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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弓缘

Synopsis

by 沈菁秉 [同人][全职高手]


民国十八年的正月二十,刚刚应完了元宵节的堂会,叶家班里的花衫就倒了仓。原本一条呖呖莺啭似的好嗓子,这会儿连几句话都说得呕哑嘲哳,净是嘶嘶的气声。本来唱戏就是开口饭,嗓子好扮相好那是老天爷赏饭吃,可谁也不敢保证怹能赏一辈子不是,少年倒仓,老来塌中,这是每个戏子最怕的两件事。
这花衫今年刚十五,去年秋天之后才唱得有点意思,将将有戏迷把他当角儿捧,出来进去都是崭新的时兴衣裳,傲得了不得,这时候也只抱着班主叶修的膝盖哑哑地求着别把他赶出叶家班。归齐他不过是个半大孩子,遇上事就慌了,眼泪汪在眼窝里含着,眼圈红得像个兔子。叶修把玉石烟嘴里的半截哈德门烟卷珍惜地捻灭了,拿纸裹上放回口袋里留着下次抽,三根指头擎起花衫的下巴来让他看着自己:“是吃了油腻辛辣生冷了?”
那孩子紧闭着嘴摇头,叶修咳了一声撂开手,嗓子里呼呼噜噜响了半天。他这些日子累着了,自打进了腊月就没歇过一个囫囵觉,加上受了些寒,痰火本就旺得厉害,抽了半根烟又勾起来。边上早有个低眉顺眼的孩子递过茶碗,小声小气的:“师父您喝点水润润。”
叶修接过来,先使茶碗盖儿撇去上头的浮沫,端到嘴边润了一口,不忙问倒仓的事儿,倒先问那递茶的孩子,“一帆,这龙井哪儿来的?”
“邱师哥家里托人送过来的,说是给师父的节礼。今儿早起刚到,想着绿茶润燥,就先给您沏了一碗。”乔一帆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哦,还有给橙师姑的衣料,我刚才顺手捎过去的。”
叶修又喝口茶,眼睛盯着跪在罗汉床前头的花衫,嘴里像漫不经心似的问乔一帆:“小乔,过了今年你也十五了吧?倒过仓没有?” 花衫一震,抬起头来满面求恳望着叶修。乔一帆拿不准班主是什么意思,如实回答:“我半年前就倒仓了,师父您还说我调门窄了,以后怕是去不了老生,让我先停了喊嗓,怎么您忘啦?”
“调门窄有窄的好处,我主要是相信你这孩子知道自爱,知道唱戏的指着什么吃饭。”叶修仍是盯着面前的花衫,“不会才红了半边就背着人偷溜出去喝酒抽大烟,满世界认干爹干哥哥。”花衫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灰败下去,趴在榻边肩膀一抽一抽,心里清楚叶修这是什么都知道了,今天是个算总账的意思。
“我不像别人,倒仓塌中就往外撵,不过你也好歹算个角儿,没有干拿着包银不上台的道理。”叶修把空茶碗往炕桌上一墩,哗啷啷一阵脆响。“叶家班供不下你这么尊大菩萨,回头去沐橙那儿结了账就另谋高就吧——放心,我不克扣你。”
花衫不发一语,低着头出去了。叶修叹口气,叫过乔一帆来,“怕吃苦不怕?”
乔一帆虽然平日里性子软了些,却十分聪明灵醒,当即跪着给叶修磕了个头,“师父吩咐吧,我不怕吃苦。”
叶修点点头,领着他去放衣箱的偏房里头细细给他试妆。先用粉彩匀了脸,黑油彩勾了眉眼,眼角颧腮也给抹上红,再用带子勒上头,做出个眉眼飞扬的样子来,然后是贴片子梳大头。他一边给乔一帆按着套路上妆一边打量这孩子的表情:勒头极疼,乔一帆咬着牙也忍着不吭声;梳头又是个费时的活,他故意放慢了节奏,梳了得有一个小时,乔一帆稳稳当当地坐着,头不摇身不晃的,也不开口问“还有多久能完”。叶修想,要是论脾气性格,这孩子不狂不躁,稳重大方,倒更合适唱正旦青衣,花衫还得再放的开点才成。可惜叶家班里不缺青衣,他那异姓妹子苏沐橙就是正工的大青衣——倒不是要赶坤旦的时髦,实在是戏班里出来的孩子,除了唱戏也没别的路走。
这么想着,他就没给乔一帆扮上更俏皮跳脱的红娘,回身去寻了副水钻头面一一插戴完毕,又拿过套行头来让他穿上,帔里头衬着裙子,里里外外都是白色底子上绣着散枝的茶花。
乔一帆认得这身是貂蝉的打扮,衣裳才从衣箱里取出来,带着股子樟木香气,把头上甜腻腻的头油味冲淡了些。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么扮上好不好看,倒有几分新鲜感,叶修在他跟前比了个兰花指,他就学着样儿把手指头要弯不弯地捏成朵才放的兰花,无师自通地将手腕一翻一压,竟是不必开口就有种怯生生的风流态度。
“就这小模样也值个满堂彩的。”叶修乐了,掀起门帘子冲外头喊了一声:“邱非!来来这儿来!”
满院下腰窝腿翻跟头吊嗓子的半大孩子里跑出来个浓眉虎目的少年,他比其他人都高着几寸,体格也结实,还在正月里就敢上身只穿着件单褂子练功,这会儿活动开了,正热腾腾冒着白气。
“什么事儿师父?您又让我跟橙师姑要钱买烟卷去?我可不——诶呦,这,这别是一帆吧?”邱非上下左右地看了半天,眉眼间依稀有点熟悉的影子,又拿不十分准,最后干脆把手从水袖里伸进去逮住乔一帆的手扥出来,在左手小指关节那儿找着了一道疤,这才瞪大了眼睛惊诧道:“一帆你扮上了我都认不出来啦!”
叶修笑,“五月节是够呛啦,我估计到八月节小乔勉强能学会一出凤仪亭,到那时你俩一块上台,给我演压轴,怎么样?”
邱非想了想,又看一眼乔一帆,油彩太厚看不出他的真表情,“师父,一帆不是打小儿学戏科班出身,大半年功夫太紧了点吧?”
“……我不怕吃苦,没事的师哥。”没等叶修说话,乔一帆先开了口,手指隔着水袖去扯邱非的后衣襟。
“还是小乔懂事,明儿一早咱们先喊嗓子再练踩跷,”叶修这半天没抽烟,有点熬不住,把那半截烟卷又点上吧嗒了一口,“邱非你回去经管着点,那帮小崽子打塌了房顶大不了挨冻,别让他们误伤着自己。”
“放心吧师父!”邱非应着出去了,叶修又把乔一帆领回自己屋里,拿了纸笔给他说这出凤仪亭的关目。乔一帆也识些字,‘酒醉凤仪亭,凤凰不见来。乌鸦入凤群,独自闷忧怀’还算是浅白的,不用讲也明白;到了后面‘勉强侍衾裯 ’这句,有点似懂非懂的,叶修咳了会儿,倒不讲了,放下字纸打趣他。 “这就不好意思了?以后要演游龙戏凤什么的,不得臊死你啊?”叶修把写好的唱词交他手里,“自己回去琢磨,卸妆的时候手轻着点。明儿五更起来,甭等我叫。”
叶家班这几年算是打出点名头,京津沪宁汉几大码头也都跑过一遍,不是过去跟个草台班子似的四处唱社戏赶庙会的时候了,因此戏班的下处比先前条件好上许多,包下了城厢里一所两进的院子。叶修和苏沐橙住在后院上房,兄妹俩的屋子隔着当中一间堂屋,里头四白落地琴书潇洒,再加上院儿里的石榴树金鱼缸,倒是个家道尚可的书香门第的样子,乍一打眼丝毫看不出下九流唱戏的影儿来。两边厢房搁着戏班的衣箱,住着琴师鼓佬,都是礼聘来的有些年纪的老先生,平常也是好静的。
前院里可就没这份儿清净,天天要掀了房顶那么闹腾。一早上刚能看清人的时候,就有人啊啊啊的吊嗓子,比公鸡还要早些;等到天大亮了,下腰窝腿跑趟子走圆场的各占一块地儿,唱文戏的虚捋着髯口拉开云手唱‘过了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滚油煎’,打武场的用三尺的白蜡木杆子练踢枪,满院里沸反盈天的。到吃过午饭了,排了今天要上台的就趁着饭后这个空档眯瞪一会儿,尤其是中轴大轴要上场的,往往一唱就是三更天,这时候不歇一回晚上熬不住。可也不能像晚上似的,正经八百宽了衣服躺好了睡,坐椅子上打个盹就行。
乔一帆先把行头归置进厢房,把勒头的布条儿也给解了,这才回了前院。邱非本来晚上要串一出《群英会》里的周瑜,按说这时候该歇会儿,可乔一帆刚出中门就看见他站在院里出神,不知又琢磨什么呢。
“师哥,”怕扰了大伙,乔一帆招呼的声音不大,“还不去眯会儿?”
