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下一个预约还差10分钟的时候卓頠送万俟出去，黑莓MM坐在桌子后面修指甲，看到他们就站起来，笑吟吟地从抽屉里拿出本书请“万俟先生”签名，并且，“上款请写‘给凯怿’。”
万俟接过笔，有点意外：“六把火？哪位大师给看的八字？”
黑莓MM眨眨眼睛，显然没明白对方的话。卓頠只好帮她解释：“不是两把火的炏，四把火的燚。是凯风自南吹彼棘薪的凯……既见君子庶几悦怿的怿。”特地再问一句黑莓MM：“原来凯怿是万俟的书迷？”
黑莓MM的笑容一点没被诗经打扰，甜蜜蜜地说：“怿少原本想要亲自来求签名的，不过刚才接了个电话，出任务去了。”拿出记事本看了一眼，说：“M区46街，说不定很快就能赶回来——抱歉常小姐今天‘又’有事，所以我得替怿少那边接电话。对了，卓医生，4点钟的陈太太打过电话来说要取消预约，今天没别的病人了。”
万俟本来正往电梯走，听到这话脚下停了停，回过头来。卓頠以为他还有话要说，点点头打算让黑莓MM下班。对方正低头看着手机，说：“会找怿少去的案子一定是大事……啊，来了，整点新闻。果然，谋杀案。”
卓頠有点好奇，不知道那位咨询侦探平时都做些怎样的工作。不过他没机会问了，因为万俟已经大步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电视再借看一下。”径直走进办公室。卓頠只来得及瞥见他脸色铁青，赶紧跟了进去，关上门。
“怎么了？”
万俟打了个手势，盯着电视上的整点新闻。那是件谋杀案报道，M区46街，警方正将尸体抬出一座公寓。现场记者正在介绍案情：“……死者是独居的38岁男子，警方初步判断为谋杀，可能是闯空门的窃贼所为。在此提醒各位市民，假日期间要特别注意门户安全……”
万俟冷笑了一声。卓頠立刻明白了。
“你这次来的……采访对象？”
朋友点了点头。
“被灭口了？”
“平心而论他本人倒不算无辜。不过是的，被灭口了。”
卓頠其实不怎么关心那位倒霉的老兄是不是无辜，他比较担心朋友的安全。万俟的神色看似平静无波，但卓頠起码可以找出十个八个破绽来证明他心里其实很紧张。而且那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万俟下一句话就说：“死掉的这位，是个退休的杀手。”
“……我宁愿你去做战地记者，说不定死得还比较慢一点。”
“其实只要足够小心就没事。他退休好几年了，从前就把这城市当作退休后居留的地方，没在这里出过任务。没退休的时候住在另一个城市，也从来没在那里出过任务。另外专门有人负责接任务，跟他单线联系，双方都从来不跟客户打照面，另外有中间人。”万俟说，“他退休就是因为接任务的人去世了，他懒得自己跟中间人打交道，而且也不想再找一个。”
“但你找到他了。”
“我有线人。”
“所以别人也能有。”
万俟转过脸来望着他。有一瞬间卓頠几乎以为他要生气了，但他只是说：“是的，也有可能。”
“所以你下一本书本来打算写杀手的？”
万俟几乎笑了。“听起来像是某种冒险小说……不，不是写杀手。如果他只是讲他杀了些什么人，用什么办法，那就跟小说没两样，不会有人因为这个而想要干掉他。”他停顿了一下，显然分神思考了几秒钟，“虽然这么写应该也能蛮好看。我要写的是杀手这一行。”
这一行的组织、网络和行事方式。他们之间的联系，同行之间的相同点和不同点。卓頠不认为那位退休的杀手先生真的认识一两个同行，那样他不可能能够退休。不过他应该听说过一些事情，有趣的和无趣的，能讲的和不能讲的……或者说，其实全都不能讲，所以他被做掉了。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万俟耸耸肩膀。“我手头暂时没有别的计划，所以何不就这条线继续跟一阵子。”
“……你确实知道灭口这个词的意思，并且也了解它的目的是吧？”
