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ilot03

　　
　　实际上，外伤引发的记忆混乱是很难讲的。有的记忆损失会随着生理状况的好转慢慢恢复，有的则完全不可逆。人类对自己的1400克脑子的了解远远不如对太阳系的了解，几乎每个人的情况都有所不同，而且没人知道那为什么不同。说到底，人类智能本身不在人类智能的控制范围之内，在这个领域最重要的，其实还是运气。
　　卓頠希望常凯怿的运气能够好一点。
　　他没有阻止常凯怿喝酒，酒精有助于人们暂时抛下自我防御机制，这一点上，前·咨询侦探先生无疑过于优秀，卓頠几乎要怀疑他受过反审讯和反精神控制的特别训练。任何期待真实回答的问题都需要拐弯抹角隐藏在一大堆无关问题里问出，否则对方就直接给你一个最可能被期待的标准答案，心理测试变成博弈游戏——而且这都跟诚实信任好感什么的无关，纯粹是训练有素下的条件反射。幸好卓頠的耐心是跟方之晔耗了17年慢慢磨出来的，一个一个问题慢慢问，一边问一边自己叫了东西来吃。常凯怿倒是很轻松，一杯杯地喝酒，被问到什么就随口答了，好几次用来打掩护的问题其实重复了，他也好脾气地乖乖回答，最多补充一句：“这问第三遍了。”
　　“啊，没关系，有的时候是需要重复的。”
　　其实只是他懒得现编那么多。
　　常凯怿的情况并不太坏，特别是考虑到他受过重伤，一个月前才刚刚从深度昏迷中醒来——实际上能够醒过来已经算是命大，按照他本人的说法，“一个月里已经有四位医生希望把我写进论文。”就一个重伤后醒来没多久的患者来说，他气色不错，智力超常，个性则确定无疑实在太好了。问题是，“我不希望被人发现自己失忆，所以直到现在可以独自出门，才来找心理医生求医。”
　　“……容我确认一下。你一年前受伤，一直在深度昏迷状态，上个月才醒过来。而且你确定，这一个月来，没有任何人发现你失忆？”
　　常凯怿笑得有点狡猾：“或许我其实应该去写本《穿越者伪装指南》。”
　　他其实醒得比医院的记录早两天。那期间，“我暂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决定先继续‘昏迷’一阵，呃，这样比较安全。每天都有人来看我，不同的人。我猜植物人是最好的倾诉对象，那两天什么秘密都听了一个遍。总之，大哥有一天来看我，跟我说了很多话。”他停顿了一下，补充，“真心话。”
　　他把大哥的话复述了一遍，卓頠仔细听着，按照他的要求没有记笔记。果然这次受伤是跟他暗中在跟的一件案子有关，虽然他此前看来是瞒过了所有人，没人知道他在查这件事。“大哥大概是在我受伤之后查出了一点苗头，不过他认为我不知道他知道——我认为他也不知道我知道。”伤势是意外，起因在凯忻和朋友去国家森林公园露营。一帮登山社的大学生不知天高地厚，故意躲开了指定路线，跑进禁区结果迷了路。凯忻还算聪明，在手机没电之前爬到了有信号的高度，最后一个电话是向堂哥求救。
　　“为什么没找了不起的大哥？”
　　“小开心——凯忻——一直就跟我比较亲。而且在野外遇险，找我是正确的。”常凯怿说，“那片山林我比较熟。”他没有解释为什么，卓頠也没有问。“我联系了救援人员，自己先带了必要装备进山。找到他们没费什么力气，带他们往预定地点走的时候，因为路滑摔了一跤。”
　　“只是因为路滑？”
　　“姑且算是吧。反正我也不太记得那几分钟的事了。”
　　他撇了撇嘴，卓頠没有放过那个表情。“但令兄不相信。”
　　“其实我也不相信。”常凯怿笑，“比起开心的那帮朋友，我比较相信我的身手。而且听大哥的意思，他怀疑那帮年轻人里，有人跟我在查的案子有关。”
　　“所以？”
　　“问题就在这里，我不记得之前自己在查什么案子了。原本想回办公室看看有什么线索，结果果然被大哥清光了。”侦探先生蹙起眉头，“不过那帮年轻人的名单不难查，或者我们可能慢慢由此想起来。”
　　“或者你应该跟令兄谈谈。”
　　常凯怿诧异地看了看他，摇摇头。