“我精神头足,不怕。”天冷,开口说话嘴前就是一团白气,邱非摆手示意乔一帆跟自己走,“中午吃砂锅豆腐,我给你留了点。”
“谢谢师哥!我跟师父一块吃了,没饱,”乔一帆笑,指着自己嘴唇让邱非看,拿胭脂浓浓抹出来的樱桃小口这时候脱了色,外圈还是红的,一说笑就露出本色来。“师父说以后我得扣着点吃,虎背熊腰的可就不成啦。”
“那也得吃饱了啊!”邱非推门进了屋,先把炉子上坐的水壶拿下来,换上外壁已经燎得乌黑的砂锅,招呼乔一帆,“你先把脸洗了——程砚秋程老板那身量也不小,人家照样红!”
乔一帆正拿热毛巾敷脸,话从毛巾下头出来,闷声闷气的:“哪敢和那么大的角儿比啊,能不能上台都不知道呢,就别想着红不红啦。”
胭脂好卸,黑油彩敷了半天才洗干净,盆里的水都是黑的,乔一帆拧干了毛巾搭在脸盆架上,端了盆去泼水。也是合该有事,头晌被叶修赶出去那个倒仓的花衫大概是才算完了帐,低着头正要推门进来,这盆水倒有一多半撒在他崭新的棉袍上了,滴滴答答的往下淌。
“师哥对不住,我不是存心的,”乔一帆慌了神,赶紧拿自己的袖子上去擦。“真是没看见您。”
“也别叫师哥,你现在是正走运的时候,能看见我们这倒霉鬼就怪了。”他嘶嘶地说着风凉话,也不理会衣服怎么样,看见炉子上炖着的砂锅撇嘴一笑,“这就有傍角儿的啦?别有朝一日像我似的给人轰出去,你当姓叶的是什么好玩意儿哪!”
“怎么说话呢你!”邱非眼睛一瞪,“师父怎么你了?不都是你自招的!”
“我明白了,不就散了戏晚回来几遭么,是你告诉姓叶的是不是?邱非你就是叶修养的一条狗!”那人跺着脚地海骂,邱非不再言语,只管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手里的事:拿抹布垫着把砂锅端到桌上,往炉子里加了多半个煤球,回身取出副干净碗筷递给乔一帆,“别理他,你吃你的。”
乔一帆点头,一般的孩子都只能在前院睡大通铺,一铺炕上挤着十个八个是常有的事,像邱非这样的,能上台演一出半出的了,算个二路角儿了,才能两三个人住一屋,饭食也稍微强点,是激励这些孩子上进学好的意思。邱非原本就和这花衫一屋,故而他怀疑是邱非背后使了坏,骂着骂着这人嗓子完全哑了,啊啊啊的指着邱非嘴动弹出不了声。
“别费劲骂啦,纸里包不住火,雪里埋不住死人,你当师父还用我告诉他才知道?”邱非笑笑,“敢做就得敢认,好好养着,嗓子说不准还有好了的时候,别霍霍自己个儿。”
当晚乔一帆依旧在大通铺睡,他性子太软,每回都给挤到炕梢上去,前半夜还热乎点,后半夜就冰凉冰凉的,怕误了早起,冻醒了干脆就不睡了,瞪着眼睛等天亮。窗上刚见点白他就穿好衣服翻身下了炕,出屋一看,叶修刚好也推开了中院的门。
“师父早。”乔一帆眼神往叶修手里拎着的东西上一溜,知道那就是跷鞋,又叫寸子。
“这玩意练着挺受罪,可是听戏的爷们都爱瞧这个,嘁,无非是想瞧小脚罢了。”叶修边说边给给乔一帆绑上了木头做的跷鞋,让他几乎是脚尖垂直朝下插在跷鞋里,小腿和脚腕子都绷成直线,脚跟悬空,最底下着地的部分刻成了三寸金莲的样子,然后用绑带把脚背同木芯牢牢扎死,乔一帆必须踮着脚,全凭脚尖着地,连站都是勉勉强强的。叶修掇过条长板凳来,宽也就不到四寸,往上头竖着放了两块青砖,扶着乔一帆上了长板凳,两只脚分别站到两块砖上,砖顶大小刚好能容下一只跷鞋底儿。乔一帆摇晃了半天,好容易站稳了,叶修拿来一碗九分满的凉水搁在他头顶,又给膝盖后头绑了两根削尖了的竹蔑子。
乔一帆只凭脚尖负担全身的重量,还得小心翼翼保持平衡,没站一会儿就觉得两脚又痛又胀,像千万根山枣刺扎完了又有蚂蚁爬过似的,再久一点腿就麻的没了知觉,像和跷鞋一起变成了两根木头。这还不算完,因为头顶着水碗,乔一帆脖子酸得要命,刚轻轻一动就有凉水淌出来,叶修叼着烟啧了一声,“刚才站的都不算,水撒了咱们就重新来。”
这种时候时间过得格外慢,好像有一辈子那么久了,天才刚刚大亮。屋里的师兄弟们揉着眼睛出来开始喊嗓练功,邱非看着湛青的曙色里头那个站得高高的剪影儿,有点担心乔一帆受不了这份罪。偏偏乔一帆是个外柔内刚的脾气,站的实在受不了也不吭声,想自己把膝盖弯一点缓缓劲儿,两根竹蔑子立刻狠狠地扎了他一下,疼得他眼泪汪汪又咬牙忍着不哭不动,大冷的天儿,脑门上的汗从眉毛往下淌,分不清是泪是汗,流进眼睛里一阵阵杀的慌。
“来,跟我唱,用丹田气,小嗓儿,秀气着点啊,唱得好你就能早点下来!‘你只图虎牢关上功绩高,顿忘了凤头簪恩爱好。同心带,急嚷嚷被他扯断了。玉连环,矻碀碀想你捶碎了……’”叶修教他唱了一整支红衲袄曲牌才把人扶下来,乔一帆刚想解了跷鞋,叶修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去,绕院子跑三圈!”
“师父,我……我跑不动了……”乔一帆浑身的劲儿都使空了,这时候只想往地上瘫,真是不能再跑。叶修瞅一眼,“来个谁,架着他走三圈!必须得把血脉活动开了才行,要不刚才这小一个钟头白练了!”
