声音只出现过一次，无比坚定冷静，听起来绝不会因为某人的某条建议而改变主意。小费几乎在唱独角戏，不过那一贯是他所擅长的，声线华丽轻浮，语句滔滔不绝。因为语气实在太High了，只有朋友们才能从夸张得像是舞台剧的台词里，听出实际上的嘲讽与轻蔑——那是必然的，因为即便是卓頠也觉得这案子实在不知所谓。因为“我不再爱了”就要离婚，这种理由用在电影里或者合适，用在现实生活中育有一子、并且男女双方分别在军界警界前途光明的夫妻身上，那就简直太诡异了。
难怪费尚文无比流利地提了一堆无比戏剧化的建议，每一条倘若真的实施了，都足够让那位不幸的妻子愤怒到亲手把老公加无良律师一起干掉——据说女方供职特警队，身手高明，按照费尚文的说法，“得罪谁都不要得罪一个狙击手。”
“你怎么忽然开始接离婚案子？”
费尚文举起手摆了个喊口号的pose。“拥军爱民！……那是第一个，古小枫这是第二个而已啦。现在想起来是我自己倒霉，那家伙后来听说转职到某秘密部门了。大概那时候正在被审查，上面特地弄出点动静来警示他。”他耸耸肩膀，“反正他后来婚也不离了，就那么一句话除了他老婆大概别人也听不出来是谁。不过小生么忽然就红到不行，有那么几天电话差点被义愤填膺的群众打爆了。”小费遗憾地说：“红没关系，小生从来就习惯红。可是小生最得意的两句台词就在那段后面，竟然给我剪掉了，断送了一个进军戏剧界的大好机会——有司工作人员的品味堪忧，这个国家的文化生活真是前途暗淡啊。”
“……你说来听听吧。”
费尚文清清嗓子，打个手势，把那段录音重新放了一遍。到那个低沉的声音说完“我不再爱了”之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握着拳头用舞台剧一般的华丽声线大声说：“卫Sir！您真是浪漫主义兼完美主义啊！早生60年您一定是伟大卓越的无产阶级革命家！”
卓頠终于笑了出来。
“那位怎么回答？”
费尚文摊开手。“不。她也算是女学生。”
听起来不像是没有幽默感的人。倘若只是对亲密关系的回避，那并不能算是缺陷。当然，心理医生能够帮得上忙，但谈话疗法的有效率其实也只有四成而已……
卓頠哑然失笑，发现自己不小心把对方也划为了潜在客户。不过费尚文看来真的没什么问题，这总算是今天的一个好消息。
可见今天是多么夸张的一天。
离他平时起床的时间已经不远，这时候很难睡着。旁边的人显然也还醒着，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
“睡不着？”
“嗯。”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不约而同地开口：“小费说至迟明天就能找到那姑娘——”“我今天后来又打了几个电话——”
“你先说。”
“好。”方之晔说，“我今天后来又打了几个电话。其中有一个是小白鼠姑娘的。”在现代这个网络暴民统治一切的社会，隐私只是皇帝的新衣而已。确定目标之后要stakling简直太容易了，弄到电话号码也不奇怪，只不过，居然，“打通了。”
即便是方之晔，忽然听到电话那边传来一声“喂”的时候也吓了一跳。不过比起反应速度来他是很少输的，立刻假装成替妹妹忧心的哥哥，一边在心里向之昱说对不起，一边开始咨询关于人工受精和代孕的问题。对方好像并没太大戒心，只是随便问了一句“你怎么会有我电话？”。方之晔想起在T大附属医院的学弟，表示“是叶小倾向我推荐您的”。小白鼠姑娘反应很大，立刻热情起来，开始仔细询问“您妹妹具体什么情况”，然后开始不厌其烦地解释了大约有十五分钟，其间条理清晰、思路简明，稍微整理一下就可以拿去科普杂志投稿，完全没有任何的狂躁症、妄想症、以及其他方之晔一时想得起来的专有名词的症状。而且当方之晔旁敲侧击问起“假如舍妹希望只利用自己的基因……”的时候，人家也只是诧异地问：“方先生？您平时喜欢读科幻小说吧？”语气古怪，几乎听得到弦外之音：还是特别烂的那一种。
——所以这剧情其实还是社会派。
重点是，“在我说出‘叶小倾’这个名字之前和之后，这姑娘的态度对比太夸张了。就算她真的对谁有意思，那想必也是叶小倾，不是万俟。”
而且事到如今，不管怎么样都要跟学弟串下供。所以方之晔挂断电话就立刻打给了叶小倾。可怜的学弟前不久刚从“住在医院里”的住院医师变成了“总是住在医院里”的住院总医师，在凌晨两点钟被电话从休息室里的半小时浅眠叫起来，打着呵欠，好像还在半梦半醒之间。不过方之晔一提小白鼠的名字他就醒了，不但醒了，而且语气光火：“学长您也听说了？”
“你知道把峰回路转、晴天霹雳、柳暗花明、五雷轰顶混合在一起是什么味道么？”那四个成语其实是他们偶尔会去的一间小酒吧里各种离谱的饮料名字，但方之晔指的显然是本意，“那姑娘确实怀孕了。费尚文听到以下消息一定会很高兴：第一，她肚子里的看来既不是小万俟彰，也不是小费尚文；第二，他虽然无法被作为当事人写进法律史，不过也许有机会被作为代理律师写进法律史——当然万俟要开始担心了，他老婆说不定是妄想症。你呢也要开始担心了，因为要是古小枫没有妄想症，那就一定是我有妄想症，说不定我们两个——”
他后面的话被卓頠一把捂了回去。方之晔在他的掌心小声笑，过了一会儿才把推开。他好像说得有点累了，稍微坐起来，拧亮了一点台灯。卓頠看了看钟，四点。这不是个接受晴天霹雳的好时间，不过算了，随便吧。
“孩子是？”
“叶小倾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