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尚文没等方之晔从浴室出来，擦干盘子就走掉了。卓頠其实很担心他，不过当务之急是担心那个已经在浴室里耗了一个钟头的方之晔。他送走了客人就一脚踹开浴室，门锁摇摇欲坠，方之晔躺在浴缸里稍微抬了抬头，重新合上眼睛。
“别着急，我没事。”
“看起来不像喔。”
那人笑了，从泡泡中抬起手臂，勾勾手指。卓頠叹了口气过去，把他拉起来。
“你刚才……”
“我在跟古小枫讲电话。超扯淡的电话，最后我只好把它泡进水里泄愤。”
“哦。她果然比较肯跟你分享秘密。”
方之晔抬抬眼皮。“过奖了。我还拿不准她究竟希望我干什么呢。”
卓頠明白他的意思。不是指分享秘密这件事，越重大的秘密，越需要跟人分享，否则光是守密的压力就会让人受不了。这个他能理解古小枫，但是她既可以作为客户跟费尚文说，也可以作为患者跟自己说，却偏偏选择了作为朋友跟方之晔说，这是唯一一个没有法定守密义务的朋友，因此方之晔拿不准她究竟是希望自己守口如瓶还是做传声筒。
“……算了，反正我是你的病人，所以你也不能够对别人说。”
卓頠笑了，把毛巾递给他。“讨论流浪猫的故事？”
“不。流浪狗的。”
他们花了一分钟打捞可怜的电话，幸好卓頠一向了解恋人的习惯，不够防水的手机绝对不买。方之晔随便拉了条毛巾把自己裹起来，顺手把手机擦干，说：“猫狗罗生门，每个人的故事都有不同。按照我的爱好呢我会比较倾向于最扯淡的版本，所以我相信古小枫。”
“唔。古小枫说没有流浪猫？”
“我想不太可能没有，但她大概没看见。或者也有可能在她发现之前就被费尚文赶跑了。”方之晔说，“猫咪对狗叫大概比较敏感。”
“结果流浪猫只毒害到费尚文和你？”
“我不排除他也毒害到了万俟彰。”
卓頠不太觉得那么一番话能够影响到万俟，即便是加上当局者迷关心则乱的因素也一样。万俟好像一直就很难被影响，他关注的东西跟大多数人都不一样，或者换一个语气，他关注的东西跟大多数“人”都不一样。
万俟关心的是永恒不变的真理的瞬息万变的表现方式。一切不够永恒、不够真理、不够瞬息万变的东西都会被他归入“不重要”档，然后扔到大脑的角落里不再理会。
卓頠曾经很是好奇过一阵子，古小枫同学的不可捉摸和精灵古怪，到底是因为天生的还是因为努力要赶上万俟的速度，结果不小心赶过了头。
不过他可以肯定方之晔一定是天生的。
“所以她被流浪狗咬了？”
“倒也没那么夸张……有人跑去跟她说：‘你和万俟两个人从来就没有过分开的机会，一直都局限在过于狭隘的视野里，这样的关系太不健康了’。你觉得这种话对古小枫有任何作用么？”
卓頠耸耸肩膀。方之晔笑出声来。“简直就像……嗯，亲爱的，你说的没错，这简直就像从一神教精神土壤里脱胎出来不管是伦理还是道德都无法自洽结果整个社会只能求助于弱智的政治正确的沙文帝国跑来指责修齐治平外王内圣一样不健康——好长的句子，容我喘口气。”
“她原话就是这样的？”
“大概稍微有那么几个字的差别。不过总之就是这样，对方看来也早有准备，马上说了另外一句话。”
方之晔的脸色严肃起来。卓頠把浴袍兜头扔过去。“先收拾一下自己再说，你那打扮不适合讨论正常话题。”
“不要歧视人类的自然美！……话说这件事事关重大，所以我们再确认一下：你要把我当作你的病人，然后笃行保密原则。”
“你本来就是我的病人。什么事？”
“那姑娘对古小枫说：‘我肚子里有万俟的孩子。’”
他停下来，笑嘻嘻地等待卓頠的反应。恋人一贯以来的镇定神色果然瞬间崩塌，失声问：“什么？”
“切。”方之晔撇了撇嘴，好像有点失望地说，“反应比古小枫还大。”
“这种事情她怎么可以不告诉费尚文！”
“因为费尚文知道了，就等于万俟知道了。万俟知道了，这件事就穿帮了。”方之晔说，“那两个家伙有多铁你又不是不知道，费尚文就算执照不要，也不会放着万俟不管的——你以为古小枫为什么要请费尚文当律师？”
卓頠吸了一口气，在心里数到三，勒令自己冷静下来。“哦？古小枫打的是断敌一臂的主意？”
“敌人么倒也不是。下面复述古小枫的原话：‘开什么玩笑，我要是连万俟都不相信，那还能相信谁。’不过离婚么，总要扯个理由，所以她就随便扯了个理由。随便扯的理由万俟当然不接受，所以他自己，呃，‘发现’了一个理由。费尚文么，同理可证。古小枫表示说其实也不是不可以顺便把那俩加上去，听起来蛮不错。话说回来，我总怀疑费尚文之所以肯答应接这个案子，根本的目的就是要亲自把它给搞黄了。”
卓頠算是明白当初万俟来找他那会儿的感觉了。这整件事情不但诡异，而且荒谬。一开始他以为剧情是搞笑片，然后发现是动作片，现在刚冒出点伦理片的苗头，忽然又被扼杀成了悬疑片。
希望结果不要是惊悚片。
“万俟这家伙……”
“万俟这家伙是无辜的。”方之晔说，“清白，干净，百分之百。”
“……我数到三，快点交代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