邱非过来架着他沿着院子走了三圈,说是走,其实更像是强拖着往前蹭,刚走完,乔一帆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动弹不得。
戏园子一向是后半晌儿开戏,前头垫场的是些热闹喜庆的折子戏,天官赐福大闹天宫之类,上台的都是没什么天分将要出科的大孩子,不过是为了听个锣鼓家伙的热闹,急急风敲得头疼翻跟头翻到直喘也不过给几个大子儿的零花;到了晚饭前后是二路角儿们的天下,大多是半红不红,有几个人捧,可也算不上是大手笔,靠包银过日子,要没什么歪门邪道的还能勉强攒下点来;像邱非这样有嗓子有身上的多半还是奔着再晚一些:定更天开始压轴,差不多唱一个钟头多点,然后是大轴,直到三更。真正爱戏的,懂戏的,肯花真金白银捧角儿的主都在这两出呢,哪怕唱个没那么多戏的镶边角色也是好的。
邱非今儿唱周瑜,两根翎子跟活了似的那么灵巧,连向来眼高于顶的几个最苛刻的戏迷也挑不出毛病来,手眼身法步功架十足,台底下喝彩声一片一片的,都说叶家班里又出了个好角儿。唱完了蒋干盗书一折,邱非打下场门回了后台,叶修正从衣箱里往出拿大轴要穿的青蟒,瞅见他哈哈一笑:“行啊小子,这就要成大腕儿了!”
“您又瞎夸我!”邱非小心翼翼摘下盔头,尤其仔细着别伤了那两根翎子——必得是从活锦鸡尾巴上拔出来的最长那根尾翎才能灵动自如,更不容易的是还得两根一样粗细长短,就这顶盔头的价钱,足够在郊县买下两亩地一头牛了。“我才哪到哪儿啊,连个单赏的都没有。”
“你觉得有人往台上扔大洋是好事儿啊?后头不定多少麻烦呢!”按说唱戏的人最看重嗓子,辛辣烟酒油腻一概都是不碰的,可叶修偏偏就好抽烟,也因此他的嗓子带点云遮月的意思,另有一种味道,他那派头也不像一般唱戏的,连训徒弟都透着股子万事不在乎的劲儿。
“师父,上回我瞧您唱珠帘寨的时候还有往上扔金戒指的来着,后头也没见有什么麻烦啊?”邱非脱了外头的白色硬靠,拿热毛巾敷脸卸妆,套上棉衣向后门自以为挺隐蔽地溜了一眼。
“饿了吧?快滚,自己买点什么吃去。”叶修笑骂一句,这行讲究饱吹饿唱,甭管多大的角儿也没有吃得满嘴流油上台那么一说,下来自然是饿的。
“好嘞!那我先走了啊!”邱非一路小跑往城厢奔,道上花一个大子儿买了俩硬面饽饽,稍微绕了点远路,去大酒缸门口馄饨挑子上买了碗馄饨,想了想又多买了一碗,说好第二天再给送碗来。两手端着碗就没法跑,邱非干脆把台上的快步使了出来,膝盖以上完全不动,单凭着小腿的力气把步子走得又快又匀,走得兴起比跑也不慢多少。他原打算把馄饨先放自己屋里再去悄悄叫乔一帆过来,没想到刚进院门就听见“噗通”一声,走近了借着旁边屋里灯光才看见摔在地上的正是乔一帆。
“怎么了这是?”邱非把俩碗先放旁边条凳上,赶紧把人搀起来,“又不是三岁孩子,平地摔跤算怎么意思?”
乔一帆扶着他肩膀站稳了,努力让自己声音平静点:“没事儿,我就自己练练踩跷。”
邱非半搀半搂着他回了屋,又转身把馄饨端进来,往乔一帆手里塞了一碗,“还有点温乎气儿,快喝。”自己蹲下去解他跷鞋的布带,一打开整个脚面都是肿的,大拇脚趾盖儿用力太大已经紫了半边,忍不住抬头使劲瞅了他一眼,“你这一下午加大半夜都踩着跷?不要脚啦?”
乔一帆捧着粗瓷大碗吸溜一口,“我本来就是半道出家,学朝奉不成才进的叶家班,比不得大伙儿都是从小七八岁开始坐科,现在跷功才从头练起,不格外下苦功不成啊。”说完这句他低头把脸埋进馄饨碗里,任那点微渺的热气蒸腾在自己脸上。
“……那你也悠着点。”邱非叹口气,兑了一盆热水端过来,“先泡泡脚,待会睡的时候把脚垫高,能稍微舒服点,不行明儿歇一天。”
“师哥你再啰嗦馄饨该冻上了!”乔一帆几口把剩下的馄饨消灭干净。这馄饨汤是用大骨熬的,皮薄如纸,只抹一点点肉馅借个肉味,一碗里也就五六个而已,好处是佐料多,紫菜冬菜虾皮胡椒样样俱全,冬天夜里能喝上一碗在他们也算是种小小的奢侈。
“那一碗也给你,”邱非从怀里掏出纸包着的硬面饽饽来,“我有这个就行。”
“可别价,喝这么两大碗我就别睡了,不定起几回夜呢。”乔一帆没事人似的乐,其实两只脚在热水里烫得越发没了知觉,好像脚腕子以下都不是自己的了一样,“再说你那饽饽硬得都能打狗了,多少拿它润着点。”
邱非也乐了,掰了块饽饽嚼,果真是硬,得使出老大的劲,腮帮子跟着咀嚼的节奏一动一动。他想,一帆其实是小事软弱,一到大事上是真倔,也真要强,就和这饽饽差不多,硬,可是结结实实的,管饱。
“要不你上这屋睡得了,别和那帮兔崽子挤,”邱非自己也是大通铺睡过好几年的,知道一群人挤挤挨挨睡着连翻身都倒腾不开的滋味,“师父那边我去说,不行就先去找橙师姑。”
“没有那个规矩。”乔一帆扯了块破毛巾擦干脚,踩到地面上的时候倒吸了口凉气,稍稍使劲就钻心地疼。“等我能和你搭戏了,自然就不用和他们挤了——所以还是得好好练踩跷。”他缓了一会儿,到底拎着跷鞋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斜穿小院,摸回了大通铺那屋。
第二天邱非五更刚爬起来,乔一帆已经绑好跷鞋自己站上条凳了,一气儿站了将近三个钟头,连叶修都觉得练得太过了。结果下午叶修刚出门奔了戏园子,乔一帆又爬上条凳站到天黑。
从此出来进去乔一帆都踩着跷,别人要耗费两三年时间的跷功,他只用了半年就练出来了。
那年六月里就入了伏,天儿热得邪乎,从胡同口的大黄狗到树上趴着的知了都叫得有气无力的,叫着叫着叫不动了就哑下去。唱戏的不行,天儿再热也得上台演着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乔一帆头回正式上台定在七月初六,叶修叼着烟嘴说找人看过了,那日子吉利。戏码果然就是《凤仪亭》,邱非和他一个吕布一个貂蝉。
前一天晚上其实乔一帆就去了后台,自打他正经学了花衫,倒不怎么天天跟着大伙上戏园子了,没别的,就是因为累。这半年他一天最多睡三四个钟头,有时候累得靠着墙都能睡着,唱词身段眼神手势样样都要学起来,时间怎么都不够用,恨不得梦里都背词儿。
邱非今儿也唱吕布,《辕门射戟》,小生里头这戏最难,一个人得演出好几副面孔来:对纪灵是强硬威逼;对刘备骄傲又带点吹嘘;对张飞,则是含怒不发,莫可如何。举止动作之间,还要英雄倜傥,从容不迫,风度翩翩,才算拿住了吕温侯的身份。乔一帆在后台偷偷把帘子挑起个缝往外看,台底下乌央乌央的人,看不清面貌,只瞧见一片油光光的脑门儿,间或还有几个带眼镜的,在汽灯底下反着光。往上看是二楼一溜包厢,黑黢黢的只能看个大概,影影绰绰的知道里头都有人。邱非正在台口念白,“少小英雄世间奇,手持画杆方天戟”,一撩粉蟒下摆,露出里头天蓝色绣折枝宝相的裤子来,衬着厚底雪白的官靴,愈发显出勃勃英气。
“嘿,干嘛呢?”头上被扇子啪一声敲了个脆生的,乔一帆放下帘子揉着脑袋回身,这事也不会是别人,指定是他们那动不动就没正形的师父。
“瞧一眼台下什么样啊,别明儿再懵了,丢您的人。”乔一帆额头上细细一层汗,后台又窄又闷,他一进来就冒汗了,“师父,您头回上台紧张吗?”
