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花街2011号

       米花街2011号是一幢大厦，心理诊所在7楼，宠物诊所在4楼。

　　每天早上，他们会在电梯里碰面。

　　“早，方医生。”

　　“早，卓医生。”

　　仅此而已。

　　然而，那只是表面。

　　0×01

　　卓頠对这间办公室很满意。

　　大都会心脏地带的古老大厦，交通要冲，地段矜贵，去本城最重要的任何地方都只需要步行十五分钟——那是本城地面交通最快的方式，没人会发疯到在城里开车。大厦和本城最大的公园只隔了一条马路，公园的那一头就是地铁出口。每天早上来工作的时候可以散步穿过绿地，季节对的话会有开得很好的山茶和杜鹃，或者繁华灿烂的蔷薇花门，松鼠挥舞着蓬松的尾巴敏捷地穿过小径，毫不怕人。卓頠本人既不喜欢花，也不喜欢动物，但对于一位心理医生来说，这种环境早晚派得上用场。

　　何况这个房间有他喜欢的白橡木墙板，黑胡桃木书架一直通到天花板，揭开藏蓝色地毯的一角，可以看到下面安静雅致的浅灰色地砖。家具是上一任租客留下的，除了书架之外，还有一张年代久远的樱桃木书桌——据说这位前任一年前无声无息消失，再也没有出现过，只是当初租金一直付到了现在。有那么一阵子卓頠怀疑他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才仓促离开，否则不应该留下这么多东西，特别是这张桌子。不过这样正好，只要揭掉地毯、更换窗帘和沙发组，就是他想要的房间了。

　　不多不少，恰如其分。

　　“大厦的保全系统……”

　　“您一会儿就能看到。非常完美。”

　　“隔音呢？”

　　“这幢大楼里曾经有家牙医诊所，”管理员的微笑克制而谨慎，“直到搬走都没被邻居听到过声音。”

　　卓頠盯着对方的眉毛，并不相信这个回答。不过算了，至少前一个“非常完美”是发自内心的。他坐在椅子上，指尖轻轻碰触书桌光滑的桌面。上任租客的租约还有三周到期，所以他在更换室内布置之后，还能悠闲地度一阵子假。

　　如果他确实决定把独立执业的第一家诊所开在这里的话。

　　他确实决定了。

　　合同要三天后才能准备好，因为据说非常复杂、非常多条款、非常厚。由于此前的小费，管理员“不小心”提起业主的法务部有多难缠，然后“随口”闲扯了几项条款作为佐证。卓頠一边写订金支票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偶尔微笑一下表示感谢。管理员于是更来劲，直到卓頠终于在嘴唇前竖起食指。

　　“嘘。你也知道，他们法务部很难缠的。”

　　他把支票连同一张钞票递过去，表示自己还想在那个房间继续呆几分钟。管理员善解人意地退了出去，虚掩上门。卓頠走到书架前，看了看上任租客留下的书。大多数的书都没被带走，这倒并不奇怪，专业人士的办公室书架相当于一张巨大的名片，名片随时可以重印，书也可以随时重买一批，这一版与那一版丝毫没有区别，反正放在那里不是为了阅读。

　　他抽出一本书，随手翻了几页。仿佛是为了佐证此前的判断，书页里偶然出现的粘连还没有裁开。按照管理员“我们会在签约前把书架清理干净”的说法，卓頠猜想这批书的下场是二手书店。不过它们的装饰太过堂皇，烫金书脊硬皮精装，多半最后还是会成套的落到某个同行手里继续当名片——其实根本可以把书页拆出来卖给学生，再把白纸装回去。反正重要的只是书脊，内容物就算是盗版网络小说，也不会有谁关心。

　　其实反正也没多少人有什么真正关心的事。

　　他把书放回去，打了个电话。接得很快，可见对方正闲着。声音懒洋洋的，好像在笑：“看中了？”

　　“看中了。”

　　“嗯，我就知道。合同想必跟我那份是双胞胎，不用费劲再研究了。需要把那个地毯扔掉吧？”

　　“当然。我不希望哪个抑郁症患者被它弄得加重病情。”

　　“好吧，我姑且认为这不是在说我。窗帘你想好颜色了么？”

　　“白色。”

　　“真清净……那么沙发用黑灰条纹？”

　　“还需要多配几只靠垫和抱枕。”

　　“知道了。要下来吃午餐吗？我多带了一人份的三明治。”

　　“你做的？”

　　“怎么可能。街角有家不错的咖啡店。不过今天有三只猫，恐怕要害你打喷嚏。”

　　“……今天算了。另外，你知道这里原先那位租客是做什么的吗？”

　　方之晔想了一下，笑出声来。

　　“说了别不信，咨询侦探。”

　　“……是我想的那个词么？”

