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业两个礼拜之后，卓頠接到好朋友的电话。
最好的那种朋友。对两个人都是，对两个人的大多数朋友也都是。他们的朋友都不太多，多数是很聪明那种，少数是极其聪明那种。这位朋友属于极少数，他们遇到难题的时候，会去征询意见的那一种。
“我是万俟。”朋友说，“抱歉我必须把下面这句话直接迅速地说出来，不然我就要炸了：古小枫要跟我离婚。”
“什么？”
“还有呢。她请的离婚律师是费尚文。”
可是他跟费尚文已经认识了二十年，二十年来，一直都是最铁的死党。
卓頠吸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站了起来。
“我想我们需要见个面。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去找你？”
“反了吧，这话应该我问你的。”万俟苦笑，“听到你这么紧张我还蛮感动的。周四来找你可以吗？最好是你办公室，我暂时不希望方之晔知道这件事。”
卓頠没问为什么。
“好。下午三点钟。”
“到时候见。”
万俟到得很准时。他一向很准时，既不会太早，也绝不会太迟。时间很宝贵，对别人如此，对他尤然。他们其实并非太久没见——至少就万俟的标准来说是这样。“只不过三个月没碰面而已，而且我们总是有联系么。”
对并不住在同一个城市的朋友来说，的确没什么了不起。
卓頠泡杯茶给他。“你不会是特地飞过来的吧。”
“不，恰好过来有个工作。”
卓頠没问那是什么工作。万俟是那种专门挖各种黑幕的自由记者，这一行里最好的几个之一，而且他感兴趣的工作通常又辛苦又危险，所以越少人知道越好。不过既然他还有心思工作，好像问题并非严重到不可挽回。问题在于费尚文在律师这一行的名声。他们的朋友从毕业之后就一直成绩斐然，需要他出马的事情，通常都严重到不可挽回。
当然那也说不准，说不定他只是帮朋友，友情价。毕竟离婚官司并非小费的专长，就好像婚姻咨询并不是卓頠的专长一样。
卓頠甚至开始有点怀疑自己的专业水准，因为他实在没能明白朋友夫妻俩怎么会变成这样。基本上，他们是那种典型的成人现实版童话，“happy after”两个词能够涵盖的所有部分。从出生起就认识的青梅竹马，彼此熟悉得像空气一样，毫无挂碍又不可或缺，互相理解的程度简直好像读心术，心智、品味、事业和嗜好都般配得恰恰好。有这么一个人在身边已经不光是“习惯”两个字，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信心、倚赖和默契，都已经深入血脉，不管怎么伤筋动骨都不可能分开。早在他们结婚之前他们已经是家人，而这样两个人现在居然要离婚。
那他还怎么能对自己和方之晔有信心。
“茶很好喝。”万俟放下杯子看看表，说，“你这里有电视吧？转到古小枫的那一台，你看了她那档节目就知道了。”
卓頠听说过古枫那档节目。已经做了好几年，在脱口秀节目里算是独树一帜，专门针对名女人，而且以总是能诱导对方大谈私房秘辛著称。古枫是那档节目的制片人兼主持，从最开始的十点档小栏目起家，基本上从策划到灯光都要一手包办，慢慢做到现在的周末黄金档，手下有一大票人，收视率甚至远远超过一大堆有名的综艺节目。他打开电视机搜寻那个频道，心里有点罪恶感。虽然也是从高中时代就认识的朋友，他和古枫的熟悉程度远远不如男生同盟内部来得亲密。基本上对他来说，古枫只是“万俟的女朋友”；反过来，对古小枫来说，卓頠大概也只是“万俟的朋友”，顶多再加上“方之晔的男朋友”而已。所以他听说过那个节目，但从来没有看过，最多有一次在家里看到方之晔好像在看——但万俟的书他每一本都有买，买完会要求作者签名，签完会一页页认真读过，通常还会打一个电话交流一下读后感。
卓頠明白自己有严重的立场偏差。并且他相信万俟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对方今天来的目的，应该不是婚姻咨询。