“那有什么好紧张的,”叶修照例大轴,这时候脸勾好了头勒上了,还没穿行头,贴身穿了件细白洋布的对襟小褂,下头血点般大红裤子,靸着云头履,“来来来我传你一秘诀。你呀,就把台下人的脑袋都想成是银元上的袁大头,往兜里划拉都来不及,还紧张什么。”
前后台就隔着薄薄一层板壁,邱非唱得声遏行云,后台听的真真儿的:“……丁公不仁被我斩,戟刺董卓为貂蝉……”他前头夸耀自己勇武十分得意,唯独唱到貂蝉两字的时候,声调微微低一低,好像当着许多人提起貂蝉有点不好意思似的。
“唔,这句尺寸好,”叶修眯起眼睛用扇子在手心里跟着板眼叩了几下,“邱非这小子有悟性。”乔一帆又掀起帘子往台前看,不知是谁嗷地喊了声好,拿手绢子包了起码得有二三十银元扔上来,叮铃咣啷滚得满台都是。邱非没瞧见似的,还在认认真真地唱,乔一帆突然间意识到,打从今儿起,邱非就算是正经红了。
叶修有个外人看来近乎缺心眼子的好处——他从不克扣单赏的钱。也就是说,像邱非今儿这样,正唱着有人往台上扔现大洋的,甭管多少都归邱非自己。这可是梨园行里少有的事,旁的班主恨不得都搂自己兜里,顶宽厚的也不过三七开,自己拿三成角儿拿七成,别小看这三成,真有那成了名的大腕唱一出就有豪阔戏迷成千上万地打赏的。
检罢了场,叶修就把台上寻出来的一摞子大洋都给了邱非,“小子,你也有了人捧啦,这就算熬出头了。”后者刚脱下身上的行头展开晾着通风,里面贴身的衣裳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正接过乔一帆递来的毛巾擦汗,脸上妆还没卸,仍是个玉面温侯的扮相,眼睛里头亮闪闪的:“师父教得好呗,生旦净末丑神仙老虎狗就没您不会的,”他从叶修手里只拿过一多半银元来,有个十几枚的样子,“剩下的您拿着——我知道您不指着这个,就当徒弟孝顺师父成不成?”
叶修脸一板刚想训他,邱非已经又分了一半塞给乔一帆,“您自己说,上头孝顺师父,底下照顾师弟,这么好的徒弟您哪儿找去……”乔一帆还想推回去不要,邱非虎目一瞪,“给你你就拿着!”
他们那天晚上破例去了饭馆宵夜,也不算什么好地方,不过是牛街里一家卖爆肚的,也兼卖点烧麦羊杂汤一类的清真吃食。天热买卖不好,又夜深了,除了一个无精打采的跑堂就只有邱非和乔一帆两个人,师兄弟都很高兴,乔一帆以茶代酒,举起茶碗来和邱非碰了一下。
“师哥,赶明儿你也能跟王金璐那么大万儿,我相信你!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乔一帆把兜里的银元摞在桌上,笑笑,“这个钱我不能要,你拿回去。”
邱非眉头皱着,搛一筷子肚仁沾了作料嚼着,也不言语,也没有去把那七八块现大洋拿回来的意思,男子汉大丈夫吐口唾沫都是钉,何况是给出去的东西。这点外快,头一份孝敬了师父,下来他就惦记着这个师弟,可着这二十来个师弟里头,就乔一帆跟他最投脾气,虽说吃住衣裳都是戏班里管,可好歹手里得有几个钱,平常也活便些,就这乔一帆还要跟自己推让,邱非心里不痛快。
“你觉得我不要是瞧不起你?”乔一帆往汤碗里抖了些胡椒,用汤匙从碗心一圈一圈往外搅开了,“师哥,你的钱给了我,我可成什么人了呢。再说,你就不信我也能唱红了?”他慢慢啜了口乳白色的汤,“我要是有这么一天,你肯收我的吗?”
“你怎么知道到时候我就不肯。”邱非眉毛一扬,额上又见了汗。
“我还不知道你吗,师哥。”乔一帆把碗底沉的羊杂捞进邱非碗里些,“不信咱俩就到时候看——明儿你可给我兜着点啊,头回上台保不齐有个撒汤漏水儿的。”
“那不能够。”邱非放下筷子认认真真看着乔一帆,“我相信你。”
首次登台对戏班里的人来说是件大事,重要程度还要超过拜师的时候在那份“死走逃亡各安天命”的文书上摁下手印,能不能一炮而红端看台下观众反应如何,所以许多人会提前下帖子把梨园行里的老前辈、出头露脸的名票友还有各行当里的头号人物请来,哪怕花上一大笔也不要紧,只要这头一脚踢响了,日后自然有赚回来的时候。好比说像乔一帆,如果今天能请到荀慧生和筱翠花来台底下坐一会儿,那可是不得了的事情。
然而叶修并没有这个打算,吃过午饭他把乔一帆叫进后院正房,指指椅子让他坐,乔一帆没动,垂着手站在地当中,“师父,您还吩咐我什么?”
“你是个省心孩子,我没什么好操心的。”叶修端着茶碗喝了一口,“这半年你受苦啦,我没看错人。”
乔一帆没说话,端端正正跪下给叶修磕了个头。叶修叹口气,“开口饭不好吃,别走歪了路——我就这一句话。”
当天晚上他勒了头勾了脸,满鬓珠翠一袅绣裙,裙腰故意系高了点,露出下头套了绣花鞋的三寸跷鞋来,尖尖俏俏,活脱脱就是个美貂蝉。满后台的人大多是头一回看乔一帆扮上之后的样子,连苏沐橙也啧啧赞叹不已,倒把他夸不好意思了,眼睛左一转右一转地不敢和别人对上。
前台的琴师已经开始咿呀调弦,邱非卷起水袖,伸手给他打帘子,低声说了句:“别怕,我一会儿就上台了。”
乔一帆笑,这笑就已经不是方才还不敢正眼看人的乔一帆了,倒有七八分是貂蝉,柔婉里带点无所畏惧放手一搏的意思,从绣着“出将”两字的帘子缝里像尾鱼似的跃上了前台。
真应了叶修的那句话,他甫一亮相便是个碰头彩,双眉微微皱着,脚下流连犹豫,念到“独自闷忧怀”时沉沉一叹,台下原本扔手巾把儿的,卖冰碗的都停了吆喝,一霎时所有人好似都被这叹摄了心神去。
台下前排正中有个年纪不到三十的清癯青年,穿得似乎颇为普通,手里摇一把红湘妃竹的折扇,袖口一晃隐约看见拇指上一抹凉丝丝的绿意,是个满绿的翡翠扳指。这青年嘴角一扬,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地打量了一回乔一帆,总觉得有点莫名其妙的眼熟。
这时邱非也上了场,正唱到锁南枝的尾声:“簪可惜双凤头,这玉连环空在手”,他怕乔一帆接不上,刚想使眼色提示,对面如怨如慕的眼光已经扫了过来,他忽然就放了心,乔一帆完全不像头回上台的,节奏尺寸身段一丝不错一丝不乱,连眼神里都是戏,天生就是该吃这碗饭的。
“哎呀,温侯吓,你好负心也——!”多少苦衷,多少不甘,都在这句负心里,婉转不绝,真有绕梁三日的意思,乔一帆一句未完,台下喊好声已连成一片。
接着是这出戏里最精彩的一节,貂蝉哭诉自己一片倾心,吕布先是把她揽进怀中,然后想起她已失身董卓,又气又恨,狠心将她抛在地上弃之不顾,可又经不起貂蝉的一声温侯,软了心肠将其搀扶起来。这时幕后董卓呼唤,吕布下意识地又将貂蝉一把推开。当貂蝉假做投水自尽时,吕布情急之下将其紧紧抱住。此时董卓上场了,看见董卓,他又一次连忙推开了貂蝉。这“三揽三推”把貂蝉的美与不得已,吕布的矛盾和反复演得淋漓尽致,台下那青年合拢了折扇在掌心轻轻一捋,起身往侧门去了。
乔一帆这场戏大获成功,台下已经有不少人打听这新来的花衫来历出身,公子小姐们尤其关心的一点是,这是男旦还是坤伶?后台叶修美滋滋喝了口茶:保守估计乔一帆还能唱七八年,这七八年里有他和邱非俩人,叶家班还能再火一波。
“叶大班主,我是不是得恭喜你啊?”方才台下那青年似笑非笑地晃进后台,瞄一眼叶修手里的茶碗,“哪儿寻来这么个活宝贝?”
