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样,这一切本来就会结束,只是来得比预料得早了一点。
11
隔天X依言载他去T市。
一路上X很沉默,不到行尸走肉那样的程度,但他坐在旁边,却能深深感受到,N走了,也把X的一部分给带走了。
X没有听广播,而是用汽车里的音响播放CD,都是些八零年代的西洋歌曲,是那种大合集的,他记得以曾在卖场还看到过整套促销的商品。似乎不少听西洋流行音乐的人,对于那个时代,都有着无比的怀念或憧憬。
X的侧脸看不出什么表情,眼睛就这么直视前方,偶尔瞄一下后照镜。
「刚开始的时候,我以为你这人很凶很难相处。」在某一首歌结束时,他很自然就这么说出口了。
X瞥了他一眼,那瞬间他有种X的心终于回到这尘世的感觉。
他们谁也没提昨晚他失控的事,甚至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一点点的痕迹,就像讲好了一样,让这回事就这么过去、当没发生过。
「你那时讲话好刻薄,我还心想,惨了,会不会像电视剧里一样被你欺负。没想到你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X静了一会儿,淡淡说:「要维持那样很累。」
当然很累,因为你完全不是那样的人,要维持住一个表里不一的外壳太辛苦了。他心想。
「可能要在那里等很久,你可以到别处去逛逛,我好了再打电话给你。」
「无所谓,我没有想去哪里。」
「哦。」
X停了片刻之后说:「这次你没有要再去上次那里了吧?」
「不敢了。」他吐吐舌头。上回去那个小城爬太多楼梯,隔天早上他起床,左腿与双臂都酸到几乎想砍下来,一整天都没办法用拐杖,只好坐计算机椅代步,当然也就没办法下楼。
X稍稍勾了下嘴角,至少终于有一点像是要笑的意味。
他们没有继续交谈。车子平稳地行驶在高速公路上,随着轻柔情歌的节奏,后来他在途中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T市。
「你记得在哪里吗?我有带地址。」
「不用。」X简短地说。
他有点饿,不过没有提。印象中,那间国术馆附近好像没什么吃的。
交流道的路标出现,不久之后,X把车子开下交流道。
「你想吃什么?一点多了。」X问的口气很平缓很随意。
他几乎要说都可以,但又硬吞回去,他不觉得此时此刻的X会对吃的有什么想法。这种随便的回答,似乎只会让人厌烦吧!
「听说这条路一直下去,有家老字号的卤肉饭。」他停了一会儿又说:「不晓得有没地方停车就是了。」
「看到的话说一声。」
「OK。」
他仔细留意两旁前方的店铺,寻找曾经在网络上看到过、但讲不出店名的那家饭铺。
「那个,在左边,我猜应该就是那家。」他指向左前方的一块招牌。
X在前面找了个路口回转,把车停到那家店门口前面一点。
非一般用餐时间,店里也还有好几桌客人。
X没有说不吃,但实际用餐时也看不出对于进食有任何兴趣,X遗落的,是一种生气,对于生活的热情。
他吃着著名的卤肉饭,似乎也没有那么好吃。
X的消沉影响了他,但也不只是如此而已。
吃过了简单的午餐,X载他去国术馆,看X在市区里穿梭,就知道X曾经对这个繁华的城市是多么熟悉。
国术馆里求诊的人仍然很多,挂了号之后,他们在院子里找了两张空凳子坐,无所事事。他放弃叫X先离开去别的地方转转,因为他知道,处于这个时期的X,到任何地方都会是这样的,人在这里,心却不在。
X陪他坐了一阵子,站起来到门外抽烟。
他默默望着X从烟包里取出烟,掏打火机点着,吸了一口,慢慢吞出不成形的烟雾。X抽得很慢,手指间夹着的那根烟在空气中慢慢燃烧的时间远比被拿起来抽的时间要长很多。X垂放着手,微微出神,然后似乎被一只钻过去的猫吸引了注意,目光短暂地跟着游动了那么一会儿。
有那么一瞬,X的视线进入了敞开的大门,与他交会,然后又分开。
他忽然很想知道,X对于他的想法是什么。一个寻常的普通人?短暂的同伴?意外交逢的过客?
