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特种兵大少爷继续跟卓頠谈了一个钟头，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时间，然后宣布要趁没醉之前离开。这大概正是这间酒吧的用意所在：不论是谁，想到还有一个迷宫要走，都很难放任自己烂醉如泥。他们在公园外道别，各自走向这个城市的深处。地铁里人不多，出乎意料地非常干净，可惜报站的广播口音重了一点。卓頠在地铁里给方之晔打电话，信号很弱，对方的声音断断续续。不过没关系，只要有三五个单音，他们就总能明白彼此在说什么。
“回来了？”
“再有二十分钟到家。”
“那正好。家里有找你的客人。”
口气有点古怪，卓頠问：“遇到麻烦了？”
“如果你指挑剔泡茶手艺、家具配色和你的交友品味的话。”方之晔说，“刚进门五分钟，我争取在你回来之前不想着揍他。”
“陌生人？”
“陌生的，有钱人。”方之晔想了想，补充，“他说他姓常。”
卓頠差点在地铁里大笑出来。
“……怎么了？”
“没什么。帮个忙，打开电视，找个最烂俗的电视剧放着，声音开大一点。”
“需要我看得津津有味吗？”
“再弄点垃圾食品当零食，吃东西的声音也要大一点。”
方之晔在那边笑得不行，一口答应下来，保证他回去能看到那位先生气歪的鼻子。卓頠微笑着合上手机，开始思考这位常先生的来意。
不管他是谁，鼻子被气歪的时候都比较容易说出真心话。
而且，卓医生摸着下巴想，在他的地盘上挑剔方之晔，是不可原谅的。
卓頠赶在二十分钟的最后一分钟到家，一推开门就看见一大团黑影扑了过来，及时扶住了墙壁才没被扑倒。那团形态可疑的东西乍一看像是一大坨脏兮兮的黑色拖把，从长长的黑色辫子间不知道算是什么部位的地方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
卓頠总算知道方之晔为什么肯放不速之客进门了。
屋子里震耳欲聋地放着肥皂剧，在玄关就能听见女主角泫然欲泣地问“你真的不爱我了么——”。方之晔笑眯眯地出来迎接他，令人瞠目结舌地穿着一身多拉A梦布偶装。卓頠原本试图拥抱一下他，圆滚滚的实在无从下手，只好作罢。
“这是哪里的戏服？”
“啊，下个月要参加的化装舞会，今天衣服送来了我正在试，”方之晔弯下腰，摸摸正在他腿边蹭来蹭去的波利，“它就来了。”
“……不光是它吧。”
“它比较讨人喜欢。”方之晔说，“比较讨人厌的那个在书房。”
卓頠点点头往里走，方之晔在他背后皱皱鼻子，追加了一句。
“顺便，你的衣服是蝙蝠侠。”
那位来访的常先生正坐在书房里，打量着顶天立地排满三面墙的大书架。看见卓頠走进来，坐在椅子上微微欠了欠身：“总算有位正常人出现了。卓医生。”
门外的肥皂剧适时来了一句：“亲爱的，你就是我的神祗！哦，我简直不知道要是没有了你，我该怎么办！”
卓頠险些笑出来。与此同时他注意到那位常先生的嘴角微微下撇了一点，很难察觉的微表情，大概只维持了半秒钟，因此更加确定无疑是真的。他也欠了欠身，随手关上门。
“您这句话无可辩驳。常先生，一万个人里大约有0.3个人的智商和我partner相同，他不知道正常两个字怎么写。”
那位常先生扬起眉头。卓頠微笑了一下。
“您今天来不是和我讨论他的。还没请教大名？”
“如你所知，叫我常先生就可以了。”常先生说，“相信卓医生前几天已经见过舍弟和舍妹，他们应该提起过我。”
从表情看来，这位常先生不太喜欢自己的名字。卓頠稍微分神猜想了一下那原因，同时觉得常凯怿的相貌和堂兄堂妹都不相似——虽说还看得出是一家人，不过常家人的美形份额大概全都用在怿少身上了，常凯忻还算得上可爱，这位做大哥的却只是面貌平常。当然，即使把那身衣服忽略不计，把顶着这么一张平凡脸的大常先生扔到人堆里，也不见得比小常先生难以辨认：很少有人能把鼻孔朝天的傲慢表情做得这么自然，除非他从出生开始就一直在练习。