“哎哟,王大少爷!”叶修打个哈哈,“您这话说的——说起来我真是还得谢谢您,王家少了个朝奉,我们班里眼看要多个台柱子啦。”
青年好整以暇展开扇子,眉毛很有兴趣地扬起一边来,叶修特别欠地开口:“诶,王杰希你就这个表情好!对称!”王杰希啪一声又把扇子拢上,顺手在叶修头上一磕:“说正经的,月底我那儿有个堂会,你得来。”
乔一帆这时唱完了从下场门进来,到底是头回上台,总是有几分慌的,前边那条腿已经迈进门槛了,心里一松就忘了跷鞋了,后边那只脚抬的低了些,几乎绊倒。邱非比他先下场,正在门边脱行头,顺手就搀了一把,他胳膊上汗津津的,乔一帆的手又在水袖里,没扶实,后头演董卓的也急着下场,推了一把,好悬没把乔一帆推到邱非怀里。
后台拥挤狭窄,磕磕绊绊都是常事,邱非也没在意,扯着乔一帆坐下要给他摘去满头足有三四斤重的插戴。乔一帆由着他笨手笨脚地弄,眼神在王杰希和叶修身上打个转,又在他们往自己这边看之前移开了视线。等卸了头面,脱了行头,乔一帆过去叫了声师父,规规矩矩地问今儿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没有,叶修大手一挥说,“哪哪儿都妥!你们散了戏就先回去,一帆你打今儿起就和你邱非师哥住一屋,回头我按月给你包银。”
王杰希格外多看几眼背过身去洗脸的乔一帆,压低了声音问叶修,“这真是当初我那儿不要的人?”
叶修洋洋得意:“你们瞧着是石头瓦块,到我这儿就明珠美玉了,咱这份眼力见儿,服不服?”
“得,您别把自己吹爆了,”王杰希想了想,笑道:“回头我送点好料子来,你给做两身行头——想红不能总穿官中那几件,现在听戏的势利着呢。”
乔一帆明明都听见了,也没什么异样表示,看了邱非一眼,俩人就一前一后的走了。
十个学戏的孩子里头,至少有三四个是吃不了这份苦的,能吃苦的又不一定有这份天赋,有天赋的又可能走了歪路……总之能正经上台挑起一出戏,从大通铺搬出去成了角儿——哪怕是二路角儿的,十个里边也未必有一个。乔一帆平常人缘就算是不错,回去取行李的时候还有几个道恭喜的,更多的人只是默默看着,眼神里什么都有,尤其是几个十七八了还只能跑龙套的,眼睛里头直往外飞刀子。他只是四下里一拱手,做了个罗圈揖,抱着自己的被褥就出了门。
邱非把他手里的行李卷接过来,手上忽然就摸到了些黏滑的物事,他皱着眉头喊了句一帆,停住脚想掉头。乔一帆没吱声,扯着他的手腕只管往他屋里走,邱非已经有八九分明白了,火冒三丈地说:“丫们平常是不是也这么欺负你——我去抽他们一顿!”乔一帆牢牢扥住他不松手,压着嗓子:“师哥你别嚷,有什么都先等等行不行?”
邱非大步进屋点上灯一看,薄薄的褥子里头被人啐上了痰,从上到下有七八处碗底大的痰渍,湮进里头把棉絮也污了,眼见是没法要了,他气得回身就要去找那些小崽子们说道说道。乔一帆倒了碗凉水来给怒不可遏的邱非:“师哥你先压压火,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
“非得杀人放火才算事儿是吧?一帆你和我说实话,平常你也这么受欺负?”邱非把那床褥子卷吧卷吧扔地上,“你就是脾气太好!”
“不管怎么着,我出头了,他们还得熬着。”乔一帆叹口气,“里头有些人在叶家班呆了将近十年了,是师父第一批徒弟,总得给师父点面子吧。”
邱非咕咚咕咚喝干净了水,把粗瓷大碗往桌上一墩,“咱俩在师父那儿就没面子了?由着这么随便揉搓?资格老又怎么样,没嗓子没身上,还不是只能跑龙套!”
“——没龙套,咱这戏也唱不下去啊!就算是吕布,也不能当个光杆司令不是。”乔一帆踢踢脚边那床脏褥子,“被褥也不是买不起,大不了明儿再做、再买,你置这份气不值当的。”他看邱非闷着头不言语,过去把汽灯扭亮了点,“师哥你别给我添乱了啊,你替我出头,人家恨的还是我——问你个事,今儿后台和师父说话那个人,是不是姓王?”
“对,姓王,说是哪家的少爷,怎么,你认识?”邱非还是不大乐意,琢磨着有了机会还是得出这口气,不过不能让乔一帆知道。他翻腾出自己冬天的被子来,铺在只有一领苇席的炕上,打算今晚拿它当褥子使,“师父领着我去过一次他家,那叫一个阔气!看着是个票友,舍得花钱那种,一个堂会叫了三四个戏班,上台的都是大腕儿。”
“六七年前见过一回,不敢说是认识,”乔一帆拿过脚盆来兑了热水,脱了洋布袜子把脚泡进去。他这多半年天天穿跷鞋,脚趾都被挤得有点微微变形,天再热也得热水泡了才舒坦。“也不能说完全不认识,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呗。我来叶家班,就是因为王家的当铺没瞧上我。”
“那是他们有眼不识金香玉。”邱非拾掇好了,脱了外头衣裳,拿个戏词本子趴在炕上看,看两眼又撂下:“诶,你从来没跟我详细说过你以前的事呢,说说,说说嘛。”
乔一帆靸着鞋开门把水泼在院里,在溽热的夏夜里闷响着打起一层浮土,回头把灯吹了。邱非影影绰绰看着他摸到炕边,窸窸窣窣在旁边的枕头上躺下,带来一阵木头香气,大概是贴片子时用的刨花水没洗干净,还挺好闻的。
“一帆?说说呗。”他拽了自己的枕头凑过去,两个人脸对着脸,中间的距离不到一尺。邱非特意捏了个小嗓唱句戏文:“有什么心腹事你只管明言——”
他没学过青衣,调门虽然没错,气口乱得一塌糊涂,乔一帆噗嗤乐了出来。“回头我跟橙师姑说去,让你改学青衣得了。”
“别别别,你那份罪,我可受不了!”邱非哈哈一笑,翻过身去仰脸看着棚顶,“一帆,我是不知道爹妈是谁,师父把我捡来的,你——你爹娘怎么舍得把你送来唱戏的?”