　　“光是受伤这件事，开心已经被大哥禁足一年，扣掉所有零花钱，接送的司机保证上下课都在教室门口等着，没收手机，接听电话有录音。”他面不改色说了一长串反人权举措，冷笑了一下，“假如再被他知道我失忆，开心大概就要惨了。”
　　卓頠耸耸肩膀。他倒是愿意相信，要是常凯怿决心骗过所有人的话，绝对能够做得完美无缺。基本上这只需要足够小心的察言观色，再加上足够聪明的从一切蛛丝马迹推断出事实就够了——对一位前咨询侦探来说这应该算是基本功，并且他刚刚醒来，一切都可以方便地推到“对不起我有点头疼”，或者“抱歉我想要休息一会儿”上。只不过，“以您这种情况，很难想象醒来之后没有接受过心理医生的治疗——我不是指失忆什么的。您难道在疗养院里没有想过要向一个心理医生求助么？”
　　对方摇摇手指，露出一个“想都不要想”的表情。
　　“第一，那里的费用是大哥付的；第二，那医生不够厉害，被我骗过了。”
　　卓頠挑起眉毛等待他的下文。常凯怿笑：“刚才我有三次想要讲谎话，每一次都被你看出来了——别告诉我你只是在唬人。”
　　“哦。我没有。”他回答，“不过容我提醒，那是四次。”
　　有这么一个聪明有趣的病人真是令人心情愉快，虽然这个聪明人丧失了一部分记忆，还有一部分明显的记忆混乱。他带来了自己最近的MRI图像。好消息是看不出什么生理损伤；坏消息是，暂时也没有明显的值得尝试的方向。
　　“你一直只是从跟人的对话中搜集记忆线索？”
　　“我原本也没忘记那么多。”常凯怿说，“至少我还记得大哥是个很厉害的人，如果有什么事情不想让他知道，那最好先别让任何人知道——我仔细想过了，记忆混乱的部分只是受伤前两三年，基本上一片空白，间中会想起一些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的片段，而且其中一些显然很荒诞。”
　　“比如？”
　　“比如我看到你的时候，脑子里就自动冒出了一个故事，觉得你是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因为某些事情做了整容手术，特地到事务所来跟我打招呼说‘嘿我还活着’。”他低头转着酒杯，嘲讽地笑了，“不过稍微多看一眼就知道不可能，要是哪位整容医生能有你这样的作品，全天下的明星都会跑去找他的。”
　　卓頠点点头。他知道记忆其实并不像大多数人所相信的那么可靠——人脑不是用来处理系统、复杂、连续相干的事件的，它放进存储空间的只是无数的碎片，然后依靠大脑把所有这些碎片补缀起来，得到完整而符合常识的结果。绝大多数时候这种机制卓有成效，但有的时候，特别是碎片不完整的时候，人脑会强行把不合适的拼图塞在一起，努力构建出一个故事——潜意识是很讲逻辑的，它不接受太过离散的事实。如果一个事实从其他所有事件跳跃得太远，它会自动地补上一个中间的事件。这当然是记忆的一部分，实际上，是许多人记忆的绝大部分，但是在大多数情况下，对大多数人而言，它可以轻易地植入、改变和合并，大脑只会记住自己想要记住的事情，不管那是否真实。
　　所以如果你无比强烈地希望某件事发生，它就会在你的记忆里发生，特别是记忆本来就是空白的时候。
　　比如常家小少爷一定非常希望自己那朋友还活着。
　　不过这差不多也就说明他知道对方已经死了。
　　“幸好那时候我已经比较清醒，没有像小开心那么冒失。而且你对我的反应完全像是陌生人，所以我也没表现出来。”
　　“……最近还有类似的经历么？”
　　“不，放心，只有那一次。”常凯怿解释，“有件事要先说声抱歉，后来我查了一下你。而且就算妄想得有多厉害，看到你在电梯里对着一只猫打喷嚏，那念头也打消了。”
　　“那还真是抱歉……”
　　对方摇了摇头。“无意冒犯。只是我们绝不会出现过敏打喷嚏这种事……我那朋友，以前，是位狙击手。”
　　“特警……？”
　　“特种部队。”
　　他看着卓頠的表情，笑出声来：“嗯，在头一次听到这句话的人里，你算是最扑克脸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