他想起小时候参加夏令营,在短短的几天跟队友们建立了情感,但结束之后各自纷飞,真正继续联络的,最后一个也没有。
X抽完烟进来,问他:「发什么呆?」
只不过是几个字的问话,像是神奇的绳索,但他往下不断沈落的情绪给拉了上来。
「没,无聊而已。」
「你要喝东西吗?我去前面看看有没地方买。」
他本来要说不用的,临时改变了主意:「帮我买个奶茶,冰的,谢了。」
X淡淡嗯了一声,离开了国术馆。
X去了二十分钟左右,回来之后,塞给他一杯透明塑料杯装的奶茶、一根吸管、一本杂志。还未完全融合的红茶与奶水在密封杯里相互晕散,他把杂志放在腿上,是本旅游杂志,年轻的女明星穿着休闲装在印着美丽风景的封面上摆POSE,他着着实实感觉到自己的心晃动了一下。
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情,他看着坐下来的X,问:「你喝什么?」
「冰咖啡。」X把手里插了吸管的纸杯伸向他:「要吗?要的话用你的吸管好了,不然撕开喝也可以。」
他应该说不用的,说出口的却是:「……可以吗?」
X把他手里的吸管抽走,拆了塑料套,插进咖啡的封模,把冰咖啡递给他。
他吸了一小口,非常顺口,微苦带香,出乎意料的好喝,不禁说:「好喝欸!」
「不换的哦。」X把冰咖啡拿回去,把奶茶还他,把他的吸管抽起来插在他奶茶的封膜。
「谢谢。」喝了几口奶茶之后,他说。
X安静了片刻,然后说:「我想是因为有你在的缘故,所以现在的我还能够这样过一般的生活。」
「……这是说我有陪到你吗?」
「算是吧!」X瞥他一眼,淡淡这么说。
「唔。」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可是他真的很高兴。
真的,这样就很好了……很好了。
好不容易终于轮到他,跟上次的处理程序一样,用药草水热敷,然后用抹了药泥的贴布把足踝包起来。
「要回去了吗?」走去车子那边的时候,他问。
「这么问的意思似乎是不想回去?」
他鼓起勇气提议:「我们去看电影好不好?最近有几部片好像都不错,好久没进电影院了说。我请你。」
起初X没吭气,似乎意兴阑珊,后来X同意去看电影,他刻意挑了部走向温馨、看了会心情愉快的片子。
刚喝过东西,他们没有买戏院贩卖的饮料与爆米花。
平常日的下午,放映厅中没多少人。
在某一幕的光影下,他悄悄望向X的侧脸,就那么一瞬,那像是剪影一般的轮廓留在他心中的印象,竟然比整部电影还要深。
他们回到山间住屋已经是晚上十点,车子转入屋子前的小路时,后照镜轻轻擦过树梢,微微掠入车窗的风很凉。
他准备去洗澡的时候,把手机掏出来放在桌上,才发现有两通来电记录,是来自同个号码,相隔二十多分钟,都是九点多打来的。他在电影院切到静音模式,后来忘了变更回正常模式。
他试着回拨,原来是P。先前P都用家里电话打给他,这是他第一次知道P的手机号码。
他有些意外,毕竟已经好一阵子没有W家那边任何一个人跟他联络过。
P先问候了他一下,问他最近如何,他没有说他摔车扭到脚,只回答还不错。
然后P问他是否记得最开始拜托他到这山里来的协议。
「记得。」他低声说,有种模糊的预感,关于接下来P会说什么。
P说,到下周就满三个月了,他们家里认为不用请他待到六个月那么久,也就是说,过了下星期,他的任务就结束了。
「喂?喂?有听到吗?」P的声音从手机中传来,显得有点大声。
「……有。」一直沉默着的他好不容易应了这一声。
P说,刚刚发了简讯给X告知这件事。
「……他有回你吗?」他忍不住问。
「没,他向来如此。」
不,X才不是这样子的,他对我不是这样子的。
P说,搬运他的私人物品费用都可以报账,又说了谢谢他这段时间的帮忙什么的,他默默听着,没怎么听进去。
结束通话之后,他坐在那里楞楞出神。
他猜是因为N离开了的缘故。
不管怎样,这一切本来就会结束,只是来得比预料得早了一点。
W家的意思,应该是支付他的薪水到这个月为止,至于他什么时候离开,他们应该不会很关心。其实他想、他好想,就算一毛钱都不拿也无所谓,他想待在这里,跟X一起。
可是,他没有做这种选择的立场。
这是W家的房子,这是X至少暂时居住的地方,而他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不是。