不过卓頠意识到把常先生分大小好像有点儿滑稽。
“我的确见过年轻的那位常先生，实际上，我刚刚见过他。”卓頠说，“抱歉我不习惯在家里谈工作，不过既然您已经来了，请您开门见山。”
那位先生赞赏地抬了抬眉毛。
“我喜欢上道的年轻人。”
“您过奖了，我只是特别讨厌麻烦而已。”
“啊哈，恰好和我一样。所以我特地来提供一个彼此减少麻烦的机会。”常先生说，“很简单，我知道凯怿今天去找过你。要是你肯帮我一个忙，把他从今天开始的诊疗记录都给我复制一份的话——”停顿得恰到好处，显然很明白怎么说服人，“我也帮你一个忙，你的新办公室从明天早上开始就可以使用，一切都是最好的，包括一个免费的护士。怎么样？”
“希望您说的护士不是常小姐。”
“真聪明。”
卓頠欠了欠身。
“那么为了奖励你的聪明，再加上这么一个条件怎么样：2011大厦里的所有人，从租客到物业清洁工，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你和方医生住在一起。”
“下一秒钟您就该告诉我您碰巧是业主了吧？”
“Bingo。所以我说，你真是个上道的年轻人。要不是凯忻配不上你，我简直都希望你成为我妹夫了。”常先生站起来，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我碰巧也有几位跟你同行的朋友——说句题外话，我原本不能理解凯怿为什么放着几位资深的知名医生不看，偏偏挑了位还没独立执业的新秀，不过看到你我就明白了，撇除，呃，对伴侣的选择不说，你们确实是同类——总之，我知道你们这一行有些什么忌讳。你也不想从今以后，只能回大学去做研究吧。”
“多谢您的夸奖，”卓頠替他拉开门，肥皂剧的声音重新传进来，“和关心。那的确是我担心的问题，您说得正中要害。不过抱歉，您的条件，我拒绝。”
“真是太可惜了。老实说，我每次看到像你这样的年轻人自毁前途，都会觉得这个社会的希望又少了一分——这个城市有至少15%的人群被各种心理疾病困扰，你真的打算以后只给其中的4%看诊么？剩下那些怎么办？”
“真意外您居然还考虑到了需要帮助的人群，特别是在您逼我违背一系列的职业道德的同时——不知道您有没有意识到接受这条件的话，我连执照都保不住。”卓頠微笑，“而且我一直觉得有点奇怪，您大晚上的亲自跑来我家——”那团黑拖把欢天喜地地从他身边跑进书房，在主人的裤腿边转圈圈，“带着它。这种行动跟您刚才提条件的方式，和措辞，好像有点儿矛盾。”
他停顿了一下，因为他们都听到了肥皂剧的台词：“哦，你这个口是心非的小妖精！”卓頠一边觉得要么是这编剧太天才，要么就是方之晔故意的，一边忍着笑最后补充了一句。
“顺便说一句，虽然这招对我partner很有效，但工作时间以外，动物是严禁在我家出现的——所以您还有十分钟，不然就请您等我开业之后，打电话跟护士约时间吧。”
仿佛是为了附和他的话，波利朝着主人欢快地叫了几声。常先生无视了宠物的讨好，微微哼了一声。
“那么，撇除那个愚蠢的医患保密原则，你能为我做什么？”
“您希望我做什么？”
“放心，接下来我要要求的，想必不会跟你的职业道德殊死搏斗。”常先生盯着他，终于微笑起来，“我希望你用合适的方式让人知道，凯怿在你那里是治疗失忆的。”
卓頠怔了怔，开始认真打量这位传说中的大哥。
事情总算变得，呃，有趣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