他们安静地忍受了两分钟广告，然后节目片头进来。万俟深深吸了一口气，站起来问他这里有没有酒。于是他们一人倒了一杯威士忌，坐下来看电视。古小枫刚介绍完嘉宾，是一本女性杂志的主编，反正卓頠既不看电视也没关心过报纸社交版，对一切不够资格上头条的名人两眼一抹黑。古小枫看起来比嘉宾要漂亮得多，小骨架巴掌脸，穿着身糖果色小裙子，对着镜头笑意盈盈的时候看上去还像是刚刚毕业的新鲜水果，只有开口说话的时候才会晓得，这女人其实已经是陈酿了。
“她状态很好啊。”
“嗯。”
“万俟，其实我应该先问一下，你们之间有没有任何原因……”
“如果你指的是通常导致离婚的那些，呃，大众化原因，没有。”万俟说，“我没有外遇，她也没有外遇。我们彼此是任何意义上的第一次，而且从来没有别人。一直有新鲜话题，保持每三天一次的争论频率，通常是一些形而上的扯淡论题，从穿越到哪个年代最能改变历史到哪种狗最聪明。我们都同意到33岁再要小孩，男女不拘，当然如果在那之前意外有了也不拒绝，反正一定养得起。至于生活细节，我们从小轮流在对方家里吃饭，从食物的口味到面纸的选择都被训练得完全一致。”他看着卓頠的表情，笑了笑：“不是说没有原因，只不过，我们从来不那么大众化。”
“那么还是有原因的？”
“有是有，不过滑稽了点儿。”万俟指指电视，“直接告诉我的理由是，‘万俟我们已经试过婚姻了，要不要倒过来试试看同居’，估计接下来会是牵手，约会和‘很高兴认识你’。撇除这么少女漫画的理由，我觉得那家伙其实是拼收视率，拼到走火入魔了。”
卓頠皱起眉头，一时没能明白朋友的话。电视上两个女人正在聊离婚的话题，反正名女人差不多都是这样，不是已经离婚就是正要离婚。宾主两方都有很多面部特写，卓頠仔细辨认着她们的表情，发现两个人都假得可以。一边是努力想要强调自己在那次离婚中受到了多大的伤害，另一边是努力想要表现得心有戚戚。不过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古小枫对离婚这话题没什么共鸣，她之所以聊这个只不过是因为观众喜欢看而已。
他把这结论告诉万俟，对方耸耸肩膀，说了一长串的嘉宾名字。因为知道他全都不熟，直接给出要点：“最近几个月，差不多每一个嘉宾都要聊聊婚姻的话题。”
“……难道就没有未婚的嘉宾吗？”
“哦。那时候她们就聊介入别人婚姻的话题。你还指望公众喜欢听什么呢？越私人越好。”
“但这个社会的名女人终归是有限的。所以到了第五年，要么把一线明星用到第六遍，要么就得用六线明星。”
“你说话越来越像方之晔了……是的，虽然没那么夸张。大众的窥私癖的确越来越难满足了，一方面能爆的料终归爆一点少一点，另一方面爆料的渠道越来越多。总之，我查了一下节目的收视率，最近半年一直在往下掉。虽然还没掉出黄金强档的下限，不过也快差不多了。”万俟说，“而且古小枫快要升职了。我猜要是收视率继续往下掉，她那职位也不太一定能到手。离婚这件事捅出来，加上她有点名气，我有点名气，费尚文也有点名气，可以有好一阵子保持话题性，然后她的收视率就死而复生了。”
卓頠点点头，重复朋友说的话。“你猜。”
“或者你建议我也去跟她聊聊婚姻的话题？她最近拒绝跟我谈话。”
“或者你去找费尚文聊聊。”
“他不能多说的。”万俟指出，“保密原则就是用来管这种事的。他不能给我建议，利益冲突。”
“不过他总有办法暗示你点儿什么吧，如果他愿意的话。”
“是的，这个我试过。”万俟忽然笑了，“他亲自来给我递律师函的时候我问他，如果我委托他老师来代理我这边会怎样——你知道，叶教授一直是他的偶像，到现在都是。”
“唔。他怎么说？”
“他对我说：‘万俟，你真上道。’”
他们端着酒杯看看对方，沉默了一会儿。
“我觉得你说不定猜对了。”
“我觉得也是。”
“那你打算怎么办？”
“恐怕我已经习惯迁就她了。”万俟苦笑，“古小枫是那种，本质上把一切都看成是游戏的人。当初我因为这一点而喜欢她，所以现在当然也应该为这一点买单。来吧，陪她折腾一出华丽热闹的真人秀也就是了，等事情完了再打昏了绑回家。”
“最后那句，是玩笑吧？”
“你看不出来？”
“……看来是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