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那天，苏沐秋故意睡了个懒觉。
　　那是个星期一，恰好是战队例行的休息日，无从窥出叶修个人对这一天的安排。赖床的时候他其实并没有睡踏实，朦胧间一直留意着另一边的动静。叶修起得比他早，洗漱放得很轻，没多久就悄悄出去了。苏沐秋等门关上才拿起手机看看时间，早上九点钟。
　　看来是要出门。
　　他默默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忽然间没了睡意。一时分不清心里翻腾的感觉是原来如此还是果然如此，辗转反侧了几分钟，起来打开房间里的电脑。
　　反正还有荣耀。
　　电脑桌有两个抽屉，苏沐秋拉开叶修用的那一个，从一叠账号卡里随便抽出一张。登录上去是个机械师，挂在兴欣名下，四围和装备看起来还不错。叶修手里的马甲们，枪系的装备有意无意总会稍微好一些，不像法师系那么闻者伤心见者流泪。奈何这时候世界频道和公会频道都河清海晏，找了半天抢Boss的约架的买凶的消息一概没有，苏沐秋磨着牙正在想要不要去单刷个本儿揍揍Boss算了，就有杯豆浆递到鼻子底下。
　　他大吃一惊，差点跳起来，抬头看着去而复返的叶修，诧异得都要口吃了。
　　“你你你不是出去了么？”
　　“是啊，买早餐啊。”叶修一边嚼着油条，一边仔细端详着他，苏沐秋一瞬间想起自己还没有刷牙洗脸，这次真的跳了起来，一溜烟冲进浴室。叶修的声音从后面追过来：“沐橙和老板娘先走了。我看你睡得香，就想说再等你会儿——诶你都登录了我就手玩儿会儿啊，你刷完牙先吃饭。”
　　等苏沐秋刷完牙出来的时候，那个小小的机械师正在个5人副本里单挑Boss。苏沐秋拿起根油条咬了一口，盯着屏幕没说话。叶修叼着油条手指飞快，偶尔还能腾出手来扶着咬一口。苏沐秋摇摇头，想要伸手替他扶着那半根油条，却被一歪头躲过了。
　　他怔了怔，叶修仰着脸朝他露出个呲牙咧嘴的笑脸，左手把键盘推到了一边。
　　几乎是同时，Boss一记崩山击劈落。苏沐秋不假思索地伸手给了个火箭拳的操作，借着后坐力一记后跳。鼠标在叶修手里，对距离和方位的控制精确又完美。两个人就这样各出一只手，另一只手也没耽误吃早餐，当Boss红血开始暴走的时候，恰好各自干掉了自己的那一份豆浆油条。
　　于是那个暴走的Boss也就不足为虑了。
　　屏幕上弹出荣耀两个大字的瞬间，苏沐秋把键盘推了回去。叶修含笑看着他，眼睛亮晶晶地显然心情愉快。当然苏沐秋自己的心情也是同样的愉快，他从来没有想过世界上可以有两个人如此的合拍，在几乎完全不曾出声提示的情况下完全同步的心意相通。他几乎就要笑出声来，俯身下去，飞快地亲吻了一下恋人。
　　“真有意思。再来一把？”
　　“诶？其实以前——”
　　叶修的回答戛然而止。苏沐秋的笑容慢慢收敛，朝他眨了眨眼睛。
　　“……抱歉。再来一把吧。”
　　“不，不用。”他说，“不是要出门吗？回来再说吧。”
　　叶修微微皱起眉，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然后探出身子拉过另一把椅子，并排放在电脑前。
　　“再来一把。坐下。”
　　苏沐秋迟疑了一下，乖乖坐下。对两个并肩坐着的成年男性而言，电脑屏幕的宽度实在窄了点儿，键盘和鼠标之间的距离也令人别扭。但这对他们来说都不算什么。这一次他们就近进了竞技场，挑了个胜率最高的对手，虽然苏沐秋明显不如上一次发挥得出色，两个人依旧每一次都料对了对方的应对，毫无差错地配合了下来。
　　这一次他们都很平静，盯着屏幕上的荣耀大字沉默了一会儿。直到竞技场里的对手发来再次对战的邀请，叶修才鼠标一点拒绝，扭头看看苏沐秋。
　　“其实以前，虽然我们也曾经这么玩过，但从来没有哪一次是从不出错的。”
　　那是理所当然，两个同样出色的高手，对荣耀的理解固然会殊途同归，但在细节的技巧衔接上几乎不可能总是做出同样的选择。他们甚至会刻意夸大与对方的差异，最大限度地保证自己的战斗选择能够出其不意。那个时候还没有荣耀联赛，苏沐秋和叶修之间的竞争意识可能比与其他任何一个玩家都要强大，更像是一对惺惺相惜的对手，而不是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
　　“这个世界上确实还曾经有另一个苏沐秋，但现在在我身边的人是你。”
　　苏沐秋低下头，叶修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对沐橙来说也是，她今天出门去看哥哥，然后再回家来看弟弟。”
　　竞技场里第二次弹出对战邀请。叶修笑出声来，起身去点燃了一支烟。苏沐秋拉过鼠标接受邀请，飞快抬头看了看他。
　　“打完这把我们就出发。”
　　叶修含笑看着他，用一个烟圈作为回答。苏沐秋精神百倍地一上来就开了乱射，冲近膝撞加枪体术，踩着人家脑袋踏射到血条见底的时候叶修那支烟才下去了一半。下楼时楼下静悄悄的，其他人都不在，只有莫凡坐在训练用的电脑前，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
　　“建议你们再晚点。”
　　苏沐秋眨眨眼睛。叶修拉着他出门，回头向莫凡打了个多谢的手势。
　　“……不会是都跟着沐橙去了吧！”