“说来话长。你还记得我们毕业那年，医学院做了个DNA银行的项目么？原本是个哗众取宠的玩意儿，我一直怀疑是经费到期了必须赶紧花掉——总之，向好多位我仰慕的教授索取了细胞，注意，是细胞，而且还向学生开放了十个offer。那次的票选根本就是古小枫本人经手的，所以她记得很清楚。”
“我也记得很清楚，排名第一的是你。”
方之晔脸色僵了一下，夸张地笑着摇了摇手指。“你不会是因为排到第二了所以怀恨在心吧……总之那次虽然的确发出了十份offer，但是么肯响应的好像不多。你当初拒绝的理由是什么来着？”
“……我忘了。差不多就是对打算生孩子的人来说DNA自然会流传下去，对不打算的人来说……捐献就约等于出柜什么的。而且我那个时候都已经跟一个男人注册过了，跑来管我要DNA，真是亏他们怎么想的。”
方之晔点点头。“幸好他们很上道，派来找你的是叶小倾。”那是住在他们对门宿舍的学弟，一向还算被卓頠高看一眼，“重点是，你拒绝了，我也拒绝了，听说还有好几个人也拒绝了。但是万俟那家伙一向是生活在超越这个四维时空的神之维度的，这个理性主义科学狂信狂，他答应了。”
“细胞？”
“细胞。”
“所以……”
“所以古小枫那家伙眉飞色舞……好吧只是听起来眉飞色舞地对我说，如果是万俟的小孩那也就算了，有一万种办法对付她，可是小万俟！那是一个小万俟诶！难道你不想拎过来捏一捏，怎么忍心把他变成一团烂肉！所以那个姑娘对她说，不要霸占着万俟先生！既然你不好好珍惜他，就把他还给社会大众，只要你离婚我就把这个小孩生下来交给你！古小枫就高高兴兴地回答说好呀好呀，心里多半还想着反正就算离婚了万俟也还是我的……”
“方、之、晔。”
卓頠已经很久不曾这样正言厉色地对他说话。方之晔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睛，坐直身体。可惜浴袍带子没绑好，松松垮垮地该露不该露的都露了一大半出来。卓頠叹了口气，过去替他整好衣襟。
“不用我说吧，就我刚才听到的部分，已经违反了一打以上的法条。都用不着费尚文这种华丽丽的花蝴蝶，随便一个法学院出来的小毛虫就可以简单方便的把这团烂肉干掉。”
“所以古小枫才不肯告诉万俟真正的原因。”方之晔说，“而且要求我保密。她把那个姑娘藏了起来，按照她的话说，‘用第一夫人的临产标准来照顾’。以下容引用，我觉得其实还蛮有道理的：‘我当然也考虑过万俟的基因、万俟的面孔、万俟的知情权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但是我觉得不管尊严、理性抑或是人类伟大的爱与和平，终究拿来跟一个生命体相权衡的时候都是要输的。所谓法律就是永远滞后于社会变化的一种东西不是么，而且那个是万俟！是你或者我也就算了，万俟绝对是值得千秋万代永远克隆下去的。他应该一直生活到星际时代，然后再来回顾愚蠢人类在这个倒霉星球上的历史什么的。这种事儿最适合他了。’——哇，一想到‘地球末日时的万俟彰’这种画面，连我都觉得真的很赞。而且你真的觉得万俟会反对这件事么？万俟大概只会觉得诶这还蛮有趣吧。”
“……你醒醒吧。”
某人睁大眼睛看了看他，然后倒在床上，躺得笔直。
“王子亲我一下我就醒。”
“喂，睡美人可是要躺在荆棘丛中的。”
“快点啦。”
于是某人只好弯下腰去，敷衍地亲了一下，然后把他拉起来。
“头发要吹干。”
“马上就去。总之，我其实也告诉古小枫醒醒吧。官方对这种事情的看法是，姑且认为伦理啊道德啊什么都是浮云，最后那团烂肉变成小万俟的几率和变成怪物的几率相比算是无穷小量。操作过程导致的基因缺陷基本上是无法避免的，而且，”他咳嗽一声，“我让她想象了一下顶着万俟面孔的白痴小孩。效果很惊悚哦，建议你也想一下。”
确实很官方，但是一切官方的论调都不适合方之晔，卓頠没开腔，等着三秒钟之后的但书。“但是你当然也知道，技术上这不是不可行的。而且胎儿已经蛮大了，说明之前一直很顺利。就算有基因的缺陷，也要到以后才能看出来——这话我没有跟她说，不过她想必也不会没有调查过。那个是古小枫诶，又不是笨蛋。如果她没有看到报告，没有在可靠的地方验证过报告的真假，那当初被她恶整过的我们——我们包括你我万俟闻人小费阿八叶小倾族繁不及备载——岂不是都应该羞惭至死，排队去跳楼。”
“亲爱的，我真的不太喜欢你最近这种动辄生死的修辞方式。”
“啊哈哈哈哈，放心好了，我比谁都要热爱生命，而且热爱的不光是人类的生命。说起来还是古小枫比较危险，我们后来顺便讨论了一下收视率的问题。她现在反社会倾向有点严重哦，说是看到名女人就想吐，再这样下去说不定下次上节目会忍不住掏出把枪来。”
他们同时听到了什么声音。泡过水的电话果然还在正常运作，虽然铃声好像变小了。方之晔循着铃声找了半天才在一堆毛巾底下把它挖出来，看看来电号码，接起来说：“亲爱的所以我说你应该……”声音戛然而止。卓頠光看他表情就知道，这次讨论的绝对不是收视率。
“古小枫。”方之晔静静听了一会儿，挂断电话抬起头，“古小枫说那姑娘失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