“并且我也明白这件事一定是专家做的，而且警方请一位，呃，咨询侦探插手，想必不是为了一件简单的谋杀案。”万俟说，“反正要是我不去找他，他也多半会来找我。你说呢？”
卓頠看看内线电话。电话是静音的，那上面红灯正亮着。
“我其实不太想承认这一点……不过你又对了。”
常凯怿就在外面等着，穿着身熨贴漂亮的定制西装，干净得一尘不染的手工皮鞋，一点不像是刚从谋杀案现场回来的。看见万俟先微笑一下，欠欠身：“万俟先生。”
“常先生。”
“寒暄客套就免了，不过还是请容我说一句我是您的书迷。我听说，您很关心M区46街那个地址。”
“我听说，您的办公室就在对面。”
黑莓MM乖巧地站起来。“我去泡茶。”
“不。”万俟说，“我要卓頠。”
卓頠其实不觉得自己是那种看起来就对泡茶很挑剔的人。他只不过刚好比方之晔讲究一点，方之晔大概又比万俟稍微讲究一点，所以万俟这家伙叫他进去，其实多半不是为了要泡茶。他不太清楚侦探先生是不是乐意被人介入谈话，不过常凯怿很快做了个赞同的手势，所以他也就跟着进了对面的办公室。
这间办公室的装修不知道是谁的手笔，不过卓頠判断那一定是个艺术家，偏执狂的那一类。屋子里一片白色，不能在白字前面加任何别的词形容的，最纯粹的那一种白色。白色的墙壁、天花板和地板，白色的书架，书架上的每一本书都用白纸包上了书皮，只在书脊上用小号印刷字体写着书名。笔迹分好几种颜色，大概是为了给书分类。不过总而言之，要是谁把自家书房布置成这么个样子，卓頠会把他或者她归到潜在客户类别下。
好吧，常凯怿不是潜在客户，他是现实客户。
“既然万俟先生和医生是朋友，我想两位都知道这件事比较好。”常凯怿说，“万俟先生想必已经猜到了，是专家做的。没费那劲布置成意外，特地要来警告人的。我想，要警告的那位大概就是您。”
卓頠看看万俟。而且他还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咧。
“介意我问一下您是怎么找到那位死者的吗？”
“唔，某个线人。”
“……我理解您需要保护信息来源。只消告诉我，您认为这来源是不是可靠，信息有没有可能被别人知道就行了。”
万俟盯着书架上的那片白色，目光游移。要么在考虑措辞，要么就是在考虑谎话。不过看起来是前者，他过了一会儿才说：“姑且认为是爱丽丝掉进了兔子洞好了。国王和皇后不说谎话，而且那个洞也没有别人会掉进去。”
“不过您此前应该和死者通过电话。”
万俟承认。“他之前疑心很重，过了很久才同意见面。电话里他说过不少杀人技巧，需要笔记的话，我可以给你看。”
“啊，这个倒是不用。”常凯怿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齿，“关于杀人，我也是专家。”
而且不见得比那位退休的杀手先生经手得少。卓頠心想。
他泡好茶，听这两位讨论案情。万俟的笔记本里不光记了杀人技巧，还记了不同的行家的不同爱用技巧。看来那位被采访者在见面之前就已经说了够多。有一瞬间他担心过万一这只笔记本被盗了该怎么办，后来凑过去看了一眼，发现上面记的是拉丁文。
好吧，虽然也不能排除哪个杀手或者小偷懂拉丁文，至少安全了不少。
“你不会是为了保密性才学拉丁文的吧？”
“不，只是因为那是我掌握的唯一一门还算生僻的语言……其实我觉得大篆没准也有用，不过那个写起来就太慢了。”
“其实我不太明白我们还在讨论什么。”卓頠说，“既然很明显是专家做的，既然很明显那位专家已经飞走了，基本没可能破案了，而且你的线索也断掉了。”
那两位都看着他，笑，不说话。卓頠叹口气：“所以你，想要找到那位飞走的专家；你，想要从他身上找到新线索。”
不需要回答，因为他自己确定就是那么回事。卓頠思考了一下，伸手拍拍朋友的肩膀。
“不管怎么样，全须全尾的回来……别让费尚文最后没官司可打。”
“放心吧。”常凯怿说，“有我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