“师哥,睡吧,这都要三更天了,明儿还早起呢。”乔一帆叹口气,“不是不跟你说,他们什么样子我自己都快不记得了。无非都是命,命不好,注定要吃这碗饭,有今儿没明儿的,不知什么时候唱不动了,就算完了。”
这话说得实在丧气,然而戏子的结局也就那么几个:顶好的是能在唱不动之前攒下一大笔钱,做个富家翁,有房子有地的,可那样的角儿他们还没听说过呢;次一等的是像叶修这样,没等塌中已经拉起自己的班底,从前台慢慢转到后台,只要有慧眼有运气,能靠着戏班养活两三代人,但这也要手腕运气,能拉起班社的少之又少;绝大部分还是吃青春饭,挣一个花两个,左手来右手去,到老比一般人过得还苦。因此坤伶里头有不少刚唱红就趁着年轻给别人做了姨太太的,男旦小生也有姘妓女吃软饭的,外人说戏子无情,虽说是一杆子打翻一船人,倒也不是无的放矢。
“别说那些没用的,”邱非又把枕头往乔一帆那边推推,“你摸摸。”
乔一帆伸出指尖从枕头侧面摁进去,一粒一粒的粗稻糠里有硬邦邦的一小包物事,是个圆柱形——“你把银元藏这儿了?”
“师父管吃管住,我没地儿花钱,都攒着呢,”邱非的眼睛在黑夜里亮起来,“一帆,我想了,够买十亩地两间房的就行,自种自吃,也能养活自己!”
“你先置办两身好蟒吧师哥,官中那粉蟒白蟒,都是师父不知哪儿捡了人家不要的,”乔一帆把手抽回来,天热,他俩没盖什么,只在肚子上搭了条被单,“洗都不敢洗,怕下了水就得糟朽了。”
“照这么说,大靠也得置两身……”邱非叹气,“攒了半年不够一顶盔头的。”
“我的包银和你一块攒着,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力量大……”乔一帆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邱非打了个呵欠,也睡了。五更天他们还要起来练功,满打满算就能睡三四个钟头了。
乔一帆连着唱了半个月压轴,门口的水牌子上戏名天天换,唯独压轴的乔一帆和大轴的叶修两个名字老是挂在那儿,周围还用灯泡照着,一到夜里隔着半条街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渐渐有了更多的人知道叶家班里有这么个才登台的花衫,口口相传,戏园子天天满座,热闹的了不得。
他唱了半个月,王杰希就在台前头一排的桌上看了半个月。按说以他的身份完全包得起二楼的雅座,戏园子老板也亲自来请过了,王杰希正听到关键的地方,用食指和中指并起来在桌面上轻轻地叩着板眼,笑说:“不啦,谢谢您费心,我就这儿挺好,看得清楚。”说话间这一折戏到了尾声,下头就该乔一帆上台了,门口却起了阵不小的喧哗。王杰希回头看了眼,但见一个圆脸少年脚步匆匆地往自己这一桌走来。
这少年打扮的很洋派,大夏天里穿了件白色柞蚕丝衬衣,外头是件略紧身的西式马甲,银怀表链扣在胸前的纽子上,下头是西裤皮鞋,半长不短的头发用发蜡往后梳成背头,眉目倒生的不坏。他也不见外,一屁股在王杰希身边的凳子上坐下,“王少爷这是又要捧谁啊?”
王杰希笑笑,“帮朋友的忙,也不算捧,总是这几个老面孔也看腻了,好容易出个过得去的孩子——”
“合着我们就是那过不去的?”少年也笑,抢白他道:“也是啊,我们小地方来的班子,哪能入的了王少爷的眼……”
“嘘,听戏。”王杰希扇子往嘴前一竖,那少年翻了个白眼,看着台上正亮相念白的乔一帆运气。
“青春正二八,生长在贫家。绿窗春寂静,空负貌如花。”乔一帆今天唱金玉奴,是个善心活泼的小姑娘,圆场走得又轻盈又灵活,简直有点步步生莲的意思,动作神态无一不好,将娇俏天真演出十成来。王杰希扬手示意一下,自然有手下的管家执事捧着匾额送到台口,那少年看了匾额颇有些愤愤不平,冷哼了一声:“王少这‘梨园清芬’的评语也太过誉了吧,原来我的《玉簪记》都不看完,就是为了来捧他!叫什么来着?乔一帆?”
“人家半路出家,怎么能和你比呢,你不是早就闯出名号了吗——七岁红,一转眼也红了小十年了。”王杰希慢条斯理的摇着扇子,“你也唱戏,怎么还说外行话,戏是听的,不是看的啊。”七岁红噎住,端起桌上的茶碗来喝了一口,那茶碗是王杰希的。王少爷脸色依旧,可是眼神变了一变,瞳仁像是块黑玉雕成的,又黑又冷又硬,七岁红后背凛了一凛,还是硬撑着说下去。
“你那堂会,我也要去,也好见识见识王少爷新捧的角儿到底多厉害。”
王杰希没等开口,侧后方叶修懒洋洋替他接了茬:“去呗,王大眼儿也不在乎这三头二百的,全当多了个玩意儿,对吧?”
七岁红听出这话里的亲密熟惯,狠狠挖了王杰希一眼,跺脚起身气哼哼走了。叶修就在他刚才坐的地方老实不客气地坐下,把沿儿上沾了一抹红渍的茶碗推到旁边,嘴里啧了一声:“唱惯了女的自己做派也女气了——我说,你这爱招惹小小子的毛病多咱能改改?”
“我倒想招惹叶大班主,你也得让啊。”王杰希转着拇指上的扳指,不看叶修,语气三分调笑七分认真,“帮你炒红了这小徒弟,我可是要收好处的。”
叶修打了个哈哈,“我一个戏子,能有什么王大……少爷看得上的好处?”
“那自然是有的,你别赖账就成。”王杰希看着台上正唱到“霎时间孤雁飞西山日隐,叹人生起与落转眼如云”的乔一帆,眉头一展,刚轻轻地说了个好,后头二楼包间里不知是哪家太太小姐也喊起好来,既尖且脆,把其他人的声儿都压下去了。不光是喊好,还有条娇滴滴葡萄紫颜色的汗巾子不知裹着什么往台上扔,王杰希坐在前排,都能听到砸在地板上砰咚一声,分量肯定不轻。
“看这意思,过几天我都可以不必来了,女眷们捧得比我上心多了。”王杰希乐,“你这小徒弟还挺有福气哈?”
乔一帆可并不觉得自己有福气,戏园子负责捡场的把汗巾子和里头裹着的一对双福双寿的金戒指交给他的时候连声恭喜,还是邱非掏出几个角子来酬谢了人家。
“师哥,我有点慌……”两个人卸了妆出了后台,不过就是两个普普通通的半大小子,乔一帆觉得衣兜里揣着的金戒指烫人似的,干脆塞进邱非手里。“师哥你拿着!”
邱非登台比他早些,又从小就在戏班里长大,看过这帮女眷捧角儿时的出手,当下笑起来:“这就慌了?是怕了吧?”
乔一帆点头:“多少有点……”
“这有什么怕的,橙师姑刚上台那会儿,场场都有大帽子来捧场,前清的王爷带兵的军阀,多着呢,夜明珠猫儿眼都有人送,你这才哪到哪啊。”邱非说着说着停了脚,从小贩手里买了些熏肉香肠,用蜡纸包了提在手里。“要不是捧橙师姑的多,师父也不会那么快就拉起了叶家班。”
“那橙师姑为什么没嫁人还唱戏?”乔一帆以前真不知道这些秘梓,听得很认真。
“橙师姑不想嫁给那些人呗,师父应该也找人帮了忙。一帆,唱戏是为了吃饭,为了活着,至于别的,”邱非犹豫了下,“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咱们不愿意干的就不干,为了钱愿意把自己卖了的有的是。硬气点儿,懂吗?”
