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卓頠签了合同，订好了窗帘和沙发组，指定日子请店家送去。那张桌子也请人估了价，把钱汇过去。原本计划趁着空闲去度假，因为方之晔迟迟无法安排好休假时间耽误下来，干脆也就不去了。他们还是头一次真的一起住在一个家里，卓頠觉得宅在家里也不错。这套公寓是两个人合买的，当初布置的时候卓頠还在大洋对岸没回来，经手的是方之晔。所以明明是两个男人住的地方，却充满了暖洋洋的明亮颜色。卓頠怀疑自己说不定正是因为这一点，才坚持把办公室的黑白灰保留下来。
自家浴室里的地砖是方之晔不远万里从欧洲订回来的，厚厚的透明材质下埋着鲜艳可爱的海星和珊瑚，淋浴间仿佛一个小小水世界。厨房是另外一番景象，只有流理台和灶具厨具充满现代感觉，其他的东西一律是特意不曾打磨抛光的木头材质，手工刷了一层本白油漆。按储物架的尺寸定制了一整套陶艺储物罐，方之晔自己一只只手绘的图案；同样的图案还出现在白色的墙砖上，卓頠简直想不通他为什么有那么多时间。装修完毕之后方之晔得意洋洋把照片发给他，卓頠一边觉得这人真是天才，一边问他打算怎么清洁这么一间白色的厨房。答案在意料之中，方之晔笑嘻嘻地说：“啊，反正在你回来之前是不会开伙的。”
卓頠在沙发上伸了个懒腰，把手里读完的期刊随手扔到地毯上，打算起身去看看厨房里煲着的那锅汤。脚趾头在白色地毯上找了一圈儿也没找到拖鞋，正要坐起身来的时候电话响了，陌生号码，对方的声音很好听。
卓頠确实没想到那是常凯怿。
对方讲话很客气，说今天去诊所拜访，没想到卓医生还没开业。卓頠解释说自己的租约还没开始执行，那地方理论上还是常先生的侦探事务所。他心里奇怪着常凯怿为什么要来找自己，不过这么一问难免显得拒人千里之外，只好等着对方主动开口。好在常凯怿也很干脆，直接问：“那么要是我想来求医，最早什么时候可以呢？”
卓頠看看表，想起那个戴着同款手表的年轻人。“您本人么？”
“是的。”
“那么看您方便吧。我这边的话，”他走进厨房，看了看汤的火候，“从一小时后开始，都有时间。”
常凯怿听起来像是在笑，“多谢您。那么下午五点钟，就在您未来的诊所碰面可以么？”
卓頠点点头，虽然电话那头的人听不见。“下午见。”
他给方之晔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五点钟在7楼约了患者见面，厨房的砂锅里有汤。方之晔好像正忙着，答应了一声就挂了。卓頠想了想，还是在玄关留了即时贴才出门。贴即时贴的手制小黑板下有只桃子扑满，凡是谁忽略了对方的提醒就要在里面投一块钱硬币，刚一个月就被方之晔塞满了一半。不过这法子很有效，最近方之晔已经不太忘事儿了，只要在这里提醒一下，他就一定会乖乖把汤喝掉。
至于卓頠，他从来就不会忘记关于方之晔的事。
常凯怿很准时，几乎是合着远处钟楼里五点的钟声来敲门的。卓頠看着他走进来，一瞬间有点儿鹊巢鸠居的尴尬感觉。今天他总算明白了常凯怿为什么要在屋子里铺那么厚的地毯，这一次他左腿膝盖以下的裤管都空荡荡的，大约是用了那种机械骨骼外形的假肢。虽然他走路的姿态依然矫捷轻盈，这副样子再衬上那灰色地砖未免过于冷硬。
这办公室目前处于主权不明状态，屋子里空荡荡地什么也没有，连书架都已经收拾干净。卓頠起身道歉说无法准备茶水，建议出去找个舒服一点的地方谈。常凯怿含笑环顾一下这间屋子，立刻就同意了。