　　“是你想的那个词。”

　　“因为这里是米花街？”

　　方之晔笑，“而且这条街上没有221号。”

　　从事务所地段看来，这位咨询侦探先生，想必跟另一位顶着这头衔的先生一样身手不凡。或者当然，也可能只是足够有钱。卓頠走到窗前，打开窗户，低头看看外面的风景。

　　“那先这样。晚上见。”

　　恋人喵了一声作为回答，笑着挂断。卓頠站在那里出了一会儿神，好像听到背后有点动静，可是还没转身，就被人用力一把抱住了。

　　“凯怿哥哥！”

　　女孩子的声音。有点闷闷的，应该是把脸埋在他背上了。卓頠站在那里放任对方紧紧抱住自己，心里默数到五，正要开口请对方放开，肩膀上却传来了温热濡湿的触感。

　　这女孩子在哭。

　　对方抱得很紧，好像是怕他变成轻烟消失，双手用力握在一起，指节都泛出了白色。卓頠叹了口气，抬头望着天花板，重新在心里默数到十。

　　“这位小姐，你认错人了——”

　　“大哥怪我害你受伤，不肯告诉我你在哪家疗养院。我只好每天来这里看看，希望你会回来——凯怿哥哥，我好想你。”

　　这么说那位“凯怿哥哥”就是咨询侦探先生，一年前消失是因为受了伤。需要疗养几乎一年的重伤，看来这份工作并不太平。“大哥怪我害你受伤”的部分，没看到表情，不过语气里的负疚感也是真的。卓頠轻轻拍拍她的手，保证自己不会离开。女孩子确认了三遍才一根根松开手指，他舒了一口气，转过身来。

　　那其实是一个长得蛮可爱的女孩子，打扮得很精致，眼妆被泪水糊得一塌糊涂，可是糊成这样还是蛮可爱。卓頠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见过他的脸之后露出失望至极的神色，颤抖着嘴唇好像马上要大哭出来。发呆几秒钟之后忽然跪了下去伸手摸他的腿。卓頠跳起来躲开的同时，不速之客被一只手抓住，拉到一旁。

　　“常凯忻，你干什么？”

　　卓頠看着那个皱着眉头的年轻人，开始明白这女孩子为什么会认错人。

　　眼前的年轻人身材和他神似，几乎一模一样的修长瘦削，单从背影看几乎难以区分。不过对方显得更瘦一些，以致那一身高级定制竟然不那么合身。手表也是一样，微微松了那么一点点，手腕和手指因此显得异常纤细。卓頠判断这位先生最近狠狠瘦过，不过幸而瘦得很好看，愈加显得轮廓深刻英俊。特别是那双眼睛，不笑的时候埋在睫毛的阴影里，已经堪称澄明灵动；含笑的时候更加不得了，简直是宝光流转，顾盼生姿。

　　现在他就含着笑在道歉：“抱歉，舍妹太冒失了。她刚才没有恶意——”微微拎起自己的一条裤管，“因为我这条腿是假肢，她只是想要确定一下是不是我本人而已。”

　　卓頠微笑着摇摇头表示不在意，解释说这间办公室正在招租，自己只是来看房子的。于是常凯忻小姐擦干泪水道歉，并且在重新确认了三遍“凯怿哥哥你不会就走吧”之后飞奔去洗手间补妆。管理员这时候回来，看到那位先生显然吓了一大跳，赶紧用夸张得恰到好处的惊讶口气说：“常先生？您终于回来了？”

　　然后他转向卓頠，解释说这位常凯怿先生正是从前租用这里的那位，呃，咨询侦探。不过大楼的规定是续租需要提前一个月说明，业主有权提前一个月寻找新租客，合同上有专门的相关条款。卓頠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鉴于有那个“难缠的法务部”存在，他对自己承租的合法性其实并不怎么担心。常凯怿看起来更是毫不在乎，抬抬下巴表示这屋子里的一切东西都留下来随便处置，然后挥挥手把管理员打发走了。

　　既然人家兄妹俩约了在这里见面，卓頠当然最好赶紧离开。他请常凯怿留下联系方式，以便把那张书桌的款项交给他，作为交换也留下了自己的名片。两位先生就彼此职业各自寒暄了一句，然后卓頠告辞离开。在走廊里他碰到了补完妆出来的常凯忻，重新对他道歉了一次，并且“抱歉弄脏了你的衣服”。卓頠心想女孩子果然还是不哭的时候比较好，随口敷衍了一句：“你们兄妹感情真好。”

　　常凯忻吐吐舌头。“是堂哥。我家亲大哥凶得很。”

　　她露出笑脸，飞奔向亲爱的堂哥所在的地方。卓頠摇摇头离开，在经过方之晔那一层的时候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出电梯。

      全文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