乔一帆点头,“算上今儿的,够给你做身新蟒的啦!”他从侧面看着邱非轮廓分明的高挑鼻梁,夜黑,看得不是那么清楚,只有个剪影儿,最后鼓起勇气说:“师哥……你也硬气点儿。”这话说得有点好笑,又没头没尾,邱非没有犹豫,简单却肯定地回答道,“好。”
叶修第二天早晨晃晃悠悠从外头回来,满院孩子都已经起了,热闹得不行,好容易有天师父不在都撒了欢地尥蹶子。邱非管不住,也没特别想管,端着弓正练架势呢,结果叶修刚进门先敲了一把他后脑勺,“怎么当师兄的?去,靠着墙撕腿去!”
邱非走到墙边运了运气,刚想脸贴着墙往下横劈一字马,叶修吧嗒一口烟补了一句,“谁让你撕腿了?这帮闹哄哄的货,你挨个把腿踹平了!——小乔跟我过来。”
院里一片鬼哭狼嚎,都是贴墙横劈一字马疼的,乔一帆进屋先给叶修泡了碗茶,恭恭敬敬端过来。叶修扔过来个包袱:“从你学花衫那天就先给预备下了,这件是可着你尺寸做的,不算官中的行头,回头你去打口樟木箱子,好东西别穿糟践了。”
乔一帆解开包袱看,是套崭新的天蓝色软缎袄裤,坎肩、饭单、四喜带一概都是全的,上头的刺绣也精致得很,拿彩线配了金线绣的,打眼看去十分夺目,不是死板的京绣,一看就知道是南边的手艺,看一眼就打从心里喜欢上了。“师父,这太贵重了,留着给橙师姑吧?”
叶修往罗汉床上一靠,揉着腰哼唧了两声,“少废话,师父给你你就拿着,下个月王大眼儿的堂会给我长点脸就行,你打算来哪出?”乔一帆捧着衣服想了想,“师父,堂会还是闹腾点好,我和师哥唱铁弓缘开店那点儿吧,又热闹又有乐儿,我俩还能卖卖武艺。”
“行行,我回头让老魏给你们搭戏,这老家伙最适合插科打诨不要脸。”叶修打了个呵欠眼睛半睁半闭,眼下都是淡青的,也不知晚上到底睡了没有。“哦我差点忘了,七岁红要和你打擂台,这算是恨上你了,可别怂啊。”
天天练功唱戏,一个月时间说快也快,赶着堂会之前,邱非的白褶子白箭衣总算是做得了,因为急着要,还格外掏了二十块大洋的小账。邱非有点心疼,乔一帆笑着把硬罗帽上的绒球珠子都给端整利索了,倒了碗茶给他:“师哥你别那么抠门啊,哪天咱俩还没有十块二十块的进项?这不为给师父露脸嘛。”
“露脸就不该挑铁弓缘,穆柯寨多好,一样热闹,你还能把我打得落荒而逃。”邱非小心地喝了口茶,不叫茶水把嘴角的妆花了,“铁弓缘都是花架子,没劲。”
“穆柯寨那出里头的穆桂英是半个武旦半个青衣的戏,我最近天天唱,怕嗓子盯不住,”乔一帆最后又检查了一回跷鞋绑紧没有,他俩今天唱翠屏山,水浒戏,邱非唱石秀,戏里把乔一帆演的潘巧云杀了。“诶师哥你待会别留手,该打打该杀杀啊。”
锣鼓家伙响了,又是热闹不过的一个晚上。邱非没说话,心想不是我留手,是根本下不去手啊。
王杰希的堂会场面不算大,但精致,后园里一所小院,两个戏台面对面,一律用核桃木做了栏杆围着,三面楼上都是席面,檐下还垂着极细的竹丝帘,约摸是有女眷。这真真是个对台戏的架势,本来叶家班还没什么仇家,不过这么一来,无论是输是赢大概梁子都结定了。叶修咂摸了一下,拿不准王杰希是真要捧出个一代名伶还是打别的主意。
堂会戏向来要取个吉利,开场是全场锣鼓家伙带吹打的发四喜,中间是几出麻姑献寿,满床笏的小戏,然后是乔一帆的铁弓缘。他把龙凤呈祥放在最后,自己唱刘备,邱非唱完了头一场还得给他救场演赵云,就这么一个萝卜顶好几个坑的,也还缺一个老生唱乔玄。
邱非早早的扮上了,白箭衣外头套着白褶子,傅粉施朱般的那么个少年郎君。乔一帆低头在衣裳里头扎紧了宽带,勒出一条细腰来,抬眼看了下他:“先娶媳妇,后看师父娶媳妇,今儿都是你的好事啊师哥!”
“那不是戏嘛,我还能拿你当媳妇怎么着?”邱非顺整齐了耳边的英雄花,“听说对台是冲你来的,怕不怕?”
“有什么可怕的,”乔一帆踢了踢腿,端详一下鞋尖上那颗颤巍巍的绒球,对面的胡琴定了个调子,已经拉上了,“该怎么唱怎么唱呗,谁知道丫抽的什么疯!你听,这不是画春园吧?”
邱非走到门边从帘子缝里瞄一眼,“操,还真是!这怎么选的这么一出?”画春园是演九花娘母女在鸡鸣驿设醉仙楼茶肆,以色相惑人,清官彭鹏遣徐胜等前去捉拿,被九花娘用药迷住,勒逼成婚的故事。对于花衫来说,这一折最大的关键就是在心狠泼辣的同时还要浪出花来,是出家里有女眷都瞧不得的粉戏,叶家班里从来不动这类的戏,何况是在堂会上。
“别合计了,上吧。”乔一帆推开他,一掀帘儿,踩着碎步上了台。对面七岁红的眼神儿有意无意地飘了过来,甩着水袖迈出栏杆,在戏台边缘一掌宽的地方稳稳当当地做了个蹲身万福,起来的时候扭着腰往人堆里抛飞眼,台下一片轰雷似的邪好,几个肥头大耳满脸淫笑的家伙恨不得把巴掌都拍碎了。对台戏就是这样,为了拉观众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七岁红演到跑台的时候从四尺多高的戏台翻下,武生追着绕到台右,再奔上台去。七岁红也是踩的跷,一双满绣牡丹的绣鞋快逾风火,台下的人都顾着瞅他去了,竟没人往乔一帆这儿看一眼。
乔一帆横下心来,丢给琴师一个眼色,立时调门就高了。他也抬了一只脚踩着栏杆,脆生生叫了句:“妈呀,您倒是扶着我们点儿啊!”这一声又脆又娇,震得台下的人不能不分出半只眼睛来往这边瞧瞧,就正好望见乔一帆扶着彩旦的肩,两只还没有一巴掌宽的跷鞋一前一后,轻盈如燕地站在栏杆上,随即松了手,细腰一晃如风摆杨柳般往前走了几步,手里的汗巾子一展,亮嗓开唱:“将身来在前堂外,”又小跳了两步,做擦桌子状,“且把桌凳细安排”。
这手一露,当下好些人又把头掉回来看乔一帆,毕竟这是个新面孔,才出来不多久,还热乎着呢。七岁红一咬牙,一跃将绑跷小脚架到武生肩上,武生乘势抱住他后臀边耸边扭,愣是走了半个圆场,又换了种声气,断断续续地唱,夹在两边的胡琴锣鼓和满院的喧嚷里头也听不清唱词是什么,可那份浪到家的意思谁也不会理解错。台下的看客又怪叫着扭头去看七岁红,王杰希不爱看这么放浪形骸的,趁着没人注意离了席。
叶修靠在院子角落不起眼的暗影里,冲他弹了声响舌,“待会儿帮个忙怎么样?”