“我大概知道一个地方。”
他说话的方式有点奇怪，特别是“大概”的部分。卓頠注意地听到了其中的不确定和不愉快，心里“大概”有了点数。联想到这位先生此前曾经受过的伤，目前的状况似乎也不太奇怪。
虽然他看不出除了那条腿之外，对方到底哪里动过手术。
他们下楼的时候在电梯里碰到了方之晔，与这幢大楼完全不搭的帽衫牛仔裤打扮，帽子里趴着只小猫，衣服前兜里蹲着另一只。看见卓頠进来就神色尴尬，乖乖缩到电梯角落离他最远的地方。常凯怿奇怪地看了看他们俩，作为解释，卓頠只好放任自己打了个喷嚏。
“抱歉，我对猫有点儿过敏。”
仿佛是作为回答，帽子里的小猫咪咪地叫着，探出身体，随后敏捷地爬上方之晔肩头，看来是想要扑到谁身上。卓頠向反方向退了一步，常凯怿伸出手去接过小猫，毫不担心身上沾上猫毛。猫咪乖乖地趴在他袖子上，专心致志玩着黑曜石袖扣。方之晔扭过头，从电梯墙壁的镜子里笑嘻嘻地看着卓頠，没有说话。
他们一早就约定在这幢大厦里装做只是普通熟人。心理医生这行当太需要患者的信赖，无谓高调挑战社会认知——随便哪个心理学本科生都知道，关系越亲密稳固，对其他族群的排斥也就越强。人们不会关心给自家宠物看病的医生是什么性向，但绝对会对自己的心理医生万般挑剔。
卓頠一点儿也不想变成只能给4%人群服务的心理医生。
方之晔是去送还小猫的，它们的主人刚才打电话来说没办法来接，“拜托方医生送过来，万分感谢”。等他送到地方差不多也就是交通高峰了，特意选择这么一个时间，看来对方还希望留方医生吃晚饭。
卓頠心想那也不错，因为他今天大概没时间给方医生做晚饭。
常凯怿挑的地方是私密到简直不可理喻的一间酒吧，开在公园里那个庞大又复杂的树篱迷宫里，明显地对一切陌生客人敬而远之。卓頠跟着常凯怿轻车熟路地往里走，眼看着对方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怎么了？”
“我不记得我来过这里……”
“但是刚才我提议找地方的时候你想起了这里？”
“我想起了‘有一个地方’，可是到了这里才明白它是这个样子的。”
“迷宫走法也是么？”
“我刚才走错了一下。”
“你刚才走错了一下是因为你思考了一下。跟着直觉走就好。”
“潜意识么？”
卓頠点点头。“比显意识诚实。记忆有时候是会骗人的。”
常凯怿微微冷笑了一下。
“人有时候也是会骗人的。”
他走路很快，卓頠稍微费了点力气才跟上他。到了地方服务生果然认识他，笑得甜甜地上来招呼“怿少好久不见”。常凯怿明显怔了怔，然后才随手给了小费，用漫不经心的口气说：“老位子。”
果然有老位子，果然是个好位子。在酒吧那主屋挑出来的露台上，旁边的栏杆上攀满了荼蘼，稍微一低头就能透过玻璃地板看到下面柔软的绿色草地。迷宫的这一侧外面是一个巨大的人工湖，隐约的水声隔着几重树篱透进来，越发显出这里的安宁静谧。这时候太阳快要落山，树篱上沿一线淡紫色镶着金边的晚霞，偶尔有几只飞鸟在树篱上落一落，又很快振翅飞走。压根儿还没到来酒吧喝酒的时候，只有他们两个客人。常凯怿随便打了个手势，服务生很快把酒送过来，两杯琴苏打。他诧异地低头凝视着自己的指尖，苦笑了一下。
“我果然还是，失忆了。”
卓頠交叉手指，前倾身体。
“那么，我们开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