　　“嗯。应该不是‘跟’沐橙去了，但一定‘跟着’沐橙去了。”
　　联想到队伍里有位前任的联盟第一贼，苏沐秋很明白两者之间的微妙差别。他踌躇了一下，回忆起“自己”在南山公墓的位置，正在思考潜行与反潜行在现实世界里的运用技巧，就被叶修敲了头。
　　“去买束花吧。”
　　“……给我自己吗？！”
　　“有什么不好？”他的恋人理所当然地说，“这样才能保证你会喜欢啊。沐橙每年拿的花都不一样，我也不知道你会喜欢哪一种。”
　　他推了苏沐秋一把，自己站在花店门外看来是想要再点一支烟，犹豫了一下又放了回去。苏沐秋瞪着他看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可能真的没有办法拉这人一起进去，只好叹了口气，推开店门。
　　虽然他承认自己的人生实在很短，但平生第一次进花店，是为了挑选放在自己墓前的花束，听起来还是稍微诡异了一点。
　　花店很小，里面摆满了鲜花，几乎没有留下驻足的空间。苏沐秋站在店堂中间唯一的一小片空地转了个身，惊讶地发现里面每一种花他几乎都认识。
　　当然，他是在一个好像总是开满鲜花的花园房子里“长大”的，但忽然间变成一个比百花缭乱还要百花缭乱的园艺达人，则无疑是因为医生的恶趣味。
　　“欢迎光临。”笑脸相迎的店员MM个子娇小，穿着红白格子围裙，“请问需要什么花？”
　　苏沐秋揉揉鼻子，思考一下应该怎么开口。“今天……嗯。”
　　他显然并非今天第一位顾客。姑娘露出“了解”的神色，点点头。“去看谁？”
　　“双胞胎……哥哥。”苏沐秋说，“算他是哥哥吧。”
　　他在心里对“那一个”自己说了声对不起。和另一个秋木苏一起长眠的人不仅仅只是比他年长，还是他的存在所基于的一切。死去的苏沐秋是活着的这一个的兄长、父亲、记忆、灵魂，他们共享基因和意识，占据茫茫人海中同一个小小的安身立命之处。苏沐秋用力呼吸了一口蕴满花香的空气，觉得胸口有点疼痛。他们是一个人，但非常显然，他们又是两个人，被十年的时光分隔开，因为最亲密的人各自成长而有所不同。沐橙想起那个哥哥和这个“弟弟”的心情一定是不一样的，叶修想起那个苏沐秋和这个苏沐秋的心情，应该也是不一样的。
　　明明是不一样比较好，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
　　“别难过呀。”店员MM轻轻劝说了一句，声音娇软，有点像沐橙小时候。苏沐秋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勉强笑了笑。姑娘端详着他那个有不如无的笑容，转身从架子上抽出一束花。
　　“带着它去吧。”
　　那是一束向日葵。不是平素开放在室外的高大品种，园艺种的花朵娇小而明亮，没有机会结出沉甸甸的种子，但只要可能，就会盛放很久。
　　其实并不是多么适合今天的花朵，不过苏沐秋沉吟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好，请帮我包起来吧。”
　　姑娘高高兴兴答应了一声，动作麻利地拿起包装纸。苏沐秋看着她纤细的手指飞舞的模样，不由得想起了妹妹。显然并不是他自己的记忆，上初中那会儿的苏沐橙在放学后偷偷去花店打工，求着叶修帮她打掩护，结果还是被苏沐秋发现，跟到花店去把人领了回来。
　　那一次他并没有走进店门，隔着玻璃看了妹妹好久，沐橙没有发现他，专心致志地包着客人要的花束。其实只是打工第三天而已，但是手势灵巧熨帖，又快又准。苏沐秋在那个瞬间无比确定沐橙要是玩儿荣耀也一定能够成为高手，他只是没想到，那个小小的总是在旁边看着他和叶修的女孩子，有一天会成为荣耀联盟全明星，联赛冠军，国家队成员和职业战队队长。
　　而他是要有多么幸运，才能有机会亲眼看到这一点。
　　他情不自禁露出微笑，回头望向等在门外的叶修。仿佛心电感应一般，叶修也恰好在这个瞬间向他望来。苏沐秋指指店员MM手里的花束，有点奇怪于叶修脸上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但直到站在“自己”的墓前，才明白个中缘由。
　　墓碑已经被仔细地清洁过，但褪色的字迹并没有重新补上颜色。墓前放着金灿灿的花束，就连蝴蝶结的打法都和他手上的这一束一模一样。
　　“沐橙也……”
　　“应该不是碰巧吧。”叶修说，“其实我也觉得，这花很适合你来着。”
　　“……我？”
　　“你……们。”
　　苏沐秋弯腰把两束花放在一起，视线刚好和墓碑上的照片平齐，那个永远18岁的少年在向他微笑。他向自己报以同样的笑容，退后一步，郑重鞠了一躬。
　　一束不谋而合的花束，感谢那个把荣耀和叶修赐予他的自己。
　　“有件事我得声明一下。”
　　“嗯？”
　　“不管沐橙现在是不是已经把我当弟弟看，我都还是她的哥哥，一辈子都不会变。”
　　“好啊。”他的恋人含笑回答，“一辈子而已，我来帮你见证。”
　　他们在墓园最偏僻的角落拉着手拾级而下，把那两束平行的花朵留在身后。苏沐秋觉得自己在凝视着自己的背影，这感觉恐怕不会有第二个人能体会到。他回过头，在将近正午的温暖阳光下最后看了一眼那块字迹黯淡的墓碑，向已经看不清笑容的少年挥了挥手。
　　那不是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