王杰希停住脚,慢条斯理似笑非笑地挽起衣袖,露出手腕上沉香木的手串,不太认真地伸出两根手指头在叶修鼻子前头比了比,佛头底下的蜜蜡坠角几乎打到他鼻尖上去,“两个人情了啊。”
“啧,你怎么不说我们叶家班让你上台是你占了便宜呢。”叶修懒沓沓地扯着王杰希袖口把那俩指头拽下去,“你丫就一票友,还是一爱瞧粉戏的票友,说出去我都怕坏了名声。”
“真不是我让他们唱这出的,”王杰希摇头,眼睛在树荫和夜色里灼灼发亮,“别往我头上扣屎盆子——撒手,拉拉扯扯的干嘛呢。”
叶修指头捻了两下袖口的布料才松开,“王大少爷,您怎么不穿绫罗绸缎啊,这布衣裳对得起您身份嘛?”
“要饱家常饭,要暖粗布衣,”王杰希整整被扯得有点咧歪的袖口,“你还顾得上操心这个,眼看你那徒弟可要输了?”
“下半句儿你没说完啊,要饱家常饭,要暖粗布衣,知疼着热还得结发妻——王大眼儿你是心思活了吧。”叶修摘了片叶子,衔着想吹个响儿,腮帮子都鼓酸了也不成功。刚想啐了,王杰希伸手从他嘴边把叶子拿过来,含着吹出低沉婉转的声儿来,声音不大,锣鼓又响,没招来人往这边看。
“没看出来你还会这个,我都不会。”叶修站直了往临时充作后台的厢房走,“来开脸①了王大眼儿。”
“勾脸!什么开脸!”王杰希恨不得背后踹他一脚。
台上七岁红越发轻狂,换了身极薄的大红闪缎袄裤,头上换了青衣才用的大枝正凤,凤嘴里拖下串珠子来挂在额前,一走一坐都跟着颤悠。
乔一帆这边刚演到开弓的情节,邱非眼尖,看着那把弓觉得不大对。这出戏一贯用的都是软弓,做做样子的,弓弦就没上好过,不过松松系着不垂下来而已,弓本身又是软木头做的,七岁小孩都能把弓拉开,今儿怎么弓弦紧绷着?旁边怎么还搁着箭?趁俩人对面的机会,邱非嘴角飞快地动动,小声秃噜出句话,“你要干嘛?”乔一帆不答他,大声念白,“妈呀,您把我们那弓——给拿来吧!”转身一个卧鱼儿,下腰接弓且舞了一回,又拿过箭来,吐气开声拉弓满弦,冲着对面台上瞄了过去。
台底下本来只有寥寥十几人还在往乔一帆这边看,被这阵势一震,纷纷扭头过来要看这出戏真添上了弓是个什么演法。乔一帆微微一笑,嘴里还说戏词呢,“待我拉来,大爷你可别见笑!”他准准卡在这个笑字上松了手,箭离弦疾飞,正射在对面戏台当中挂的那盏最大的气灯上,箭风把灯给扑灭了。
主灯一灭,对面台上立刻显出几分昏暗来,乔一帆回手把弓递给邱非,面带羞意,“大爷,请你也拉开了给我们看看。”彩旦一边帮腔,“要是比我们妞儿射的好,就把我们妞儿许配给你!”邱非接弓的时候被乔一帆捻了一下手腕,他心里似懂非懂,没等台下人看清楚就借着这一下甩开外头衣裳,搭在乔一帆手上,借着这层掩护飞快握了握他的手,露出里头结束停当的箭衣,“如此,我便献丑了!”
“谁教的你徒弟拉弓?”王杰希从前头镜子里看见乔一帆射灭大灯的那一箭,眉毛挑着问正给他勒头的叶修,“你不是早早就从家里跑出来了么?”
“这有什么稀罕的,哥会走的时候就会骑马,能自己吃饭的时候就会射箭,”叶修端详端详,又拿笔给眼睛周围描描,“你当都跟你似的呢,认识银子钱就成。”
“说你一句有十句前边等着。”王杰希镜子里头瞪了他一眼,“不弄了,我看看是你大徒弟射的好还是小徒弟射的好。”俩人靠在门边上往台上看,正是邱非接弓宽衣的节骨眼上。只见他左臂伸直如托泰山,右臂拉回如抱婴孩,腕平肘正肩稳,也不见如何用力,一张硬弓就被拉成满月,比乔一帆刚才还满。
七岁红这当口忽然觉得脖子后头汗毛直竖,眼神往对面台上一瞥就吓着了,那箭尖分明是冲着自己来的。也顾不上别的了,本能反应就想躲开,然而还是慢了一线,邱非好像只是略微一瞄就松了手,弓弦嘣的一响,这箭追星赶月一般,带着风声直奔七岁红面门。
眼看好好一出堂会就要闹出人命,台下哗然,连两边的琴师鼓佬都停了手,一片惊呼中这支箭擦着七岁红的眼睛飞过去,箭尾的雕翎堪堪扫到他的睫毛,随后夺的一声钉进戏台后头的木板障,箭尾还在悠悠的颤。这时众人才听到哗啦啦一阵响,有眼神好的惊呼“珠子珠子”,七岁红脖颈僵硬的扭过头来,正凤歪在一边,凤嘴里垂下来的珠子已经没了,散得满台都是。
乔一帆咳了声,叶家班那头的京胡又响起来,邱非收了弓,从乔一帆手里接过自己的白褶子,深鞠一躬,“多谢小姐。”台底下看客如梦方醒喝起采来,二楼上帘子一动,随即有两个管家模样的人合力掇了一笸箩亮闪闪的大洋放在台口,高声大嗓喊了一句“方家大爷看赏”。
“这一箭你自己也未必射的出来吧?”王杰希顺手拿起髯口挂到耳朵上,“别逞强,说实话。”
“他也就是赶巧……”叶修脱了外头衣裳把黄蟒拿过来,想想又改了口,“要是我的话,射珠子射不着,射脸还射不着嘛!”
“就凭这准头都够考个武举了。”王杰希眯眼往台上看。
“别扯淡,大总统都换了七八个,哪还有武举。”
“没有武举也不要紧,”王杰希慢悠悠解扣子,“一个戏班班主总还是当得起吧?”
最后大轴龙凤呈祥的戏倒不难,可邱非老走神儿,一方面是台上这个唱乔玄的他面生的很,一看就不是班里人,另一方面他有点惦记着乔一帆,不知道他是回去了还是在等自己,也不知道在台上那一捻是什么意思。而且师父唱得也只能说是中规中矩,不算特别出彩。不过和对面台上几乎是丢盔卸甲的战宛城比,那又好得多了,奇怪的是戏平平的,赏钱倒格外的厚。好容易完了戏,邱非进了厢房一眼看见乔一帆坐在盔头箱子上,素着脸,仰起头来冲他笑笑。还没等他说什么呢,叶修已经谢完赏进了屋,摘了髯口一边用热毛巾敷脸一边说,“邱非啊,今儿你们自己回去,师父还得耽搁几天,明天园子那边什么戏码儿你看着办,拿不准和小乔商量,实在没主意去问你橙师姑。”
“那,师父你什么时候回来?”邱非连唱两场,行头又闷,里头的小褂几乎能滴下水来,乔一帆没言语,拿毛巾给他后背擦汗,邱非只管眼巴巴看着叶修。
“这可没准。”叶修话里听不出什么别的意思,邱非还愣着,衣角被扯了一下,余光里乔一帆已经跪在自己旁边,口气认真,“师父还有什么嘱咐?”
“小乔多劝着点你师哥。以后就是你们的天下啦。”
叶修转身直接从厢房侧门进了王家内宅,邱非后知后觉,和乔一帆并排跪在一处,两人磕了三个头。
叶家班当真又红了十年,班主姓邱,年年夏天不忘给王家少爷做一出堂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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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品:学院自选集
  • 状态:连载中
  • 类型:专题档-专题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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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6-12-10 19:20:44
  • 作者有话说:

    自选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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